第一百一十四章方兰姐姐


    沁兰苑。


    名字倒是好名字。


    殿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兽耳鎏金炉里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


    陈设无一不精，紫檀木嵌螺钿的桌椅，多宝阁上陈列着官窑瓷器与玉器珍玩，既有皇家的奢华，又不失文雅情趣，处处彰显着主人极盛的恩宠。


    但姜翎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她歪坐了一会，手臂撑着额角，连日来的心绪起伏加上殿内过暖，竟让她生出几分昏昏欲睡的倦意。


    “让阿翎久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越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方兰回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皇上离席，她才得以脱身。


    一进殿，便看见姜翎闭着眼睛似乎都快睡着了，笑着唤了她一声。


    姜翎一睁眼，看见她，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带了笑意迎了上去。


    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又迟疑了一下。


    方兰瞧出她的不自在，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刚从外面进来，手很凉。


    但姜翎却不觉得冷，反而十分的温暖。


    “方兰姐姐。”


    话一出口，已是带了哭腔。


    离得近了，灯火明澈，她清晰地看到方兰那双原本养尊处优的手上，留下了风霜磨砺的痕迹。


    指节处有细小的疤痕，掌心覆着一层粗糙的薄茧。


    瞬间刺痛了姜翎的心。


    “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这么容易掉眼泪。”


    方兰语气轻松，带着旧时打趣她的口吻，牵着她往上首走去。


    殿内侍立的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银杏看了一眼姜翎，得到默许的眼神后，便拉着绿梅守在了内殿门口，并未离开。


    方兰瞥了一眼，并不在意。


    她拉着姜翎坐下，就着明亮的宫灯，仔仔细细地将她上下端详了一遍。


    虽然有些清减，但还是看得出来，裴云序将她养得很好。


    云鬓乌黑，肌肤润泽，眉目间并无憔悴之色，指甲也修剪得整齐，透着健康的粉晕。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姜翎当年从舒府出来时，那瘦骨嶙峋、面无人色的模样，心下稍安。


    “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在和武安侯闹脾气？”


    姜翎摇了摇头，她并不想提她的事，她更关心的是方兰的遭遇。


    “姐姐……你怎么会进宫的？”


    方兰闻言，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伸手用指尖那冰凉的鎏金护甲，轻轻拨了拨小几上瑞兽香炉里的灰。


    香雾袅袅地升起，遮住了她的眉眼。


    “方家被贬，任家退亲，这些你都知道的。”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后来在边关，父母又为我定过两门亲事，可惜……两位未婚夫婿都相继战死沙场，后来他们都叫我灾星……”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姜翎，眼中似一片深沉平静的湖水。


    “如今能得皇上恩典，入宫伴驾，锦衣玉食，难道不好吗？”


    姜翎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不知道方兰在边关还经历了这些，可是……


    她总觉得方兰不该被困在这深宫里。


    “你在怪我瞒着你？”


    姜翎连忙摇了摇头，方兰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那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姐姐在信中说，见过长河落日圆，见过大漠孤烟直，这般奇幻的景象，是多少人可望不可求的，如今却只能锁在这深宫里，我……”


    姜翎未尽的言语，方兰懂。


    “那里确实很美，但……也真的很苦。”


    她拍了拍姜翎的手，语气平淡。


    “有闲情逸致驻足的人，才能欣赏落日与孤烟。更多人看到的，是落日余晖下皲裂的土地、面黄肌瘦的百姓、以及将士们染血残破的衣甲……”


    方兰说着，慢慢取下了鎏金护甲，露出了原本的手指。


    指甲修剪得短而平整，里头还有些暗红的痕迹，嵌在指甲里，成了血痂。


    “你瞧，我这双手虽然舞枪弄剑，但也算纤细柔美，如今……都有些丑陋了。”


    姜翎的视线落在那双手上，呼吸猛地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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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暗红的血痂像灼热的火星，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轻轻将方兰的手合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不丑。”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却异常坚定。


    “一点也不丑，姐姐，这是你在边关活下来的印记，是守护过、挣扎过的证明。比那些只知涂蔻丹的纤纤玉手，要珍贵千倍万倍。”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粗糙的薄茧和甲缝的暗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一片。


    方兰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浅的涟漪。


    她反手用力握紧了姜翎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似乎这样才不会让她的情绪决堤。


    “傻丫头……”


    方兰眼眶也红了红，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再抬眼时，眸中已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只是那深处，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阿翎，你看……这沁兰苑，是不是很华丽？今日寿宴，又只有我一个嫔妃出席，皇上，对方家够好了。”


    方兰的目光扫过殿内奢华的陈设，最终落回姜翎脸上，带着一种近?0?2乎锐利的清醒。


    “这就像一场交易。我献上我的自由、我的过往，换取方家一个翻盘的机会，换取我父母兄弟不用在边关苦寒之地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所以，不必为我难过。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而且……”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傲然的弧度。


    “我相信，就算在这四方宫墙之内，我方兰，也未必不能活出另一番天地。至少，比在边关任由命运摆布，随时丢命来得好。”


    姜翎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兰姐姐。


    她不是记忆中那个明媚张扬、带着几分莽撞的将门虎女，也不是信中所描述的那个见识过天地辽阔的洒脱女子。


    而是即将出鞘的一把利刃，藏于这深宫锦绣之中，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