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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本薄情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新妇即将变寡妇


    送走了内侍, 老太君沉吟一番:“后日去,正好赶上你回门的日子,这……”


    乌静寻摇摇头:“祖母, 我们身为臣子,不好驳了天家脸面。再者, 我也想等夫君回来之后,他陪着我一块儿回家。”


    夫君。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裴淮光微微偏过头去,一杯冷茶下肚之后脑子反而愈发疼了。


    老太君满意地点头:“嗯,是该这样,叫晋哥儿陪着你回娘家好好向你耶娘他们赔罪。待会儿我叫秀姑过去说一声,你不必担心。”


    不用回去归宁, 少看几次冷脸,乌静寻反而自在。


    又说了会儿话, 老太君到了喝药的时候,索性叫乌静寻自个儿回去, 明日再过来陪她用膳说话。


    乌静寻姿态娴静柔顺,背影袅袅如兰, 琼夫人收回视线,叫住了准备抬脚就走的裴淮光。


    “二郎, 你来, 我有话与你说。”


    裴淮光头仍钝钝地发痛, 跟着琼夫人去到她的观雅院,听到她竟然想给自己说一门亲事,当下就摇头拒绝:“我无意于此。”


    那些清清白白的好女郎不要,却有意于自己的嫂嫂吗?


    琼夫人又急又怒,偏偏这个归家不久的孩子性子随他, 最是执拗,琼夫人不想明着和他闹不快,只能暂时将此事按了下去,打算过几日等乌静寻空闲下来,叫她办一场赏荷宴,请来金陵城里其他未婚的女郎们过府赏荷,那么多窈窕佳人,二郎总能照着一个更合眼缘的。


    回到缕云园,馒头撅着屁股埋在草堆里,周边散了一堆土,白白蓬蓬的毛上也染上不少灰蒙蒙的污渍……


    乌静寻哭笑不得地和紫屏她们一起把馒头从草堆里拔了出来,馒头呜呜几声,飞快晃了晃肥美的小身子,翠屏连忙呸呸两声——馒头身上的草屑土块儿都飞到她嘴里了!


    馒头不知道翠屏为什么要张牙舞爪地去抓它,它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一人一狗围着乌静寻玩儿起你追我赶来。


    乌静寻莞尔。


    她好像也跟着这座院子里拥有蓬勃生机的生物一样,鲜活起来了。


    ·


    乌静寻这两日还防着裴淮光会不会又半夜发酒疯,但他却一直没出现。


    她要进宫前去给老太君请安时,才从老太君嘴里听说裴淮光有事出门了。


    有事出门。


    乌静寻坐在马车上时还在想,第二次见他,在昌邑郡主的碧游庄上,那个时候他分明是侍卫打扮,可之后在街上意外遇见他,裴淮光又打扮得奇奇怪怪地在卖猎物毛皮。


    乌静寻看不透裴淮光这个人,所以对于他表露出来的那些情感也存着天然的戒备与抵触。


    他像是一团迷雾,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乌静寻甚至不清楚哪一句话才是他的一时兴起。


    马车偶有颠簸,一些破碎天光顺着车帘被掀起的间隙挤了进来,有一些落在乌静寻紧绷的手背上,细腻如玉的肌肤上绷紧的青筋更加引人注目。


    翠屏看了好几眼,娘子怎么突然间心情就不大好了?


    马车行到泰宁门就要停下,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高官女眷,接下来的路都得自个儿走。


    翠屏扶着乌静寻下了马车,红泥宫墙高大沉默,宫室建筑巍峨华美,前来接引的宫女走在前面,翠屏觉得她们几个人在宫墙投下的阴影下显得很渺小。


    她有些紧张,低声道:“娘子,这宫里好安静。”


    宫女内侍走路都规规矩矩的,脚步声轻微到几乎没有,偌大的宫城之中,明显的只有燕雀破空时的呼啸声和不远处侍卫刀鞘与盔甲碰撞时发出的钝响。


    灿烈天光落在女郎乌黑的髻上、雪白的腮边,她轻轻抿出一个笑的弧度,像是在安抚身边的女使:“得蒙太后娘娘传召,咱们才能来这儿做一回客人。天家威严,大概就是这样的。”


    翠屏点点头,她可不能给娘子丢脸。


    前面带路的宫女听见了主仆俩的话,默默笑了笑,指引前路的姿态更加恭谨了些:“世子夫人,请。”


    一行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之下,拐个弯进入了另一扇门。


    有两人自宫墙拐角下走出,一人姿貌巍然,风姿冰冷,赫然是裴淮光。站在他旁边的内侍弓了弓腰,恭维道:“哎哟,可赶巧儿了,裴副使今儿进宫,世子夫人也进宫来了。若是凑巧,您叔嫂二人还能一同归家呢。”


    她是愿意做些表面功夫,可他要的不只是表面功夫。


    裴淮光收回目光:“不是说陛下要见我?”


    内侍拍了怕脑袋,谄媚道:“瞧奴才这张嘴,真是多余。裴副使,您这边请。”


    虽不知天子又起什么兴致,弄了个先前从未听说过的雀鸣卫出来,但这位裴副使俨然是眼下很得天子看重的宠臣,内侍自然是怎么恭敬怎么来。


    另一边,未央宫。


    太后瞧着心情一般,兴致也不高,只是与乌静寻慢慢说着话,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外瞥去,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过来。


    乌静寻按下心中的疑窦,她自然知道贵为太后,不可能真心喜欢一个并没什么交集的臣女,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太后也给她加恩不少,乌静寻自然只能迎合。


    “是臣妾来得巧了,母后正在招待娇客。”一头戴牡丹珠冠,衣着华丽的美妇人走了进来,在满殿的宫女内侍纷纷福身口呼‘皇后娘娘’的间隙中,乌静寻离座行礼:“臣妇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早已知道太后今儿叫了平宁侯府的新妇入宫,更知道她背地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面上不显,笑着抬了抬手:“是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如今世子不在金陵,你若是无事,也可多多进宫,陪伴太后。”


    乌静寻低下头去,自淡绿衣裳间伸出的一截脖颈纤细修长,白得有些晃眼。


    “是,多谢娘娘关怀。”


    皇后嗯了一声,却见太后冷不丁道:“为人妇者,自然该以掌管中馈、侍奉翁姑、生儿育女为己责,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妇人不懂。皇后,你身为国母,这也不知道吗?乌氏在闺中时很是勤勉孝顺,可别因为你几句话,叫她嫁了人反而没规矩起来,你担当得起这样的罪责,哀家可担当不起。”


    太后话中咄咄逼人之意太强,皇后脸上的笑意微僵。


    乌静寻还半跪在地上,殿中的宫女内侍们都嗅到了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婆媳俩之间的火药味儿,沉默着低下头去,好像都是没有生息的木头人。


    皇后发髻上的凤凰衔珠步摇微微一晃:“臣妾自然知道,可世子夫人不过新婚,母后竟狠心叫这样貌美惹人怜爱的小妇人就日日操劳吗?以臣妾看,还是叫她过一段轻松日子来得好。”


    太后之所以先召乌家这个曾被她夸过贞静有节的女郎进宫,后又在这么多人面前说那么一番话来敲打她,无非是觉得周庆帝这些日子做得太过火了,伤了太后娘家的势力,惹了她的不满,这才借着乌静寻重又提起孝道一事在天下臣民眼中的重要性。


    太后来势汹汹,皇后亦不是好惹的,立刻垂头作羞愧状:“是臣妾无福,昔日刚刚嫁给陛下作新妇时,尚在封地之上,那时母后您还在宫中,封地上也没个能帮衬指导臣妾的人,稀里糊涂地便也这样过了。好在眼下臣妾执掌凤印,母仪天下,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不然,还真是要愧对陛下对臣妾的信重了。”


    太后脸皮一抽。


    皇后此话,不就是在揭她的陈年旧事,说她并非皇帝生母,要发脾气也得掂量着些莫要过度吗?!


    始终不是亲生的,只会离心。


    太后脸上浮现出几分疲惫:“是了,你正值盛年,宫里宫外的事儿都要你忙着……好了,哀家有些乏了,你替哀家招待招待乌氏吧。”


    乌静寻适时出声:“多谢太后娘娘美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已然十分辛苦,臣妇不敢再为娘娘增添烦扰。”


    “怎么会是烦扰呢,来吧,晋城先前看过你在花神节上的扮相,早就想见见你了。”皇后也烦了太后每每都逮着乌静寻薅,不就是被她夸过几句得了些青眼吗?这份荣耀再贵重,也当不得回回都要被太后那老婆子拿着当抛砖引玉的砖头。


    乌静寻无奈,顺势拜别太后,跟着皇后出去了。


    在去往皇后的大信宫时,意外遇见了两位不速之客。


    正是荣王与昌邑郡主。


    那晚……荣王可是与她面对面说话了的!


    乌静寻忽觉一阵体寒,可她在宫城之中,是位卑者,她不得不低头行礼。


    昌邑郡主看着皇后身后那个一身淡绿,却难掩天姿国色的女郎,目光落在她梳起的妇人发髻上,眼光中含了几分嘲弄。


    她没说话,倒是荣王,笑眯眯道:“既然皇嫂有客人,臣弟就不打扰了。”


    他身形痴肥臃肿,说话的声音却能称得上是游鱼出听,这种割裂感太过突兀,乌静寻垂眸掩饰住心中的不适。


    荣王好似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可乌静寻才直起身,就见荣王转身,被肥肉挤得愈发怪异的脸庞上带着笑:“世子夫人闲暇时也可多来荣王府做客,先前招待不周,叫世子夫人看笑了。昌邑是个爱热闹的,你们说不定能玩儿到一起去。”


    乌静寻心知肚明,荣王在暗指什么,她没有表现出异样,又福身颔首:“是,多谢王爷好意。”


    昌邑郡主低低的嗤笑声在转身间落在空气里。


    新妇很快就要变寡妇了,到时候,她还有心思如花蝴蝶一般满城交际往来吗?


    ·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色落在地面上疾驰的军士身上,照亮他们蒙着灰尘的铠甲与坚毅疲惫的脸庞。


    “前面有个树林,停下来休整一晚。”几乎是日夜不休地赶了两个日夜的路,北城已经近了。


    裴晋光一声令下,身后乌泱泱的大军立刻行动利落地开始拔营扎寨。


    将士们开始生火煮饭,淡淡的烟火气传来,裴晋光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沉默地看着夜幕中挂着的圆月。


    副将姜宗递了个热饼子给他:“想嫂子了?”


    裴晋光一怔,随即笑了。


    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出现的次数实在极少极少,姜宗看了又想笑又发酸,娶了媳妇儿了不起?


    “也不知道你新婚当日就跟着我们出来,没行成礼,嫂子会不会生气。”姜宗啃了一口饼子,“到时候兄弟们打了胜仗回家,就你这个大将军还要被嫂子赶在门外,那就好玩儿了。”


    裴晋光下意识地隔着盔甲,捧了捧放在心口的平安佩。


    “我是武将,保家卫国是我的职责。”裴晋光淡淡道,“她很体贴人,不会生气。”但他会愧疚。


    裴晋光望向清冷柔和的圆月,好像看见了女郎抱着小狗崽朝他开心笑起来时的,眉眼弯弯,十分鲜活的模样。


    他很想她。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皇宫好可怕,多搞点带毒的针防身


    裴大:朝亦思卿,暮亦思卿


    裴二:有编制了,她会高看我一点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但愿佛祖有灵,全他执念……


    乌静寻捧着医书坐在罗汉床上, 暗红漆描金小几上静静氤氲着的昏黄烛光将她露出的半边面颊衬托得娴静柔好,紫屏端着一碗紫苏粥走过来,轻声道:“娘子晚膳没用什么, 看了这么会儿书了,用些紫苏粥再看也好啊。”


    绿紫苏色泽鲜绿, 煮在粥食里也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风味。


    乌静寻随口道:“绿紫苏煮入粥米之中,可以行气解肌,畅通体内淤滞之气。祖母苦夏,明儿个倒也可以为她老人家准备一些。”


    紫屏一边儿点头,一边儿笑道:“这缕云园里真要出个女神医了不成?从前娘子只是爱看书,医书呢也看过几本,最近倒是时时捧着新淘买回来的医书在看呢。”


    乌静寻握着白瓷小勺的手顿了顿, 她心里始终因为荣王那个笑容、那句话而隐隐发寒。


    近日来金陵城中倒是没什么异样,可她久处深宅之中, 消息并不灵通,还是早上去给老太君请安时, 听得老太君身边伺候的秀姑感慨湖州边远之地,两月前竟遭遇了一伙歹徒, 掳掠了当地十数个妙龄女子,打伤了官兵扬长而去, 很是猖狂。就这还不够, 最近又发生了一起惊人的拐人事件。


    妙龄女子。


    乌静寻蹙眉, 追问了几句,秀姑见她面色不佳,以为是这桩凶恶事叫柔弱心善的世子夫人对先前被拐子掳去一事又生出害怕来,连忙道:“那伙贼人从前并未在湖州又或其他地方活跃,只不知怎得, 这两月接连在地方上作祟。先是湖州,而后又是奂州,已然有数十个女郎遭了灾。听说天子震怒,着人去查了,世子夫人不必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呢。


    乌静寻想起那日在荣王府中一晃而过见到的冰棺,试探着继续问:“可查到那伙歹徒,又或者是那些被掳走的女郎们的下落?”


    若是寻常拐子,得了人,无非是往秦楼楚馆,又或是当地官绅地主家送,只要是送去这些地方,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些痕迹来,可若是他们背后是权势地位皆深不可测的皇家贵人呢?


    老太君知道自家孙媳也曾落入拐子陷阱,好在长孙勇猛,很快将人救了出来,他大大方方敞亮得很,并没有遮挡什么,那些个被拐的女郎名声自然也没有受损。


    她见乌静寻对此事很是上心的模样,拍了拍她的手:“秀姑,你耳目最是灵通,快和静寻说说。”


    秀姑应了声是,想了想,摇了摇头:“怪就怪在那伙歹人掳了人之后,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并没有露出什么痕迹。直到他们下一回得手时,当地官员才反应过来,再去追,人都没影儿了。”


    眼前接连闪过冰棺、祭台,乌静寻抿了抿唇,她觉得自己只是触碰到了荣王阴谋的冰山一角,那种无力感叫人有些难受。


    老太君见她情绪有些低落,还以为是她听着这两宗事,想起先前自己被拐的事儿害怕,偏生夫君又不在自己身边,花儿似的女郎,可不得多愁善感一会儿吗?


    她想了想,道:“过两日挑个天气晴好的时候,咱们去大慈恩寺烧烧香,拜一拜佛祖,一来求神佛庇佑晋哥儿与将士们大获全胜,平安归家,二来呢,也给你求一个平安符放在身上。等晋哥儿回来了,你们小夫妻正好一块儿去还愿。”


    老太君一片慈爱之心,乌静寻点了点头:“是。”


    思绪归位,乌静寻望着面前的绿紫苏粥,觉得眉心抽抽地痛。


    不成,还是多看看书,瞧瞧能不能多配些毒针佩在身上。


    很快就到了出发去大慈恩寺上香那一日。


    乌静寻扶着老太君在马车旁等着,见琼夫人身边的连翘脚步匆匆地过来,解释琼夫人腿上旧疾犯了,今日不能陪着她们一块儿去,老太君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叫王大夫给她瞧瞧吧。”


    王大夫是平宁侯府的府医。


    连翘点头:“是,奴婢知道了。”


    既然婆母不去,乌静寻下意识地就想扶着老太君先登上马车,却被她拍了拍手:“不急。”


    不急?


    乌静寻有些不解,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飒飒马蹄声。


    她抬眸望去,明澈安静的瞳孔中映出少年微抬下巴,倨傲又不羁的俊美模样。


    裴淮光?


    他已经几日没回府了,乌静寻巴不得少与他碰面,因此也没主动去问老太君或琼夫人他去了哪里,今日冷不丁见着人了,乌静寻淡淡挪开视线,努力将少年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抛之脑后。


    裴淮光利索地下了马,对着老太君低下头:“祖母。”


    少年声音如碎玉落盘,清澈明朗的音色中不知为何又带了些沉与哑,说起金陵官话来倒是比从前利索了很多。


    老太君嗔怒地看他一眼:“你这臭小子,竟顾着在外忙你自己的事儿了。今儿就罚你作我与你嫂嫂的护卫,送我们去大慈恩寺一趟。”


    叫裴淮光跟着一块儿去?


    乌静寻连忙道:“小叔说不定有自己的事儿要忙……金陵城中,天子脚下,有府上护卫一路跟随就好。”


    她说这话时,清晰地感觉到裴淮光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金陵城中,天子脚下,偏偏他当恩公的那些时刻,可都是在金陵城发生的。


    或许是感知到他的嘲讽,乌静寻抿了抿唇。


    老太君笑眯眯道:“你是个懂事儿的,可自家儿孙就在这儿,哪儿有不使唤的道理。二郎,你说是不是?”


    裴淮光点头,顺着老太君给的话头,顺理成章地将视线落在乌静寻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隐隐的调侃:“嫂嫂虽然心疼我,但长者令,不可辞,这一趟,我自然是要陪着你、们,一块儿去的。”


    察觉到他断字里的小心思,乌静寻默默低下头去。


    不看他,看多了要生气。


    ……虽然乌静寻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对着裴淮光的时候,情绪格外活跃起伏,但目前来说,她只将原因归结于裴淮光此人太过肆意,与她从前的行事之道、生活方式和遇到的人都不同,所以她才觉得难以接受。


    对,就是难以接受。


    裴世子才是她的夫君,是与她脾性契合,能够相互包容直到白头之人。


    乌静寻做好心理建设,对着老太君柔声道:“我扶祖母上车吧。”


    老太君点头,踩着矮凳上去时,马儿却忽然躁动地提了提脚,马车也跟着一晃。


    乌静寻扶着老太君的手上突然多出许多倍重量,她下意识绷紧了手想要扶住老太君,这个年纪的老人可摔不得。


    有一只修长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之上,稳稳地扶住了老太君。


    众人都为这突然的惊变吓得脸色发白,马夫更是面无血色,查探了一番马儿的状态,发现是二公子的白马正在一旁对着马儿呲牙咧嘴,惊着了马才导致刚刚马车不稳。


    见马夫跪着请罪,老太君倒是心态很好,稳了稳有些急促的心跳之后就摆手:“这有什么,小事儿而已。好了好了,都准备着快些出发,待会儿太阳大起来就不好走了。”


    有老太君发话,大家便如常准备出发的事儿。


    乌静寻想抽回自己的手,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心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那阵热浪自指尖一路烧到她的心口,连柔白脸庞上都晕染上了红霞。


    她微恼地瞪过去,还不放开?!


    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只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裴淮光赶在她真的生气之前松开了手,改为扶住老太君另一边手臂,淡淡道:“嫂嫂身娇体弱,今后这样的事儿,还是叫我来吧。”


    乌静寻抿紧了唇,不理他。


    老太君知道刚刚若不是二郎反应迅捷,一把扶住了她,分摊了大部分重量,恐怕她和孙媳妇儿都得跌倒。


    “你这臭小子,是变着法儿地说我沉?”老太君佯装恼怒地拍了拍二郎薄却结实的臂膀,借着他的力登上了马车,又笑道,“你哪能日日待在家中,就等着我出门时搭把手过来?你嫂嫂可比你讨喜多了,去去去,扶你嫂嫂一把。”


    裴淮光不置可否,转身将手递向乌静寻,微笑道:“嫂嫂,请吧。”


    乌静寻一个眼风也没给他,自个儿拎着裙摆就想上去,已经坐在车厢里老太君望着外边儿摇头:“静寻,你说说你同自家人客气什么?”说完,她又端水般瞪了一眼裴淮光,“你个没眼力劲儿的,你嫂嫂脸皮薄,你该主动些。”


    不得不说,在裴淮光初初归家的时候,裴晋光,包括琼夫人,家中每一个人对他的态度都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触动了他脆弱的心,唯有老太君,待他与阿兄并无不同,该说笑说笑,该嗔怪打骂的时候也绝不会因为他刚刚归家这样所谓的‘陌生’与‘脆弱’就手软。


    裴淮光反而喜欢和老太君待在一起,自在,没那么多紧绷拘束。


    当下听着老太君的话,裴淮光唇边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上前一点,轻轻握住乌静寻的小臂,助她登上了马车,声音里带着些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深意:“祖母教训得是,我是该主动些。”


    乌静寻隐忍半垂的眼里露出些不满的光。


    裴淮光放开手,彬彬有礼般退开两步:“日光晒,嫂嫂快些进去吧。”


    嘁,这个时候倒是作出副懂礼的样子来了。


    乌静寻侧过头去,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这一路上就辛苦小叔了。”


    怎么突然这样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话?


    裴淮光下意识迎上她带了些揶揄与不满的视线,只见她用恐怕仅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讥讽道:“不过小叔你脸皮够厚,想来这炽烈天光与滚滚热浪,也侵不了你的身。”


    说完,她就进了车厢,放在车门上的手一撤,用作挡风的细纱帘子也就跟着落了下去,裴淮光只能看见纱帘后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落在老太君身边。


    他还听到老太君问:“你刚刚和二郎说什么呢?”


    帘后又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我在和小叔说,他那马儿脾气有些烈,叫他骑马当心。”


    先前还是小古板性子呢,现在在长辈跟前扯谎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裴淮光扯了扯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些愉悦。


    她对自己总是不同的。


    车门关上,乌静寻收回视线。


    裴淮光又回味了一番她生气时鲜活的眉眼与语气,见着刚刚故意去逗马而惹出一场小意外的白马时也没多生气。


    若不是它惹事儿,他也没机会领略她难得的脾气。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层温润柔腻的触感,裴淮光一边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暗暗握紧拳头,想叫这阵柔软留得再久一些。


    ·


    大慈恩寺是晋朝古刹,香火鼎盛,幽幽绿意间禅意颇浓,行走在黑瓦白墙之间,嗅闻着香烛火气,叫人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老太君跪在蒲团之上,很是虔诚地闭上双眼。


    乌静寻也跟着跪下,抬头看了一眼宝相庄严的佛祖,垂下眼眸,认真替裴晋光与将士们祈求顺利平安。


    裴淮光不信这些,抱着臂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乌静寻纤细却能透出几分认真劲儿的背影,有些漫无边际地在想她会求佛祖什么。


    嗤,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她许的那些心愿里,定然有她的夫君,他的阿兄平安归来这一条。


    ……即便是有他,可能也是祈求佛祖叫他这个无法无天生出不伦之心的小叔快些改邪归正吧。


    想起那枚仅有裴晋光一人独有的平安佩,裴淮光下意识看了看腰间佩着的刀。


    就在不久之前,黎明升起的黑夜时,这把刀刚刚饮过血。


    天子交代的第一个任务,他完成了,洗净了一身血气之后匆匆归家,正好撞上了她与祖母要出门。


    若是她知道他如今过的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会不会也心一软,能主动雕枚平安佩给他?


    裴淮光垂下眼,心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儿,就听得老太君低低叫他的名字。


    裴淮光想说自己不信这些,却听得老太君道:“你心里边儿就没什么愿望?佛祖都听着呢,你诚心些,说不定就早些实现了。”


    话音刚落,乌静寻就听得身侧传来沉闷的噗通声。


    裴淮光干脆利落地跪下了,也学着她们刚刚那样,双手合十,对着佛祖无声祈求心愿成真。


    少年容色本就昳丽脱俗,他这样闭着眼,收敛了周身戾气的样子,乌静寻竟然诡异地看出了几分天真。


    天真?!


    这个词怎么可能和她那不羁叛逆的小叔绑在一起。


    乌静寻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忍不住在想,他会许什么心愿?


    乌静寻出神间,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忽地看见少年睁开眼,那双琉璃珠般的眼瞳里带着光,刹那间就在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带了几分鲜活的色彩。


    她的疑问仿佛刻在了脸上。


    裴淮光笑了笑,嘴唇翕动,又慢,又坏心眼地告诉了她,他许的什么心愿。


    等反应过来他嘴唇翕动间无声说的是什么意思,乌静寻猛地扭过头去,柔白耳廓却忍不住红了起来。


    大庭广众,佛门净地,他竟然……还有那种心思!


    看着她恼羞成怒的侧影,裴淮光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对着金光灿灿的佛祖沉默地磕了个头。


    但愿佛祖有灵。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脱吧


    拜过佛后, 寺内的侍者引着她们到了后院禅房处。大慈恩寺香火鼎盛,禅房修建得质朴清雅,配着禅房后数丛竹林, 更显出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幽静雅致。


    乌静寻的禅房就在老太君隔壁,她飞快瞥了裴淮光一眼, 委婉道:“小叔若是还有事儿,可以先去忙的。这儿有婆子侍卫们守着,已经足够了。”


    她如此善解人意,裴淮光却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样,只淡淡道:“嫂嫂只当我是在替阿兄尽孝就是,若是阿兄在这儿,嫂嫂也要急着赶他走吗?”


    这话问的……


    老太君见如花似玉的孙媳妇儿脸都红了, 忙嗔了裴淮光一眼:“你胡说什么呢,你嫂嫂是心疼你。你倒好, 只知道打趣你嫂嫂,等你阿兄回来了, 静寻在他面前告上一状,有你好果子吃。”


    裴淮光嘴角扯出一个似乎是笑的弧度。


    从前他刚刚到草原上, 人小,什么都不会, 也没有谋生的技能的时候, 运气好些时, 能抢到还没被牛羊啃走的好果子,运气差些,就只能吃坏果子,甚至牛羊避之不及的毒果子,他也傻乎乎地尝过好几个。


    他种下的因, 她结出的果子,再苦涩、再难吃的坏果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祖母不知,我这人就爱吃果子。”裴淮光有些放肆地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郎身上,她似乎很喜欢绿色,今日穿着一身淡绿绣翠竹幽兰大袖衫,细白脖颈在宝石项圈的衬托下愈发显出一种如玉的光泽。


    那样细腻柔光,比他打开徐平那贪官的私库门时那些金石财宝齐齐发出的光芒还要吸引人。


    “嫂嫂若是觉得我守在这儿会耽误事儿,之后赏我几个果子吃,便也当我的报酬了。”


    老太君忍不住笑了声,见女郎白玉似的耳垂还红着,乐道:“静寻啊,你别和这臭小子客气,他啊,性子最是洒脱不羁。你有什么事儿直接吩咐他就是了,晋哥儿不在,他这个作小叔的,理该多帮扶着你。”


    裴淮光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似乎是在回味前不久覆在她手掌上的感觉。


    “嫂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我很乐意替嫂嫂解决。”


    乌静寻露在外边儿的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红晕,像是一尊美玉无瑕的观音像上突然染了凡尘俗世的胭脂,净与欲的极致对比,引得他想要探索这尊观音像中的更多秘密。


    只是那不是羞的,是气的。


    乌静寻不禁生出几分惶恐,若是裴淮光疯得不行,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大大咧咧地就在老太君她们面前表现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开启的新生活就要毁了。


    乌静寻不想在待她十分慈爱的长者面前露出狼狈不堪的一面。


    裴淮光看着她抿紧唇,如远山一般的黛眉也微微蹙着,似乎对他方才的提议并不心动的模样,微微一哂:“嫂嫂既已嫁入裴家,又何必与我客气?难道,嫂嫂不想与我做一家人?”


    少年眉眼睥睨,话里的抱怨之意似真非真。


    乌静寻忽然意识到,按照她从前习惯的法子,一味隐忍是不行的。


    她这个小叔有点疯,再不加以制止,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极有可能被潮汐覆灭,再也拼凑不起来。


    她得找裴淮光好好聊聊。


    想到这里,乌静寻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怎么会。”


    ·


    很快,乌静寻就找到机会了。


    裴淮光正坐在禅房前小院的石桌旁擦拭他的刀。


    那把刀很是陌生,似乎是近日才出现在裴淮光身边。刀长约莫着十一尺有余,刀身通体银白如泛月光,刀柄却漆黑如墨,没有一丁点儿装饰,刀如主人,气度锋利,稍有不慎就会刺伤别人。


    乌静寻仍穿着那身绿衫子,仪容娴雅,恍若姑射神人。


    “要我陪你去采药?”裴淮光眉头一挑,似是意兴阑珊。


    乌静寻点头:“小叔不是说愿替我分忧?难不成那话都是客气话,是在老太君面前说来哄人玩儿的。”


    她话里隐隐带了些火气,裴淮光笑了,知道她其实对自己那些话语行为都感觉十分抵触。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混蛋,看到她为了他又羞又怒却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就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得不得了。


    裴淮光将泛着寒光的刀收入进刀鞘之中,那把刀鞘浑身墨黑,没什么花纹式样。


    他见乌静寻的目光落在那把刀身上,不知怎得,身体也不自觉紧绷起来。


    好像被她认真打量着的,是他自己。


    “嫂嫂喜欢这把刀?”


    他声音喑哑,乌静寻顺势挪开视线,声音淡得像秋日里的一簇风:“不,我只是见它素得有些别致。”


    旁人的武器上大多都会镌刻些花纹式样,或是镶嵌些宝石珠玉,又或者是挂几个流苏坠子。偏生那把刀素得彻彻底底,纯黑的刀鞘落在少年泛着淡淡麦黄的手掌中,倒也协调。


    裴淮光垂着眼,看着那把平平无奇的刀,它的确素得别致,在兵器库里一众紫电清霜的刀剑长枪中都算不上出彩,可裴淮光就是一眼看中了它。


    “嫂嫂若觉得它可怜,给它系上一枚璎珞,也就不素寡了。”想到那枚平安佩,裴淮光说话的腔调不自觉地又开始变酸,“我不比阿兄好运,可以得到嫂嫂亲手雕琢的平安佩。即便嫂嫂只用一枚璎珞就打发了我去,恐怕也是我三生有幸了。”


    乌静寻受不了这样阴阳怪气的腔调,绣鞋上的明珠随着主人裙摆下荡开的弧度颤颤巍巍,她径直往外走:“活儿都没干就想要报仇,小叔这算盘打得真响。”


    翠屏也连忙跟了上去,见那位风姿冰冷、姿容秀异的玄衣青年还在那儿站着,有些着急:“二公子,您要是不得空,奴婢就去寻其他侍卫大哥帮忙了。”


    裴淮光睨她一眼:“谁说我不得空了?”说完,他三步并两步,眼看着很快就追上了那道纤细身影。


    被瞪了一眼的翠屏觉得自己很无辜!


    既然要跟着去,那刚刚痛快答应不就成了吗?非要耍几句嘴皮子惹得娘子不痛不痒地怼回去几句,这二公子就高兴了?


    翠屏一边儿摇头一边儿提着裙摆跟上去。


    这二公子可真是个怪人。


    ·


    乌静寻说要来采药,倒也不是随便扯的借口。大慈恩寺的后山生长着许多透骨草,琼夫人被腿疾折磨了许多年,乌静寻想着,裴世子帮着她过上了如今舒心平淡的生活,她总该做些什么回馈他。


    这件事乌静寻并没有瞒着裴淮光,他得知乌静寻这回进山是为了给采药给琼夫人疗治腿疾,心里遏制不住地生出一些幽微的嫉妒与恨意。


    她对阿兄的母亲,尚且能做到爱屋及乌。


    对他这个小叔,怎么就连半点好脸色都没有?


    走着走着,不知道身边的少年又在发什么病,浑身冷冰冰的,走在他身边都好像落进冰窟窿里,乌静寻又加快了脚步。


    看着她仿佛迫不及待想要与他拉开距离的背影,裴淮光抱着刀一声不吭地走在后面,浑身气势如沉郁罡风,草木之间细微的动静也被这阵罡风沉默吞噬。


    他注意到了不远处草丛间传来的簌簌声与人的气息交杂的混浊声响。


    借着路过几棵大树,茂密树丛与草堆正好遮挡住他们的身影,裴淮光握紧了拳。


    “抱歉。”


    乌静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大力推倒,整个人都落进了一旁足够半人高的草堆里,一身绿衫的女郎很快融入了那丛草绿之中。


    翠屏的尖叫还没冲破喉咙,就被裴淮光一个手刀给砍中脖颈,晕了过去。


    裴淮光对她可没那么多耐心,将人扯到一棵大树背后,又快速行至那草堆面前,刀已出鞘,他的声音却比平时更加平和。


    “保护好自己,等我来接你。”


    乌静寻紧紧攥着用作防身的银针,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也小心。”


    这句话又轻又短,落在裴淮光耳中,他几乎都快以为这是草木间的精怪为了迷惑他的心神,才借了她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让他脚步不自觉停滞顺息的话。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只有敌人的鲜血迎面溅在脸上时,裴淮光才感觉到方才的一声轻语不是虚妄,而是事实。


    为了不断确认那句令他心神荡漾的话是否为真,裴淮光不断用滚烫汹涌的鲜血来证明,原来她也愿意对他温声细语,有些许上心。


    黑衣人们原本以为今日的任务轻轻松松便能完成,不过是要抓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回王府复命而已,他们一开始甚至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成想却遇上了一个硬茬!


    还是个难啃的硬茬!


    裴淮光杀起兴了,余光注意到有人想要往乌静寻藏身方向的草堆跑,刀光一凛,那人颈前顿时多了一道血流如注的伤口。


    原先十人的队伍转眼间只剩三四人,其他人不得不顾忌着,加大围攻砍杀的力度。


    裴淮光没有接受过十分系统的武学训练,他所能得到的除了在草原上摸爬滚打十余年的矫健身手,也就只有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教他的那些所谓剑术。


    他现在用刀,刀中倾泻而出的力量依然磅礴精纯,不逊色于剑。


    直至一声尖叫传来,打破了裴淮光眼前的血色。


    是乌静寻!


    裴淮光顾不得还在与他纠缠苦战的几人,强势翻转过身,刀剑破开玄色衣衫,留下一道深深血痕,他亦不曾停下脚步。


    几步行到草丛前,却只看见一个黑衣人伏在草堆旁,倒地不起的背影。


    裴淮光有些犹疑,看向草堆之中。


    乌静寻手里握着银针,苍白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点血,可她的神情却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


    “你……”裴淮光想要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却猝不及防见她从草堆中跃起。


    和他抱了个满怀。


    一阵狠戾刀光也与他们擦肩而过。


    裴淮光还没来得及感受怀中的香馥柔软,就见她十分利索地将手中的银针掷了出去,听到银针没入躯体时人沉闷的哼声时,她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怎么样,死了吗?”


    被她当作草丛躲避的裴淮光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直起身看了看,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却面无表情:“应该是死了。”


    剩下二人见兄弟们都死了,正准备要跑,却被裴淮光追了上来,干净利落地封了喉。


    裴淮光握紧刀柄,短时间高强度的打斗与背后的伤口叫他觉得有些疲惫,他正想转过身,送了乌静寻回禅房之后再自己下山包扎,背后被刀剑所刺,边缘都有些卷刃的伤口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捧了捧。


    他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方才乌静寻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还以为是那些黑衣人的血沾染到了他身上,没成想,是他。


    女郎冰凉的手指落在伤口边缘,原本让他觉得疼痛的伤口缓和了许多,脊背却不自觉绷紧了。


    他背对着自己,那道刀痕却狰狞又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乌静寻虽然对医术感兴趣,但利用毒针、穴位杀人,和直面伤口,都是头一回。


    “你的伤口不能等,天热了,容易发炎。”乌静寻想了想,再过去段距离就有条小溪,溪边往往生长着止血疗伤的草药,“西南边,有条小溪,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下伤口,免得祖母看了担心。”


    她做事有条不紊,理由条条摆好,容不得他拒绝。


    裴淮光沉默地颔首。


    路过翠屏藏身的那颗大树背后,乌静寻上前晃了晃她,没醒。


    “你下手也太重了。”


    刚刚的针都被她惊慌之下丢出去了,眼下手上也没有可以刺激穴位的针,乌静寻只好作罢,快些收拾了他背上的伤口再回来找翠屏。


    对于她隐带埋怨的话,裴淮光没吭声。


    溪水潺潺,乌静寻拿出绢帕等了半晌,裴淮光还杵在那里,她拧眉:“脱啊。”


    脱……脱?!


    看着裴淮光陡然间飙红的耳廓,乌静寻深深呼吸,现在她是医者,他是病患。


    不将衣裳脱下来,怎么清理伤口?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他就是那样爱犯贱,还甘之……


    山涧之间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厮杀, 溪水咽石声潺潺,连绵不断的清风吹散了铁锈腥气,偶有探头探脑的小鹿过来溪边喝水, 见着两个奇怪的人在溪边杵着,也不说话, 也不动作,一双大而澄澈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发出几声嫩嫩的鹿鸣。


    裴淮光顿了顿,将刀系在腰间,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琉璃般瞳孔里闪过的暗光。


    那件破损的玄色圆领袍被缓缓褪至半腰处,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其他颜色变淡, 但仍然存在的伤痕。


    身后的人好半晌都没有动作,裴淮光正想回头看她, 后背却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冰凉。


    乌静寻用溪水浸湿了帕子,轻轻拭去伤口表面的泥沙污垢, 她努力不叫自己分心,可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那些已经泛白陈旧的伤痕上面瞟。


    ……眼前这位裴家二郎, 才归家不久,在那之前, 他又在哪里谋生?


    “在草原。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 也有难以翻阅的雪山。”


    沉哑的男声响起, 乌静寻才惊觉自己竟然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她没说话,裴淮光望着在日光下浮动跳跃的碎金,像是百十朵金色蝴蝶轻盈落在水面,他想起有一年在草原上没了水源,走了几十里路, 嚼着草根,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水源,却和附近部落的人打了一架的旧事。


    “我在那里独自生活了十二年。”裴淮光声音放得很低,若是从前,要他在一个女郎面前说往事装可怜,他定然嗤之以鼻。


    但现在,只要能博得她片刻心绪怜动,她细腻冰凉的手指能停在他肌理之上再多一刻,裴淮光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起那些他并不乐意提的往事。


    十二年?他今年不过也才十六岁。


    乌静寻有些犹疑,但没有接着问下去,在给他简单清理了伤痕附近的泥沙污垢之后,仔细辨认了一番溪边的药草,见有得用的,便扯下包裹在手帕里。


    那阵香馥幽幽的气息突然远离,裴淮光转过身,日光洒在他好似美玉的背脊上,顺着光线蜿蜒出一道皎然弧度。


    这人脸被染成淡淡麦色,身子倒是白得很。


    乌静寻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薄而微翘的唇此时紧紧抿着,瞧着似乎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过也是,谁受伤吃痛了会高兴呢?


    乌静寻将草药拢在帕中,随手拿了块儿趁手的圆石头碾磨,等到差不多了,看了眼仍默默盯着她的裴淮光,没好气道:“转过去。”


    白瓷般的身子在她眼前乱晃,有些刺眼。


    裴淮光憋着气转过身去,冷不丁问她:“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独自在外那么多年?”


    “我若是想知道,等你阿兄回来问他就是。”乌静寻下意识地刺了回去,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还郁郁的少年周身气场又冷了好几度,连小溪对面偷偷偷窥他们的小鹿也被吓到,撒蹄子钻进树丛不见了。


    裴淮光想多和她说说话,可乌静寻明显不想配合,只是处于好心,替他治疗伤口。


    想到这里,裴淮光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瓣抿得更紧了。


    就是想做只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恨不得把陈年疮疤都再揭开来给她看,有什么用,旁人有更好的,才不稀罕。


    药草糊糊敷在伤口上,带来难以言喻的刺痛,裴淮光没事找事:“嫂嫂即便再不喜我,也不必下手这样重,若是我病了瘫了,嫂嫂可会心疼?”


    乌静寻就没见过这样爱咒自己的人。


    她手上微微用力,将药草糊糊拍进伤口边缘,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后,才满意地收手:“好了,快将衣衫穿上吧。”


    这一身冷白皮肉在山野里可招人得很,乌静寻不想招惹出个什么色迷迷的精怪来。


    裴淮光沉默地拢好衣衫,期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发出的轻轻哼声瞧着像是馒头夜间睡觉时无意发出的呜咽,幼兽可爱可怜,听起来自然惹人生怜。


    他一个长得比她还高壮的郎君……


    乌静寻垂下眼,终是有些不忍:“你待会儿回去,歇息会儿便下山回去吧,寻个大夫替你好好包扎一番,天儿热,别发炎了。”


    乌静寻说完,深觉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些医者父母心的慈爱,对着叛逆脾气臭的小叔,都能温声细语叮嘱这么一长串了呢。


    只可惜,她那叛逆脾气臭的小叔很不好讲话,只皱了眉,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嫂嫂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乌静寻没懂他的逻辑:“我何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裴淮光掩好衣襟,那抹晃眼冷白总算不在她跟前乱晃了,人声音却拔高了些:“若是我外出寻医,身边的人大惊小怪将此事嚷嚷出去,老太君她们定然担心,絮絮叨叨念个没完,偏生我这性子又爱往外跑,一来二去,我与老太君她们岂不是要闹龃龉,置我于不孝之地?我今日,也算救了嫂嫂与你那女使一命,嫂嫂竟是要恩将仇报?”


    听得他叽里呱啦一阵言论,乌静寻都惊呆了。


    平时怎么不见他说这么多话?


    见色若春花的女郎红唇微微张着,有些怔愣的模样,裴淮光眼底飞快闪过几分笑,特意压低了声音:“早知道还做什么恩公?没得白白叫人用完就丢。”


    ……什么叫用完就丢。


    乌静寻勉强道:“那你想如何?”


    她上钩了。


    裴淮光心情陡然间拨云见日,整个人都阳光灿烂起来,只是想起乌静寻还在一旁瞅着他,裴淮光又很快收敛了几分,只怏怏道:“我这样的人,如何能决断呢?还请嫂嫂想想,如何才能不叫老太君她们发现我的伤势,又能叫我快些康复吧。”


    乌静寻看着他这副阴郁脆弱的模样,觉得脑仁儿疼。


    可人家又的的确确救了她。


    最后,乌静寻只能冷声道:“接下来的七日,每晚亥时一刻的时候,你来我院中,我替你换药。”


    裴淮光似是十分惊讶地回头望她,偏偏他生得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这样故作惊讶的凝视自上而下,叫乌静寻感觉到一阵被猎者紧紧盯住的窒息感。


    “如此,就多谢嫂嫂了。”


    乌静寻没接话,她去溪边洗干净手,就准备离开。


    裴淮光却不舍得这段只有她们二人的时光,他期盼着再长一些,他夜间难眠的时候也能多些东西可以回味。


    “狗儿怎么样了?”


    乌静寻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落在堆着碎叶枯枝的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它很好。”乌静寻想了想,补充道,“我给它取了名字,叫馒头,你今后就不要一口一个狗儿的叫了。”


    馒头?


    少年轻轻嗤笑一声,落在乌静寻耳中,那声短促的嗤笑仿佛化作实质——馒头似乎也没有比狗儿这个名儿好到哪里去。


    他哪里知道,那只毛发雪白蓬松的小狗馒头,正好填平了她童年缺憾的馒头坑,她再也不必执念于阿娘的爱了。


    可不是寻常馒头!


    但其中缘由,乌静寻不准备与裴淮光解释,但她还是觉得他脸上那副轻嘲的模样有些碍眼,于是她故意问:“你的刀,可有名字?”


    从前是没有的,可是现在有了。


    那个名字从脑海中浮现,只是一瞬,裴淮光就决定是它。


    “珍珠。”


    在女郎有些愕然的眼神中,裴淮光嗓音懒洋洋地又重复了一遍:“珍珠,它就叫珍珠。”


    他放在胸口的那颗紫珍珠隐隐发烫。


    乌静寻竟然从他的神情里品出了点儿淡淡的愉悦和……骄傲?


    她怀疑地认真打量了一番坠在少年腰间的那把黑得十分质朴低调的长刀,左瞧右想,也想不出这样凛冽庄严的一把刀,能和珍珠扯上关系。


    还有,珍珠比馒头又好到哪里去?!


    乌静寻意思意思地夸了两句:“想来小叔你真的很喜欢珍珠吧。”她想回去了,正准备抬脚,却听得身后的少年声音沉沉,像是茂密树丛中陡然擦过的风,落在耳朵里,有些莫名地发痒。


    “我从前没有见过珍珠。”


    “是你给了我第一颗珍珠。”


    是让他后知后觉的那颗珍珠,真正的主人。


    猝不及防望进少年深邃熠熠的瞳孔之中,乌静寻下意识移开视线,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是吗?那颗紫珍珠是挺贵的,你留着,以后给弟媳也挺好……”


    她说话的语气有些飘忽,眼神也偏向别处,明显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她在抗拒他话里隐约的可能。


    裴淮光却不想就此放过她,放过这个机会。


    “嫂嫂说得好生有趣。你送我的珍珠,又要我转手送给我,未来的妻子。”裴淮光昳丽眉眼间像是压了层层不化的冰雪,削薄了他张扬眉眼之间的微微愉悦,显出一股莫名逼人的阴沉来,“那按照嫂嫂的意思,你送给阿兄的东西,他也能一声不吭,转送给我?”


    这逻辑怎么会通?


    乌静寻皱眉,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只是顺嘴提了提,你想自己留着,又或者不想要了,都随你。”


    她转过身去,少年冰沉中带着些委屈的脸瞬间抛掷脑后,看不见,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嫂嫂第一回送我,也是唯一送我的东西,我怎么会丢。”他怎么舍得。


    “我不像阿兄,福气好,能得嫂嫂亲手绣的腰带、香囊,也得不到嫂嫂满含真心诚意刻的平安佩。”明明这些话、回忆光是在心头浮现就叫裴淮光觉得痛苦难忍,但他还是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就连一颗珍珠,你也不舍得叫我留下吗?”


    ……什么东西,越说越糊涂了!


    乌静寻头也不回,裙摆擦过犹带着湿润露珠的花叶,声音冷冷淡淡,好像刚刚还称得上融洽的几句交谈从未发生过一般。


    “我没有那么小气,那是送给恩公的谢礼,你该收下。”除了这一层感激之情,什么都没有。


    后背传来的灼痛感越来越强,裴淮光抿紧了唇,几步追上她。


    “我同你一块儿回去?”


    乌静寻却又拉开些与他的距离,姿态高彻冰冷:“不必了,若是叫人看见我们前后脚出去,说不准会有闲话。”


    先前邀他一块儿进山的时候怎么不顾忌这个?


    裴淮光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她应当是想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同他掰扯清楚,叫他少贴上来给她增添烦恼。


    他现在不知那场刺杀是好还是坏。


    裴淮光闭着眼睛想都知道她原本想说什么,一时之间情绪愈发低沉郁郁:“有闲话?你我叔嫂二人,上山采药而已,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何惧流言?”


    现在他倒是会用这些话来反呛她了。


    乌静寻冷笑一声,脚步未停。


    见她脚步愈发急促,裴淮光却轻轻松松地就能追上去,声音特意压低,在寂静丛林间莫名萦绕出些暧昧与不怀好意。


    “嫂嫂这样紧张,难道是问心有愧。觉得我们之间不清白,不坦荡,才怕人说?”


    乌静寻努力不去听了,可他的声音如风吹丝弦,响个没完。


    她停住,恨恨回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鲜活的不悦:“小叔,你是不是受伤害得脑子烧糊涂了?还是快些回到寺中,求住持给你些香灰泡水喝了下肚,免得烧糊涂了,变成癔症,那就不好了。”


    说完,她双手捂着耳朵,快快地走了。


    好似身后有着什么以音惑人的公狐狸精一般。


    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裴淮光垂下眉眼,他倒宁愿这是病症。


    要是能治好,他也不必那么痛苦了。


    他没有再追。只是看着那抹淡绿身影匆匆而去,伴随着那个叫做翠屏的丫头叽叽喳喳的惊叫声,两人绕路回了禅房。


    自然要绕路,那十几具尸体横在那儿,实在晦气。


    裴淮光拎着他新鲜出炉拥有了名字的珍珠刀上前,挑下那些黑衣人包面的黑巾,又仔细查探了一番,果不其然,这些人身上都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但他现在就需要一些张不了口的东西,帮他把火烧得再大些,引出帝王愤怒的时候,烧的人也就越多。


    一声清啸响彻丛林,许多鸟雀被惊得振翅高飞,迎来了这片即将不再平静的丛林。


    ·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因着老太君与住持探讨佛法入了迷,大手一挥决定明日再走,乌静寻便也陪着她留下。


    她披着一件青色明华绸大袖衫,望着天边的明月,清冷的月光落在女郎姣好容颜上,无端多了几分疏离于俗世的出尘。


    翠屏现在还觉得脖子疼,见乌静寻安安静静站在廊庑下赏月,凑过去问她:“娘子,怎么不见裴二爷?”


    大慈恩寺香火虽盛,禅房修建得却也只是能住而已,庭院里的石板因为年久失修,中间凹了下去,积水其中,圆月倒映在其中,水波随月动,美人髻边垂下的发丝也跟着轻轻拂动。


    “我也不知道。”前些时候用素斋的时候,老太君还抱怨二郎又不知跑去哪里弯弓射箭打麻雀儿去了,乌静寻对此一声不吭,只替老太君布菜盛汤:“大慈恩寺的僧厨手艺果真不俗,这碗山鲜菌子汤味美汤浓,又不油腻,祖母可以多喝些。”


    儿孙一个二个都不叫人省心,可她的孙媳妇儿人生得美貌,还体贴孝顺。


    老太君转瞬就将裴二郎抛掷脑后,和孙媳妇儿和和美美地用了一顿素斋。


    乌静寻有些懊恼,若不是那伙黑衣人扰事,她就能和裴淮光再次坚决地表明心意了,何苦再累人磋磨时光,去想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儿?


    她正出神,就听翠屏嘀咕道:“二爷下手也太重了些,娘子你瞧,奴婢都快成歪脖子树了!”


    乌静寻瞧她果真扭着脖子十分痛苦的样子,伸手探了探,犹豫道:“要不然,我给你扎两针?”


    她从前倒是跟着乌府的府医学了些针灸之术,却还没有实践过,一时也有些犹豫。


    翠屏飞快地点了点头,可这阵动作又牵扯起一阵疼痛,唬得她连忙拉着乌静寻的手进屋扎针去了。


    翠屏哀哀叫唤半晌,乌静寻不得不摈弃杂念,专心给她施针,见翠屏捂着脖子觉得歪脖子之症松和了许多,又开始活蹦乱跳,积极地帮着她将针剽过火消过毒之后收好,乌静寻便也对这次的施针救人行为表示满意。


    说到救人。


    禅房内的支合窗只用薄薄一层纱纸糊着,乌静寻看着窗外模糊的月色,托着腮发呆。


    现在天这样热,他不尽早去医馆敷药疗伤,伤口迟早会发炎溃烂。


    月孤明,风又起。


    夜色奔袭之中,有一人骑着白马上山,守门的小沙弥头一点一点,见一俊美男子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气度威仪不似寻常人,瞌睡也醒了一大半,对着他行了一个佛礼:“檀越,您——”


    裴淮光与雀鸣卫的人将那些尸首运下山去,又捏了个局叫真霁道人自个儿钻了进去,被当作偷尸炼丹的邪修被投进大牢之中。因着真霁道人是荣王进献给天子的人,此事一出,想必天亮之后就会有不少弹劾荣王行事不诡、有伤福祇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到周庆帝的桌案上。


    办完了事,裴淮光草草回到雀鸣卫的值房里换了药,生肌疗伤的特制伤药接触到伤口处陡然从骨髓升起一阵细密难忍的疼痛,他却面无表情,简单包扎了一番伤口,擦洗后换了身衣裳就骑着马出去了。


    大慈恩寺留宿的香客不少,老太君因为身份贵重,和乌静寻一块儿住在靠近后山的西禅房,但也只是二进的小院儿,胜在清幽安静,少有人扰。


    此时天光熹微,山那边逐渐升起的亮色逐渐将浓郁夜色吞没,露出一点儿迢迢曦光。


    裴淮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翻墙进去。


    只行至不远处的一个小亭,看着白露暖空,宿夜的雾气朦朦胧胧,直照得人眼底发晕。


    直至天光亮起,毫不吝啬地朝他也撒些炙热温度,裴淮光才听得不远处的院子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出来的是在老太君身边儿伺候的秀姑,她眼神儿好,看见裴淮光孤零零地立在亭子里,眉上、肩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露,有些心疼地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我的好二爷,怎么在亭子里立着?里边儿有空着的禅房呢。”


    裴淮光躲了躲她的手,扭过头去,冷冰冰道:“这样于理不合。”


    秀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笑:“二爷说笑呢,那院子是二进的,您和侍卫一块儿住在一进,不就好了?在这儿等了多久了?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熬碗姜汤去。”


    秀姑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裴淮光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见她步伐又快又稳地朝着寺里的厨房走去了。


    等到乌静寻去到老太君所居的上房时,见到面色莫名有些红润的裴淮光,有些意外,脚步顿了顿,问候过老太君昨夜睡得可好之后,礼貌地看向裴淮光:“小叔呢,可习惯山中禅房?”


    她其实并不知道裴淮光昨夜回来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在被自己狠声斥责之后去了哪儿。


    ……总不可能躲在林子里哭了一宿吧?


    乌静寻暗暗想着,刚刚见他面色发红,难不成是真发烧了?


    裴淮光咳了咳,因为姜汤辛辣而浮上的红晕同样扰得他有些不自在,对上乌静寻时语气没有多热络,只道:“多谢嫂嫂关心,我很好。”


    话音刚落,就被老太君从后边儿拍了一巴掌,许是刚好拍中了他的伤口,乌静寻见裴淮光刚刚还有些许红润的脸陡然又苍白起来,既有些不忍,又很想笑。


    老太君瞪了眼这不省心的孙子,将他在外边儿亭子站了大半夜的事儿给说了出来,同乌静寻狠狠抱怨了一通:“这孩子是不是心眼有点儿轴?”


    乌静寻眼眸微弯,正想点头,却无意捕捉到裴淮光望向她的,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这头就怎么也点不下去了。


    承认他性子轴,那也不就承认了他对自己那心思绵绵无绝?想想就让人心烦。


    乌静寻怕他又招惹自己,在离开大慈恩寺前又去佛前求了象征平安康遂的红绸,借了笔墨,准备系在寺内那颗据说有几百年历史的大槐树上。


    老太君自然是乐见其成,见孙媳妇儿红着一张小脸,笑眯眯打趣道:“哎哟,瞧瞧咱们静寻,可真是有心了。待晋哥儿回来,我可得和他好好说道说道,要是他对你不好,这老槐树都头一个不答应!”笑完,她又促狭道,“写了什么?可能念给我老太婆听听?”


    乌静寻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眼风轻飘飘刮过站在一旁,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少年,声音如珠玉坠盘:“也没什么……不过是希望我与夫君青松皓鹤,绵绵度岁。”


    老太君慢慢品了品,被这里边儿绵长的情意给逗得更乐了。


    裴淮光虽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但见女郎面若桃花,老太君笑得见牙不见眼,就知道这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生他那好嫂嫂还要作出一副又羞又怯的模样看向他,声音洋洋盈耳:“只是那大槐树上矮些的树枝都被人系满了,我想将它系得高些,来日我同夫君还愿时,也能瞧得更清楚些。只可惜我人笨手短的,恐怕是系不好,不知道小叔可愿意帮我这个忙,将红绸系得高些?”


    裴淮光面色沉沉。


    老太君只当他是被山夜积露给冻着了,又拍了拍他:“你嫂嫂开口了,还不快去!”


    乌静寻从善如流:“如此,多谢小叔了。”


    裴淮光皮笑肉不笑地接过红绸,他不愿细看,两行娟秀字迹浮在上边儿,瞧着倒是诚心诚意得很,还知道叫他找高些、没什么人挂着祈福幡的树枝系好。


    裴淮光臭着脸将那寄托了乌静寻美好情思的红绸系在高一截的树干上,听着她们在底下嘀咕着这是不是站得还不够好,手上用劲,将那红绸打了个奇丑无比的结。


    来日有空,他定要亲手将它揭下!


    刺激裴淮光的目的达成了,从下山到回裴府的一路上裴淮光都很安静,没主动找茬,乌静寻很满意,看来能安生上一顿日子了。


    只是这安生的时间着实太短些。


    从山上下来,乌静寻体谅翠屏与紫屏也累了,今晚没叫她们守夜,只叫馒头睡在脚踏上。


    半夜时分,原本垂着尾巴睡得正香的馒头听着动静,对着来人恶狠狠地呲牙,企图用自己凶恶的一面吓退敌人!


    但敌人丝毫不惧,迎面给它一个爆栗,低声道:“看清楚我是谁你再咬,傻狗。”


    馒头迷茫的大眼睛眨了眨,甩了甩睡得有些炸的毛,似乎清醒了些,嗅了嗅来人的气息,乖乖收了牙,对着裴淮光摇起尾巴。


    总算没枉费他那段时日天天拿着肉骨头教它认爹的辛劳。


    乌静寻听见动静,馒头呜呜撒娇,她伸出手掀开床帐,见裴淮光立在房中,一时不知道该疑惑是自己白天使的那出还不够叫他清醒,还是该疑惑自己下手太重,将人刺激得有些疯了。


    “你来做什么?”


    月光袅袅,透过纱窗投来一室香雾空蒙,裴淮光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一脸戒备,忽而笑了。


    “嫂嫂不是说叫我来寻你换药?为何我来了,嫂嫂却要做出一副遇见登徒子了的惊恐模样?”裴淮光慢条斯理地捏住狗嘴,不叫它叫多了惹得人过来,见女郎瓷白面庞上慢慢浮现淡淡晕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还是说,嫂嫂只是随口哄我玩儿,其实只是想快些打发我走?”


    乌静寻蹙眉:“你先到屏风后边儿去,我随后就过来。”


    裴淮光明知故问:“过来做什么?”


    乌静寻只觉得遇上这人,自己前十几年憋着的气性都被调动起来了:“还能做什么?给你换药。”


    裴淮光得了这个回答,似是十分满意,牵着突然格外乖顺的馒头出去等她。


    乌静寻胡乱扯了件玉色绣折枝玉兰大袖衫披在身上,绕过屏风出去,见裴淮光要点灯,心里一慌,急急走过去:“别点灯。”


    女郎香馥沉沉的气息忽然充斥周身,裴淮光喉间一紧,声音也跟着放低了些:“为何?”


    为何,这人还好意思问为何?


    若是他在翠屏她们入睡前过来也就罢了,贴身女使替她遮掩些,上个药也花不了什么功夫,快快弄好了打发他走就是。可现在深更半夜,若是叫人发现她们叔嫂共处一室……


    她的名声怕是真的不能听了。


    乌静寻懒得搭理他,只随口道:“灯油贵,能省就省吧。”


    借着淡淡幽微月光,乌静寻寻来伤药白布,回来见裴淮光还愣在那儿,不由得蹙紧眉头:“还愣着做什么,脱衣裳。”


    这话有些似曾相识……


    裴淮光褪下上衫,漫不经心地想着之前在香玉楼听着一个恩客对着娼妓,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少了些油腻风月之情,只剩下秋日霜月的冷淡。


    一晃,阿兄都快去了一月了。


    背上疼痛阵阵,裴淮光却还有心思开玩笑:“嫂嫂在这儿连蜡烛灯油都要省着用,是我阿兄抠门,不给你留家用?不若来我那儿,我的一切都能交给你……嘶。”


    乌静寻故意将蘸着伤药的棉球往他伤口里狠狠戳了一下,见那冷瓷一般的颀长躯体立刻僵了僵,心里憋着的气总算舒畅了些。


    裴淮光缓过来之后,看了眼打瞌睡都快睡在他腿上,嘴边还有可疑亮晶晶的馒头,语气不明道:“明日我还来?”


    作甚疑问语气,反正他也不会听她的。


    乌静寻有些困倦,手上动作还是尽量快了些:“你可是属猫的?”


    裴淮光下意识道:“我的属相和你一样。”


    乌静寻有些不雅地瞪了下眼睛:“我可没有熬夜的喜好。”也就她这位小叔,整日里行踪成谜,昨夜在山后亭子里占了大半夜,今日白天还能精神奕奕,甚至大晚上了还有精力翻墙来叫她替他换药。


    有这精力,难怪他伤口恢复得都要比常人快一些。


    “好了,你快走吧。”乌静寻实在不想叫人发现,也不好解释为何深更半夜独居的长嫂会和血气方刚的小叔子独处一室,“走的时候小心些。”


    哪怕知道她这句话并非真的出自关心之意,裴淮光还是觉得满足。


    满足之后就是空虚。


    他快速翻过围墙,落在竹林里,望着挂在疏桐之上的圆月,喃喃道:“温都苏,你怎得就爱犯贱?”


    偏生又是这样自知,而甘之如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月华柔和, 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翠屏有些困顿地揉了揉眼睛,见乌静寻还在灯下看书, 不由得感叹,看来不是佟夫人逼迫, 她们娘子是真的抱着一颗诚恳的好学之心!


    若娘子是男儿身,可以参加科举,那还有大公子什么事儿?


    紫屏拿着剪子去剪烛芯,见灯花嘭得爆了一声,轻声道:“娘子看了一日的书了,早些歇下吧。”


    是她不想早些歇息吗?


    偏生这中间的缘由又不好和紫屏她们直说,乌静寻只好借着看书的机会熬久些, 见两个女使脸上都露出疲倦之色,她正好叫两人都回屋歇着, 不必守夜了。


    紫屏有些担心:“昨儿个娘子也不要咱们守夜,今儿又是这般。娘子心善, 可奴婢与翠屏怎么能忘了分内中事?”


    翠屏也跟着点头,又有些忧虑:“难不成娘子是嫌弃奴婢打的小呼噜太响?”


    乌静寻莞尔, 素面丽容的美人微微笑起来,霎时间淡去了她先前沉浸在医书之中周身萦绕的避世清冷之感:“没有的事儿, 你们白日里忙活了那么久, 我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而已, 晚上自然该你们多歇歇。”


    紫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乌静寻坚定地赶回屋歇着去了。


    再不走,她担心裴淮光与她们俩撞上。


    翠屏她们也催着乌静寻放下书上床歇息,将玉香花串水草纹罗帐放了下来,又吹灭了屋内的蜡烛, 只留了一盏小灯晕出淡黄烛光,‘嘎吱’一声响,屋内顿时只剩乌静寻一人。


    翠屏与紫屏穿过廊庑,走向上房后边儿的偏房,嘴里还说着话。


    “你说娘子为什么要叫咱们将那大红绣石榴百子千孙帐换下来?红红火火的,瞧着多喜庆啊。”


    刚刚翻了墙进来,近乎无声地落地在庭院花圃后边儿阴影之中的裴淮光耳廓动了动,想起昨夜他去寻乌静寻换药时的事儿。


    她们都不知道,他看着那象征着夫妻新婚,子孙繁茂的喜帐时,有多不痛快。


    她们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他才愿意点头换下那红得烦人的喜帐。


    就算用了些小心机,那又怎样?


    裴淮光看着天边润润圆月,心思飘到昨夜。


    乌静寻专心替他换药,不料先前还勇猛得以一人身勇斗十几个黑衣人的小叔突然柔弱地倒了下去,乌静寻不想扶他,可是这样伤口又要崩裂开,依着他的性子,定然又要折腾自己。


    乌静寻憋着气,急中生智抽出绢帕垫在手心,扶住他的臂膀:“怎么了?”


    听出她轻轻话音之中的不耐烦,裴淮光心中发涩,情绪也愈发躁乱低迷起来。


    “我瞧着那帐子,就像是瞧见大慈恩寺后山的血,一时之间有些失态了,嫂嫂见谅。”说完,他就想直起身子,乌静寻手上却一沉,隔着薄薄一层绢帕,她清晰地感知到手臂之下,脉络之中,那如春日化冰雪水般汨汨不绝,汹涌而旺盛的生命力。


    她不由得对此时突然显出柔弱之态的小叔生出几分好笑与刻薄的讥讽。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眼也不眨连杀数人的刀客都能为了叫她换下新婚才会用到的百子千孙帐而耍上小心机。


    他这样的人会晕血吗?不过是使些心机想让她换下喜帐而已。


    见乌静寻沉默,裴淮光此时是背朝着她的姿势,他略回头,看见女郎玉一般的侧脸,鲜艳柔润的唇紧紧抿着。


    像是有些不乐意。


    裴淮光幽幽的声音在黑暗的内室中响起:“若是我看着这帐子,心中惧怕,只怕这伤口愈合的速度更加慢些。到时候,更少不得要来麻烦嫂嫂了……”


    他话音刚落,乌静寻便点头答应:“我明日叫人换下就是。”她的声音清冽淡淡,带着一股淡淡的警告意味——我已经满足你的要求,莫要再起幺蛾子。


    裴淮光心知肚明她是不想自己再纠缠才痛快答应,但心里还是有一股满足与哀怨交缠不休的奇妙感觉。


    裴淮光换好药之后没再说话,沉默着走了。


    乌静寻在夜色中望着那副喜帐,上面石榴累累、孩童憨态的每一细致图案,都是她亲手所绣,但正如她绣这副本该承载着新妇羞赧、期盼与憧憬等等美好心愿时的心境一样,答应换下这副喜帐时,她心里亦没有多少波澜。


    她不想让裴淮光打扰到现在的生活,所以愿意勉力周旋,换下象征着新婚喜庆的帐子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裴淮光走了好一会儿,乌静寻仍坐在罗汉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在柔和月辉下,喜帐上用缕金红线绣成的累累石榴发出的喜庆光彩。


    她的这些阴暗小心思,在月光下似乎无所遁形,可裴淮光是知道的。


    ……只是他也不在乎。


    廊庑下两个女使的脚步轻快。


    紫屏嗔怪地瞪她一眼:“现在只有娘子一人,看着那喜庆的帐子岂不是触景生情,更想姑爷了?”


    翠屏作恍然大悟状:“你说得是!娘子没出嫁时就念着姑爷,都犯了相思病了呢!都说医者不自医,只要姑爷一回来,娘子这相思病定然就药到病除了!”


    后边儿依稀又传来些许话音,伴随着女使们低低窃窃的笑声,裴淮光忽地痛恨起曾为他避开过许多次灾祸的灵敏听觉。


    听不到,不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了吗?


    这是他入夜来缕云园的第三晚。


    看着那副色泽清雅的帐子柔柔垂下,质地细腻轻盈的云片纱拂过女郎手腕,像是情人无声呢喃的爱抚,落在裴淮光眼中,像是幽幽点燃的一簇青莲业火。


    烧得他内里泛起细腻隐秘的痛。


    女郎冰冷的指腹落在后背上,那阵疼痛又悄然消融。


    裴淮光闭着眼,靛蓝发带下的俊逸眉眼罕见显出几分挣扎与苦痛。


    乌静寻面无表情地替他换好药,这样的事做了三次,早已娴熟。


    “好了,走吧。”


    这是两人今夜见面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看样子,也是最后一句。


    裴淮光可耻地贪恋这唯有她们二人相处的短暂欢愉,沉默地拢好衣裳之后,没头脑地突然说道:“嫂嫂,今日我读了一本诗集。”


    他猜测她许是喜欢阿兄那样文武双全、从容弘雅的男子,读书、习字,都变成了练刀之余他常做的事。


    看出他神色之中莫名的天真,乌静寻偏过头去。


    她很想表现得再刻薄些,说你还会读书?可多年教养使然,她只能沉默。


    哪怕她知道这样的话其实说不准能更快帮助她解决这个麻烦。


    裴淮光似是没有察觉她眉眼之间的淡淡不耐,犹自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是李太白的诗。


    乌静寻垂着眼,没说话。


    裴淮光转过身去,支合窗上糊着薄薄一层纱纸,根本遮挡不住清冷月辉落在她身上,一身冰肌玉骨,脸上却端庄无瑕,像是莲花座上垂眸看向悲苦众生的菩萨,那样博大慈爱的胸怀,唯独容不下一个他。


    “我待你,就如这月光一般。”


    “嫂嫂,你该知道。”


    多么可笑,他说着背伦忘礼的话,还要提醒她,她们是叔嫂。


    裴淮光站起身,回金陵这小半年,他身形又拔高许多,这样一站一坐之间,很容易催生出居高临下的傲慢与逼促。


    但是……


    乌静寻只感觉到一阵沉重的叹息与哀怨。


    他叹息什么?哀怨什么呢?


    这样不容于世人之间的情愫一旦曝光,他多半只被阴阳怪气几句‘少年风流’就过去了,她却要面临全盘离析的困境。


    市井之中会传出怎样难听的言论,耶娘阿兄会投来多么厌恶失望的目光,老太君她们会感叹一些娶妻不贤的话……


    就凭这点儿情意,就会让她堕入难复平静的境地。


    又叫乌静寻怎么接受?


    “等到卯时,太阳升起,月光也就不复存在了。”乌静寻抬头看着他,他的瞳色在暗夜之中仍像是琥珀珠,可就是这样浅淡的瞳色,哪怕主人再作出什么深情模样,都只会让人感觉轻佻。


    至少乌静寻是这么觉得的。


    “你的情意,也是如此。”


    少年人的情意一旦燃起,就像是夏日热风、冬日野火,烧得他们只管闷头闷脑向前冲,全然不顾这些灼热滚烫的情意是否会灼伤旁人。


    不过是水月镜花,乌静寻若信了,当真了,才踏出去一脚,就会坠入深不见底的静湖之中。


    没有人可以救她。


    “你的伤好得很快,用这药再涂上几日,叫伺候你的女使或是小厮替你换药就是。”乌静寻今日过去给老太君请安时,琼夫人说给二郎房里塞了几个模样秀丽的女使,话里似乎藏了些什么,但乌静寻不愿深思。


    她伸出手,凝着霜雪一般的掌心盛着一瓶伤药。


    裴淮光只是看着,没有动手去接。


    “我不能再来了吗?”


    乌静寻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坚定:“如果你想让我活下去,就请不要再来了。”


    “缕云园是我与你阿兄的小家,与你没有半分干系,小叔。”


    裴淮光默然良久,接过伤药,同样冰冷的指腹擦过她的掌心,月光也毫不吝啬地落在他长而敦直的背影上,只是那道身影很快就遁入黑暗之中,再也寻不见。


    乌静寻闭了闭眼。


    她知道,能被性命这种事威胁到的,只有真心爱护、珍惜她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华骨端凝的女郎眼中的情绪比月光更冷、更淡,她不想将命运再递给旁人来决断。


    糊涂十几年,接下来她总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活才是。


    ·


    接下来几日,裴淮光没有再来寻她。


    也只有在翠屏念叨那日在后山遇到那伙黑衣人的时候,乌静寻才会迟钝又短暂地想起那道清癯颀长的身影。


    “有人寻仇,咱们只是运气不好撞上而已,莫再说了。”


    翠屏看出娘子心绪不佳,乖乖哦了一声,又帮着她去淘洗、烹干药草。


    乌静寻在为琼夫人制作敷腿的药膏。


    却有琼夫人身边的女使过来请她,说是府上来了客人,请她前去待客。


    乌静寻颔首,换了身略微鲜亮得体些的衣裳就去了前院花厅。


    里边儿除了她的婆母,还有一位头戴金珠冠,身着蜀锦裙的年轻女郎。


    是昌邑郡主。


    每一次与这位郡主本人,或是相关的人见面,总没什么好事,乌静寻下意识紧绷身形。


    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她正屈膝行礼,梳着妇人髻,没有垂下须发掩饰之后,一截细腻若暖玉的脖颈愈发显眼。


    显眼得有些让她有些遮掩不住心底的戾气,想要折断这一截漂亮的颈子。


    可是还不行,父王还需要她。


    死了的人,一身腐气,血也就无用了。


    想起那日意外发现的秘密,昌邑郡主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日太后意味深长的眼神与笑容。


    “世子夫人不必多礼。”昌邑郡主整理好心绪,笑吟吟地叫了起,对上那张恭敬的美貌脸庞,她平心静气道,“我今儿路过贵府,想着给你送封请柬过来。”


    “这月月底,我要在西山举办一场马球赛,又怕人不齐,坏了太后与皇后为我筹谋的一片好意。”昌邑郡主点到为止,“都说世子夫人纯孝事君,想来一定会答应赴赛,不忍叫我落单的,是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乌静寻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况且,她也实在厌烦了这种千日防贼的提心吊胆。


    她不偏不倚地对上昌邑郡主笑着,却暗含恶意的眼睛,莞尔:“是,臣妇定然会,如约而至。”——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今日之我,亦非昨日。拒绝一个人其实很简单


    裴大:北城的月亮很圆,如果有可能,将来我想带着她和孩子一块儿赏北城的月


    裴二:心情不好,不写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说他厚脸皮,可他又着实不……


    老太君得知她要去西山打马球的事儿, 看了看孙媳妇儿柔弱纤纤的小身板儿,提了个睿智的建议。


    “让小叔教我骑马?”乌静寻先是讶然,随即连连摇头, “小叔这几日忙着呢,怎好因为我耽搁他的正事。”


    “他能有什么忙的?忙着屠虎捉狼?”裴淮光并未将自己在忙什么告诉家人, 因此在老太君她们眼里,二郎不过是一个玩性未消的少年郎,还当不得事。


    乌静寻却没理由地想起那日他利落解决十数人的鬼魅身影,还有那把名叫珍珠的刀。


    若只是在草原上长大,志向并不高远的普通少年郎,会拥有那样好的身手和敏锐的洞察力吗?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嗔怪道:“难不成你还是不好意思使唤二郎?可见还是没把咱们当成一家人。”


    乌静寻正为难间, 秀姑笑眯眯地过来报信:“二爷回府了!”


    老太君眼睛一亮:“快快快,叫他过来。这臭小子, 又连着四五日不见人影儿,难不成是红鸾星动, 忙着追求别人家的小娘子去了?”


    乌静寻垂下眼睫。


    她巴不得是因为这个缘故。


    秀姑健步如飞地出了门,成功将想要回院子拿些东西就走的裴淮光截住, 哄着人去到老太君院子里。


    老太君以为乌静寻是怕骑马危险,乐呵呵道:“骑马可好玩儿了, 等二郎教你学会了, 将来晋哥儿回来, 就能叫他带着你去北郊、去西山跑马,冬瓜山上还有个温泉庄子呢,到时候你们小夫妻跑了马还能去泡泡,岂不快哉?”


    叫裴淮光教她马术,之后再和裴晋光一块儿跑马泡温泉。


    乌静寻怎么想怎么别扭:“还是不要劳烦小叔的好, 等世子回来叫他教我吧。”


    女郎暖玉似的脸庞染上了些许绯红,声音亦藏着些羞涩。


    裴淮光顿足,隔着一帘之隔,似乎都能想象到他的好嫂嫂在提及情郎时面若红霞、美不胜收的样子。


    老太君打趣她:“跟祖母还害羞呢?一口一个世子,怎么不叫夫君?”


    这不是因为裴淮光没在跟前,没必要叫这个称谓让她自己也不自在吗?


    还不等乌静寻说话,老太君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圆了回去:“罢了,你们小夫妻之间的情趣,我一个老太婆管不着。”


    乌静寻有些羞恼:“祖母……”


    听着女郎柔软中带着不好意思的声音,老太君脸上笑得像是一朵怒放的大丽菊,裴淮光抿紧了唇,缠绕着几道绷带的手掀起麻织长帘,乌静寻扭头,一道颀长身影闯入眼帘。


    老太君见人来了,一只手握着乌静寻,另一只手拍了拍罗汉床的另一侧:“二郎,过来坐。”


    裴淮光应了一声,目光有意无意地擦过乌静寻,昳丽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疲倦,老太君见了又是心疼又是微恼:“你这孩子,日日不知在外忙些什么,瞧这眼下,好重的青影,可见是没歇息好。”


    裴淮光这几日替周庆帝解决了几个臣子,也算得上是昼伏夜出,回府前也只是在值舍草草换了衣裳冲洗掉一身血腥气,较之从前回来时更加白净些的脸庞上带着明显的倦意,鼻翼周边点着几粒淡淡雀斑,叫他难得有一种在天光下剔透易碎的脆弱感。


    “劳累祖母担忧,是我不好。”


    见他又要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度过去,老太君横他一眼:“光我担心你不算什么,你阿娘,你远在北境边城的阿兄,还有你眼前的嫂嫂,个个都将你放在心上。偏生你这黄毛小子,好生无情,竟是都瞧不见。”


    旁人也就算了,他那好嫂嫂,待他哪里有半分情意关怀?


    他就是将眼睛擦了又擦看了又看,也是没有的。


    裴淮光这样想,脸上不免带出几分淡淡自嘲:“是我辜负祖母与阿娘阿兄了。”


    见他就是不提静寻,老太君原本就怕晋哥儿不在身边,新妇难以真正融入这个家,这下彻底坚定了心思,拍板道:“我不管你忙什么,这几日你都给我把日子给空出来,好好教教你嫂嫂骑马。月底昌邑郡主邀你嫂嫂去打马球,你和你阿兄自小都是在马背上淘长大的,可不能眼看着你嫂嫂受委屈。”


    裴淮光一顿。


    她拒绝的次数很多,裴淮光对此不会觉得委屈或轻易放弃,他只是觉得奇妙,好像每回两人疏离一截之后,总会有冥冥之中的线将她们又聚合在一起。


    老太君好意,如果自己一再推辞,反而要引起没必要的猜测。


    乌静寻点头应下,目光如淡淡月光落在裴淮光身上:“我日日闲在家中,若小叔方便的话……”


    裴淮光迎上她的目光:“帮嫂嫂的忙,自然是方便的。”


    他的语气平静,眼神亦不出格,可乌静寻就是没来由地感觉一阵不自在。


    总被翠屏她们戏称是冷玉雕刻的身子此时莫名觉得有一簇火焰正在慢慢升腾,烧得她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


    裴淮光目光从她忽地变红的耳廓上挪过,她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劲,拨了拨头发,想要掩饰住那阵不对劲。


    他垂下眼,莫名觉得愉悦。


    两边儿都谈好了,老太君很满意,一边握着一人的手,一人骨肉匀停细腻,一人骨节修长有力,都带着源源不断的鲜活生机。


    老太君心里美,家里的孙子孙媳妇儿,一个个都盘条靓顺,等晋哥儿回来,说不定再过一年她这老太婆还能抱上白白胖胖的曾孙女儿。


    ·


    既然说要学骑马,乌静寻便没有扭捏,一身暗绿骑装上身,她从未穿过这样修身的衣裳,一时间在镜前有些踌躇地照了半晌,回头问紫屏:“这样,可以吗?”


    性情稳重的紫屏都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很美呢。”


    乌静寻扭过头去,看着镜中腰肢纤细、匀停窈窕的女郎,有些迟疑:“是不是,要将衣裳再改大一些?”这身骑装是紫屏连夜给她赶出来的,尺寸什么的自然合身,但是乌静寻从前穿惯了色彩浅淡又宽松的袖衫长裙,乍一换上这样将身段勾勒得清清楚楚的骑装,有些脸红。


    翠屏跳出来摇头:“娘子,骑装就是要这样窄袖掐腰才好看呢!”


    有两个女使连番劝说赞美,乌静寻总算将镜子里的人影给看顺眼了,可是刚一出门,碰上裴淮光投来的视线时,乌静寻觉得那股子不自在的劲儿又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


    她的耳朵又红了。


    暗绿色本有些老气,裴淮光几乎都能想象出她选定这个颜色时的心理活动,无非是想低调些,不叫小叔教嫂嫂骑马这件事引得更多人注意。


    可她似乎想错了。


    一身窄袖掐腰的暗绿骑装,将她婀娜身段勾勒得愈发显眼,她将一头浓密乌发全部梳起,露出一截细白脖颈,人穿得素,可肤色极白,像是秋日里凋谢得最迟的一朵芙蕖,身段风流,偏要羞答答躲在湖心深处,要行人划桨行至早已凋落枯败的藕花深处,才能寻得这一点惊鸿丽色。


    翠屏见裴淮光投来的视线久久没有挪开,笑嘻嘻低声道:“娘子你瞧,奴婢就说你这身儿很美吧,连二爷看了都目不转睛呢。”


    这是什么好事儿吗?


    乌静寻瞪了她一眼,主动迎上前去:“劳累小叔久等。”


    她的唇莹润饱满,无端让裴淮光想起草原夏日里会盛开的一种红色小花,他渴了饿了时,也会随手摘一朵吸吮其中的花蜜。


    可惜她的唇生得比什么花儿都要美丽,他却不能得尝其中的甜蜜,只能饱尝她的冷淡与疏离。


    裴淮光颔首:“走吧。”


    乌静寻没说话,走到马厩,那匹浑身雪白的神骏早已开始不耐烦地咴咴起来,乌静寻见过它许多回了,第一次学骑马,她自然不会去招惹那样看起来便脾性极烈的高头大马,只从紫屏给她准备的香囊里掏出一块儿饴糖,扭头问他:“可以喂它吗?”


    裴淮光点头,乌静寻刚刚试探着伸手,柔嫩掌心就被一道温热气息掠过,饴糖没了,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痕迹。


    它不抗拒自己。


    裴淮光好整以暇地靠着柱子上,声音有些低沉地指导着她如何和马儿互动,看着她的手轻轻梳过马儿雪白的鬃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哪一抹白更加晃眼。


    乌静寻亲昵地摸了摸马儿神气活现的大眼睛,扭头问裴淮光:“它叫什么名字?”


    炽烈天光下,女郎无一丝脂粉修饰的脸庞却因为纯然无遮掩的笑意而美得惊人,裴淮光心神一晃,又卑劣地不想叫她看出不对劲。


    这样她就能多对着他笑一笑了。


    他整理好心绪,垂下眼,懒洋洋道:“白珍珠。”


    乌静寻想起那把叫做珍珠的漆黑长刀,默然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不理他,继续和这匹得了新名字的马儿说话:“白珍珠?你的名字叫白珍珠吗?真好听。”


    白珍珠有些困惑的目光在女郎与主人身上来回游走。


    老子不是叫大白马吗?白珍珠是谁?


    在马儿纯洁迷茫的眼神中,裴淮光咳了咳:“时辰不早了,走吧。”


    乌静寻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我该选择哪一匹马?”


    既然是要学骑马,她自然该自个儿选一匹。


    可是,乌静寻环视马厩,这里边儿都是些高头大马,似乎,都不太好驾驭的样子。


    裴淮光似乎是看出了她眼底的踌躇:“我给你准备的马,在丛山。”


    丛山?


    乌静寻下意识道:“那我叫人去准备马车。”


    “麻烦。”裴淮光低低啧了一声,走过去将早已按捺不住的白珍珠放了出来,长腿一跨翻身上马,对着乌静寻伸出手,“我直接带你过去就是,奔马只要小半个时辰,你坐马车慢悠悠过去,天都要黑了。”


    小叔与嫂嫂共乘一骑,这……


    乌静寻没动,仰头看他的样子又气又可爱。


    才反应过来又被算计了?


    裴淮光想笑,弯下腰去,长臂一伸,气鼓鼓立在原地的女郎身子如同绿蝶纷飞,转眼间就坐在了马上。


    “坐稳了。”


    裴淮光握紧缰绳,乌静寻只来得及接过翠屏拼命蹦起来低过的帷帽,下一瞬便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腾飞起来一般,身后的宅院景物不断后退。


    乌静寻勉强带好帷帽,偏生马上颠簸,两人之间距离拉远又拉近。


    半透明的白纱随着风纷飞,裴淮光能看见白纱下她紧绷的脸庞。


    “不要生气了。”


    她怎么能不气?


    乌静寻讥讽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愿意答应老太君叫我骑马,原来还是打着这样的龌龊心思。”


    龌龊心思?


    裴淮光品了品,欣然认下:“你说得对。”


    乌静寻平生第一次翻了白眼。


    说这人厚脸皮吧,可他又着实不要脸。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裴世子…战死了


    金陵的八月向来烁玉流金, 可骑在马上,迎面拂来的风里似乎都将暑热撇了个干净,隔着帷帽薄薄一层白纱, 乌静寻眼中只有苍翠夏树与远处玉带一般的长湖。


    还好裴淮光还算理智,没有带着她公然在张袂成阴、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奔马而过, 而是走了一条更僻静的路。


    乌静寻甚至能看见长湖之上,船夫立于采莲的轻舟之上,轻巧地划过簇簇芙蕖绿叶,将一捧鲜绿莲子递给岸上的妇人。


    炽烈天光下,湖面波光明灭,泛起的细碎金光落在女郎眼瞳之中,绵绵不断的风吹乱她鬓边的发, 有几缕不知是恰好还是无意,柔柔拂过少年郎紧绷的下颌。


    有些痒。


    乌静寻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跑马的滋味, 这样畅快自由,她很快便沉浸在路旁飞逝的景致之中, 其实没什么特别,只是她从前绷紧得久了, 格外贪恋一些无拘无束的感觉。


    待会儿再同裴淮光算账。


    裴淮光有些意外地感知到她原本因为气急而紧绷的身子慢慢软化,有帷帽遮挡着, 他并不能看清她此时的神态模样。


    但, 她不生气了, 总是好的。


    从金陵到丛山,奔马只需小半个时辰,满山青绿近在眼前,乌静寻也尝够了自在山风拂过自己的感觉,待白珍珠停稳, 身后之人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少年郎微凛清苦的气息没有了风的阻挠,完完全全地将她笼罩其中。


    乌静寻蹙眉,手捏成拳头,狠狠给了裴淮光一个肘击。


    裴淮光咽下喉咙中将要溢出来的闷哼,她倒是会找地方,前两日才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不过他也不吭声,只利索下了马,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谋杀亲小叔?”


    乌静寻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可读过一句话‘祸害遗千年’?依着小叔你的资质,定然不会被我轻易就害了去。”


    旁人被骂,都要不高兴。


    可裴淮光不一样,他就喜欢乌静寻朝着他发脾气时独特又鲜活的模样。


    阿兄见识过的,可没他多。


    “我扶你下马。”


    白珍珠生得实在威武雄壮,乌静寻方才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马背与地面的距离恐怕都有四五尺了,她不会骑马,却看过旁人骑,只要踩着马镫慢慢下去就好。


    她很有骨气,理都不理裴淮光,他的目光一刻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微白的面颊,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唇瓣,看着她的手都紧张地揪紧了白珍珠的鬃毛。


    一向坏脾气的白珍珠不知怎得,没吭声。


    乌静寻身段再轻盈灵巧,终究是头一回接触马,还是低估了下马到地面的难度,眼看着她就要仰身摔下,裴淮光上前稳稳握住那截细柳似的腰肢。


    人人道,柳腰身。


    值舍里的人有时候会看些不正经的闲书,还会分享给他,裴淮光对那些风花雪月的闲书自然不感兴趣,但偶尔他们凑过来时,书页上的几行字也会飘到他眼里。


    裴淮光读书不多,六岁之前那些启蒙的东西早已忘了个干净,也就是撞上了那个怪人,教他武功,有时候还要盯着他习字。


    “丑是丑了些,但好歹能看。”怪人老头看着他的字,直摇头,裴淮光有些无语,低下头去拨弄柴火堆,架上的铁锅咕噜噜冒着热气,在深秋的草原里,一碗带着肉香味儿的热汤,已经是很多人羡慕而不得的好东西。


    他琢磨着要不要再加些果子草进去叫肉汤更醇美好喝时,一身灰黑长衫的老头望向北边,据说那是金陵的方向。


    “人在草原,也别忘了你的根在哪里。”


    老头说得意味深长,裴淮光那时只不以为意。


    他给自己取了‘温都苏’这样一个草原名字,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才不会像老头那样别别扭扭,为什么家国情怀辗转反复。


    现在想起那老头,裴淮光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触,但总是感激居多。


    若不是老头逼着他认字习字,他也不能一下就从那闲书里读出那么一句。


    裴淮光还记得第二回见面,在碧游庄时,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伏在树下圆桌上,他在树上看着那截细腰,忽地有些好奇。


    一只手掌覆上去,恐怕都嫌多。


    两人之间的气息交裹,随即很快又分开。


    乌静寻眼睛被气得更亮,很想骂一句‘登徒子’,可又怕他听了,反而更得劲儿起来。


    她冷淡地转过身去,白珍珠看着她泛红的耳廓,有些好奇,凑上前去,想舔一舔。


    “你说给我准备的马儿呢?”


    乌静寻原本绷着的脸在白珍珠好奇的大舌头攻击之下颇有些溃不成军的意味。


    裴淮光本该主动上前帮她,可乌静寻一双眼因为惊吓和生气而变得湿漉漉的,眼尾泛着一点旖旎的红,这样望过来的时候,裴淮光有些坏心眼地想多看一会儿。


    就犹豫了那么一会儿,乌静寻原本惊慌的眼神顿时化作刀子,嗖嗖朝他扎去。


    直到看人真的快要恼了,裴淮光才懒洋洋指了指在一旁无聊得啃草玩儿的白珍珠:“这不就是马?”


    她刚刚还差些从那上边儿摔下来!


    乌静寻气鼓鼓地瞪着他:“你根本就不是诚心想要教我骑马的!既然如此,为何要在老太君面前应下?”


    丛山向来是个清净地,除了燕雀鸟鸣,和擦过耳畔的轻微风声,只有女郎气急了微微加重的呼吸。


    他撇开视线,不去看暗绿骑装包裹下过于起伏明显的柔软弧线。


    裴淮光很无辜:“你要学骑马,是为了打马球,不是吗?”


    他什么都知道,但还是打着坏主意。


    乌静寻面色紧绷,一言不发。


    “你别看那群贵女平时看着柔柔弱弱,一阵风都能吹倒。”裴淮光玩味地拈了拈落在掌心的一片翠叶,不知为何,乌静寻看着被他随意揉捏摩挲的那片叶子,有些不自在。


    “打起马球来,一个比一个狠。女郎之间打马球受伤的,也不少。”裴淮光这话并没有骗人,乌静寻也知道昌邑郡主邀她去打马球定然是藏了什么坏主意,可乌静寻实在是厌烦了危险始终潜伏在暗处那种悬心吊胆的感觉。


    她也是真的想看看荣王与昌邑郡主这对父女要做什么。


    裴淮光见面前的女郎没有露出担忧怯怯的模样,反而目光坚定,瞧着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执拗,琥珀眼瞳微微弯起,流露出一些笑:“白珍珠跟着我这么多年,还是通了几分人性的。你骑着它打马球,不说稳赢,至少不会输得那么惨。”


    他们都瞧不起她,觉得一个久在深闺的女郎头一回参加这种马球会,只有陪跑落败这么一个下场。


    裴淮光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又得罪了她,还在继续:“若是你在场上遇见什么紧急情况,拍拍白珍珠的屁股,他就能帮着你假摔,免你受些皮肉之苦。”


    谢谢,但她不需要!


    乌静寻咬牙转过身去:“怎么学?”


    自然是从怎么上马开始了。


    裴淮光教她如何腹部发力,腿上轻盈一摆,那抹暗绿身影便如绿叶蝶一般上了马。


    “悟性不错。”


    他认真说的一句话,却只得了乌静寻一个冷眼。


    她只觉得这人又在嘲讽她。


    裴淮光看着骑在白珍珠上的女郎,她显然还是有些紧张,两条细长的腿紧紧夹着马腹,他将手搭在她的靴子上,力道轻又不容推拒:“腿可以放松些,夹得这样紧,马儿也会不舒服。”


    隔着一层靴子,乌静寻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只手落在自己腿上时,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她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裴淮光低低吸了口气,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乌静寻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腥气,有些狐疑地看向裴淮光,但他面色如常,接下来的教导总算正经了许多。


    出乎意料的是,裴淮光除了教她如何上马、下马,也教她如何和马儿交流,怎样的肢体动作才能让马儿同频明白主人的意愿。


    还有。


    “刺下这个穴位,再狂躁的马儿,也能当即毙命。”


    乌静寻看向裴淮光手指指向的地方,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个?”


    “昌邑郡主作局,能有什么好事儿等着你?”裴淮光轻轻嗤笑一声,“难不成,你想我再做一回恩公?”


    他现在可没那么好打发了。


    谢礼,一颗珍珠可不够。


    果然,正经没多久,他就要恢复那副懒散不羁的样子。


    乌静寻没再搭理他,自个儿试探着拉起缰绳,骑着白珍珠小跑了一圈儿。


    丛山树荫茂密,白珍珠配合地小跑起来,坐在这样高大的骏马之上,乌静寻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丛山并不是什么险峻名山,可此刻在她眼中,青山含黛,山影逶迤,蓊蔚洇润,绿意葱茏。


    学会了骑马也很不错,之后也能带着翠屏她们多出来走走。


    只是裴世子不在,她一个人出来是不是不大好?


    不知道他此刻如何,战况又如何。


    裴淮光敏锐地感觉到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来。


    “怎么?”遇见小飞虫了?


    后一句话裴淮光没说出口,说出来了,她可能又要生气。


    裴淮光虽然不懂得她为什么爱对着自己生气,不过这份儿待遇好歹也是独一无二的了,没瞧见她对旁人都是客客气气礼遇有加的?


    对他有一丁点儿不同之处,裴淮光觉得自己应该偷着乐。


    乌静寻下了马,这回没要他救,自个儿一狠心一闭眼,也就轻巧跃了下去。


    “我在担心你阿兄,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北境偏远,他带着军队匆匆赶过去,若是正好和东胡人碰上了,还未休整好就要开始一场恶战,乌静寻祈祷他能够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平安还朝。


    听见她用那样柔软又哀愁的语气提起裴晋光,裴淮光脸黑了。


    他就多嘴问这一句!


    ·


    好在裴淮光还算有些良心,要回去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牵了一匹枣红大马出来。


    “我骑这匹,你多骑骑白珍珠,和它培养培养感情。”


    不知道为何,乌静寻总觉得他在说后半句的时候很有些阴阳怪气。


    但今天学骑马也挺累的,乌静寻没与他计较,戴好帷帽,骑着白珍珠高高兴兴地回了平宁侯府。


    不料却被告知佟夫人过来瞧她了。


    和这个消息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封来自裴晋光的家书。


    “阿娘,你要过来,总该叫人提前过来说一声才是。”琼夫人不喜交际,还要累得老太君出面替她招待阿娘,乌静寻皱着眉看向不断打量着缕云园房内布置摆设的佟夫人,稍稍加重了些语气,“这是平宁侯府,不是阿娘一手掌控的乌家。”


    她知道自己阿娘有多难缠,自然不想给老太君和琼夫人她们增添烦恼。


    听出她话里隐隐的讽刺,佟夫人柳眉倒竖:“怎么,我自个儿女儿的婆家,我还来不得了?”


    乌静寻很想笑,从前种种,哪怕是婚礼上佟夫人说的那些刻薄之语,哪一点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呵护疼爱过?


    在院子里的狗窝睡了大半天的馒头见主人终于回来了,摇摆着尾巴就要上前蹭她,佟夫人见了一脸嫌恶:“你怎么还没把这臭狗弄走?脏兮兮的,没得坏了你这地方的风水。都说猫狗于子女宫有碍,你赶快在裴世子回来前将它处置了,到时候好怀孩子。”


    乌静寻不耐烦听她说这些,却也不想和她争执,若是吵起来,定是没完没了,说不准以后她上门的次数还会更多。


    她捡了根布条扔了出去,馒头也跟着嗖地一下蹿了过去,那是翠屏闲暇时用碎布条做了给馒头磨牙玩儿的。


    见她又开始不吭声,佟夫人打量她这一身装扮,蹙眉道:“你虽要去打马球,可这穿的这是什么衣裳,那样紧身,妖妖媚媚的,裴世子不在家,你穿给谁看?”


    佟夫人就是知道了昌邑郡主要邀请乌静寻前去打马球的事儿才特意上门,先前没看见人,老太君特意解释了是府上二郎带着她出门学骑马了。


    乌静寻心平气和地给她倒了一杯茶:“阿娘,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佟夫人心里嘀咕着这个女儿嫁出去翅膀就更硬了,真是白费心血养她这么多年,但她这回的确是要叫她办些事儿,态度便好了些。


    乌静寻见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筏,絮絮叨叨道:“我给你阿兄择了几个不错的女郎,听说几日后的马球会她们都要出席,你上些心,替我盯着她们,有没有容貌好品性好的,对了,最好是家中受宠爱些的,将来能帮扶到你阿兄些就最好了。”


    这样的人,能轮到她阿兄?


    自然了,乌静寻对乌须琮没什么特别大的意见,只是有阿娘这尊婆婆在,乌静寻不免有些同情她日后的嫂嫂。


    勉强答应下来之后,佟夫人又念叨几句,看着乌静寻那张冷冷淡淡的芙蓉面,佟夫人一腔谈兴没了,黑着脸起身走了。


    乌静寻将人送到府外,见佟夫人上了马车,迫不及待地转身回了缕云园。


    她想知道裴晋光给她写了什么。


    那封书信并不厚,带着一点淡淡的尘土气,乌静寻想到先前老太君说的,这是裴晋光七日前就写好寄过来的,只是路上遇着事儿耽搁了。


    七日前。


    不知现在他又如何了。


    带着这样紧张又担忧的心情,乌静寻拆开了那封信。


    信的内容并不长,却字字有力,墨汁几乎浸透纸背,看得出战势紧迫。


    他没有多说,只说了留她一人成婚的愧疚,交待她事事以自己为先,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待他回来,再一并赔罪补偿。


    乌静寻轻轻翘了翘唇角。


    有阿耶阿娘这对怨偶在前,乌静寻并不奢望自己今后也能遇见一个与她天造地设、情投意合的夫君,所以她觉得,裴世子这样英勇有担当,私下里又对她流露出几分柔情的夫君,就很好。


    她刚刚被佟夫人弄糟的心情变好了。


    她正想将信纸折好放在匣子里,却扫到信纸最下端还有一行小字。


    字小,墨色也淡,让人怀疑是不是他无意中挥洒上去的。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翠屏与紫屏见娘子看自家姑爷的家书,看着看着,脸就红了,都忍不住对视一眼,乐乐呵呵地转身出去了。


    这个时候,想必娘子需要独自回味一番其中的甜蜜滋味。


    ·


    很快便到了马球会那一日。


    这项活动在金陵女郎间颇为流行,乌静寻从前被佟夫人拘着在家里读书抄经,从未参与过这样的活动,今日她虽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阴招谋算,但看着周围女郎们都是一副生机勃勃,无比期待的模样,她也跟着兴奋起来。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要上场的女郎们很快被分为两队,乌静寻正巧和黄梅珠分在一队,黄梅珠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个不停。她知道小姐妹从前都没有上场打过马球,但这时候她怎么能说这种话扫兴?只能拍着胸脯保证:“你到时候就跟着我,我护着你!”


    乌静寻不想拂了她的好意,笑着称好。


    但她这几日都骑着白珍珠打马球,陪练的人么,自然是她的好小叔了。


    一边冷着脸,一边却又帮着她指点马球。说实话,乌静寻都有些看不懂这人了。


    一声哨响,女郎们翻身上马,依次进场。


    黄梅珠羡慕地看着乌静寻□□那匹神气活现,瞧着就与别的马不同的雪白神驹,美人就是要配好马!


    要上场的女郎们今日打扮得都很简单,身穿窄袖袍,脚踩齐膝长筒皮靴,素面英姿,很有几分飒爽滋味。


    很快,那颗拳头大小的球便在数支弯月形球杖间灵活跃动。


    乌静寻知道自己只是突击练习了几日,比不得她们那些经验丰富的,因此并没有一昧凑上前去,只安静等着,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弯月形球杖。


    半局下来,还真让她寻着机会进了一个球。


    看着她们欢呼雀跃的模样,昌邑郡主冷笑一声,策马来到乌静寻身边。


    两人侧身夺球间,离得难免近了些。


    乌静寻听见昌邑郡主幽幽的声音响起。


    “世子夫人还不知道吧?”


    “先前我快要入场时,得知一个消息。”


    “说是平宁侯世子,裴晋光,昨儿个死在战场上,尸骨无收。”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陡然抬起的眼,笑吟吟道,“新妇还未做成,就成了寡妇。世子夫人,可要节哀啊。”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和我一起去迎你夫君的衣冠……


    马球场中喧闹声沸反盈天, 可乌静寻现在觉得五感灵敏得过分。


    看台上众人嘻笑助威的声音、风擦过耳畔的声音、马蹄踏过草甸地面的声音,还有对面女郎饱含恶意的笑声,一一传入她耳中。


    还有她自己一声又一声, 沉闷又快如擂鼓的心跳声。


    马球场上两个女郎挨得近些抢球本是常见事儿,可乌静寻与昌邑郡主各自的马马脸都快贴一块儿对骂起来了, 两人还没分开,众人的目光便越过数条灵动身影,落在她们身上。


    昌邑郡主满怀期待地紧紧盯着近在咫尺那张美人面,她期盼着从上面看到惊愕、绝望、难过等等她这些时日所经受的痛苦。


    那些苦难,应该全部映现在她那张美得让人心生厌烦的脸庞上。


    可她失望了。


    乌静寻只是面无表情地拉紧缰绳,白珍珠高声咴咴,一双神气活现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面那匹油光发亮的大黑马。


    呸!比之前住它对门儿那匹玄光骋还要讨马嫌!


    两人之间隔开了一些距离。


    乌静寻单手握紧球仗, 另一只手在束发的簪子上摸了摸。


    来马球场之前,她对着镜子, 戴上了裴淮光在生辰那日送给她的那支簪子。


    三朵小小的铃兰吊珠里,每一朵里都藏着一枚小小的暗器, 那是留给她自保用的。


    现在情势没有那么危急,可乌静寻无比冷静地取下其中一朵铃兰, 回忆着那日裴淮光在白珍珠身上指下的穴位,对着昌邑郡主微微一笑。


    昌邑郡主见她不哭反笑, 有些奇怪, 这人是大受刺激之下失心疯了不成?


    她犹疑间, 对面身着焦茶绿窄袖袍的女郎陡然动了。


    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又加入马球争夺之中,鲜活明媚,炽烈天光下那张染上红晕的脸庞愈发勾人瞩目。


    她恨恨地握紧缰绳,忽然对裴晋光觉得有些不值得。


    他本可以留住一条命的,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听到他的死讯后不流泪不心痛,甚至还能如常打马球的女人,世间再不能见那道伟岸身影。


    不知道裴晋光在九泉之下,看到这一幕的话,会不会后悔曾经那个绝情拒绝她,却坚持履行婚约自己?


    昌邑郡主微微出神间,她的马儿比她更快感受到危险的到来。


    马儿不安地抬起蹄子,昌邑郡主心不在焉地紧了紧缰绳,下一瞬却猛地听到来自身下马儿痛苦的哀鸣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重重跌倒在地,赤马痛苦焦急之下险些将马蹄踏在她身上,昌邑郡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只会下意识躲避,可刚刚一挪动身子,她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连喉间都蔓延上了浓郁的血腥气。


    原本热火朝天的马球场上因为这场突发的意外安静了一瞬。


    看台上传来了尖叫声,很快有人叫停了比赛,乌静寻漠然地看着女使们小心翼翼地将面色苍白、嘴角隐隐有一丝血迹的昌邑郡主抬上担架,手背绷得紧紧的,上面青紫脉络清晰可见。


    黄梅珠正在兴头上呢,突然被喊了停,有些不满,但看着昌邑郡主那副面如金纸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她驱着马儿来到乌静寻身边,唏嘘道:“还好静寻你运气好,头一回打马球呢都好好儿的。昌邑郡主可真倒霉。”


    她不是倒霉。是活该。


    她们要如何针对自己不要紧,反正乌静寻亦不会傻傻等着吃亏,她的簪子、袖口还有腰封上都藏着防身的武器。她已经想好了,若是今日昌邑郡主又要作甚么局,她也能小心避开。


    可她们偏偏越过她,将手伸向了裴晋光。


    诚然,乌静寻对裴晋光并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甚至那一点夫妻情分都过于浅薄了,可裴晋光是为北境人民争取太平安宁的将军,是为晋朝守卫疆土、重振国威的英雄!


    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


    黄梅珠似乎察觉到了乌静寻的不对劲,女郎鸦青长睫下隐隐凝着泪珠,呼吸也有些重,从马上伸出手去拉她的胳膊,关心道:“静寻,你害怕啦?没事,不是所有打马球的人都会像昌邑郡主那样倒霉的!”


    她是好心安慰,可乌静寻不能向她诉说此时心头的委屈与茫然。


    在听到那个消息的几瞬间,她也曾怀疑过,裴世子战死一事是昌邑郡主故意诓她害她心神不宁,好在马球场上出糗。


    可转念一想,昌邑郡主每回提到裴世子时那样隐秘而阴沉的态度,底下藏着的情意与恨意已经呼之欲出。


    乌静寻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对一个男人有着好感与憎恨的女人,会随意拿他的生死之事开玩笑。


    裴世子,裴晋光。


    那个原本只存在于婚书之上的名字,突然有一日从青年的唇齿间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乌静寻恍惚间回到了四月的碧游庄。


    在杏花春影里,在新绿柳树下对她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姓,又温声问她记不记得他的裴晋光,裴景之。


    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她抄书时,这句藏着他表字的诗也曾被她写过千百遍。


    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白珍珠蓬松漂亮的鬃毛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


    乌静寻浑浑噩噩地回到平宁侯府,跟着一起去的翠屏原本高高兴兴地想和她分享第一回看马球赛的感受,她是第一次,娘子也是第一次,但是上场打和场下看的感受总归是不同的嘛!


    可是娘子的心情很不好。


    翠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见乌静寻蜷在车厢一角,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些担心,没话找话:“娘子,你簪子上的铃兰怎么掉了一个?”


    裴淮光为她打造的这枚簪子有些奇怪,按住铃兰顺数第五片花瓣,里边儿藏着的毒针就会射出,那毒针进入肌理之后,针体会随着毒性的散发渐渐消融在肌理之中,会让伤者更加痛苦,却找不到根源。


    所以乌静寻愿意赌一把,赌昌邑郡主心知肚明是她出手,却找不到证据,不能明面上擅自降罪一个臣妇。


    一个亡夫战有功,为他守节在家的寡妇。


    她摊开掌心,那枚花蕊已空的铃兰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银质的铃兰已经将原本柔嫩的掌心硌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红痕迹,翠屏看了心疼坏了,乌静寻却只是摇头:“替我放在簪子上。”


    翠屏照着做了,等到马车停了,她照例准备打开车门,她先下去之后好扶着娘子下马车。


    “娘子为什么不骑白珍珠回府?那样威风凛凛的大马,骑在上边儿一定风光极了!”都说香车美人,翠屏乐滋滋地想,她们娘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路上的大嫂子小姑娘定然都盯着她看,那可比马车气派多了!


    翠屏叽叽喳喳的,乌静寻心神恍惚,半句都没听进去,下了马车,看着平宁侯府门前已经挂上了白灯笼时,她脚下一软。


    管事得了吩咐,特地在门口等着世子夫人,想起老太君哀痛之余还要细细叮嘱,叫他一定要慢慢说,缓缓说,别叫柔弱的世子夫人一个伤心晕了过去,可管事心里也苦,他也难受啊!


    见到乌静寻那张苍白无色的脸庞时,管事心里一突,难不成是世子夫人回来的路上听到有百姓嚼舌根子了?


    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抹着泪,一双绿豆小眼睛早已哭肿了:“世子夫人,前线八百里急报,咱们世子爷——去了!”


    “去了,什么叫去了!”翠屏比乌静寻反应更激烈些,破音的尾调有些滑稽地上扬,在场的人却都计较不了这个,只默默抹着泪。


    乌静寻咬住下唇,她原本以为陡然迸发出的血腥气能够让她再坚持一会儿,可那阵铁锈味却让她从心底觉得反胃。


    他走的时候,是不是浑身浴血,身边有没有将领士卒,能够护住他的尸身,不要被残暴的东胡人掳走割下头颅祭旗?


    乌静寻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北境呼啸不止的风刮走,整个人像是暮春的柳枝一样,软软向后倒去。


    翠屏惊叫着想去扶住她苦命的娘子,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少年额间如往常那般绑着发带,只是这次没有用他最喜欢的玄色,而是换了一根白色发带,色泽纯白,衬得少年秾丽眉目愈发夺目。


    可他抱着女郎的样子又不含一丝狎昵,脸庞上终年含着的冰霜冷色似乎都被丝丝缕缕的疼惜与愧疚融化。


    翠屏揉了揉眼睛。


    裴淮光已经横抱着乌静寻往府内走去。


    ·


    报信的小太监走了之后,琼夫人便昏了过去,年事已高的老太君也是差些喘不上气,慌得在场的女使婆子们想哭又不敢哭,时刻悬心着主子们的状态。


    侯爷已经战死沙场,如今连世子爷也跟着去了,好在府上还有一个二爷——可二爷整日在外屠熊捉虎,没个正形儿,这样的人,能撑得起平宁侯府的门邸吗?


    还有那位才进门不久的世子夫人……


    牡丹一般的人,花儿一样的年纪,从此就要闭门守寡,等弟媳进门,连世子夫人、未来侯夫人的名头都要拱手让人。


    唉——


    众人也替乌静寻抹了把辛酸泪。


    乌静寻醒来之后,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副玉香花串水草纹罗帐。


    她亲手绣好的大红绣石榴百子千孙帐,他连一眼都没瞧见过。


    她虽然只想借着这门婚事脱离乌家那个令她窒息的泥沼,但至少,她是真的认真想与他夫妻白头瓜瓞延绵。


    这份心意,她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他也再不能听她说了。


    北境呼啸而过的风很冷,他就那样倒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残魂会不会被风吹得不认识归家的方向?


    翠屏与紫屏看着乌静寻躺在床上,直愣愣望着帐子,泪珠不断滚落,直至没入乌黑长发,都忍不住哭道:“娘子,您心里难受,得哭出来叫出来才是啊。”这样默默流泪,气滞体内,伤身啊。


    乌静寻好似没有听见般,只安静地看着帐顶,一声不吭。


    女郎只剩细微的呼吸声,和女使们哀哀的抽泣声一起传入裴淮光耳中。


    他靠着门,浑身血液像是被霜雪长风冻住,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在为了阿兄伤心。


    这本无可厚非,甚至于说是十分合情合理。


    可他心里也像是被生生剥离了一块儿,既为裴晋光,也为了屋里默默垂泪的女郎。


    他还是受不了她一直哭。


    “二爷?”


    眼看着少年旋风似地刮了进来,紫屏二人惊讶地站了起来,见他径直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忙道:“二爷,二爷,您做什么——这于礼不合!”


    “都到这时候了,还讲什么礼?”


    裴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有废话:“护送他衣冠冢进金陵的队伍在十里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迎他?”


    衣冠冢?


    今日他们才肯把消息放出来,没过多久衣冠冢都即将进金陵,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只有衣冠冢,他的尸身呢?没有留下吗?”


    原本还一脸了无生趣的女郎陡然激动起来,裴淮光垂眼,看向她紧紧扣着自己衣袖的手。


    “想知道吗?”


    “那就擦干眼泪,换身衣裳,随我走。”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那是一封和离书


    裴晋光战死, 他不仅是平宁侯府的世子,更是守卫北疆,打退东胡的英勇将军, 即便他的死中另有迷雾重重,在这种时候, 周庆帝只会给他更多体面。


    荣王世子周长豫站在十里亭下,骄阳似火,晒得人皮肤上都泛起热浪,他一身雪青缂丝暗八仙团寿纹圆领袍,紫金冠下一张脸庞俊秀含笑,立在荒凉的十里亭下,愈发显得君子如玉。


    前来接应裴晋光衣冠冢的臣子们免不得心中捻起胡须点头:荣王虽是个糊涂东西, 但荣王世子不错,今后宜承继大统。


    今上也能称得上一句贤明天子, 可谁叫娘娘们不争气,这么多年了只为天子诞下两个女儿呢?


    烈日炎炎, 周长豫站在亭下,远远见着一队举着长旗的兵马疾驰而来, 他眉头一动,走了出去, 其他一起在亭下避暑等候的臣子见了又对视几眼, 心中欣慰, 劝道:“世子,这太阳太毒,护送云麾将军的衣冠冢回来的人眼瞧着还有好一段路呢,您还是先避进亭子里吧。”


    周长豫摇头,清俊脸庞上一派正气:“云麾将军躬蹈矢石, 捐躯殉国,一片碧血丹心。我不过是在太阳下略站一站,其中苦楚难敌将士们的万分之一,大人们言重了。”


    臣子们心中知道这番正气凛然的话多半是客套之词,但身在官场,荣王世子开了这个头,他们便也忍着腻味吹捧夸赞起来。


    周长豫早习惯了听臣子们对他的满口称赞之语,他半转过身去,望着那队兵马渐渐驶近了,不断奔舞的旗帜上硕大的‘裴’字也愈发显眼。


    裴景之,倒也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了,还是没能撑过去。


    周长豫负手而立,恰到好处摆出一副追思英烈,沉痛哀悼的模样,却一个没注意,被路上疾驰而过的骏马给甩了半身尘土。


    身后的长随与臣子们见原本风度翩翩的荣王世子霎时间看起来颇灰头土脸,正骂是谁这样不长眼,下一瞬另一匹马随即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马蹄撅起的尘土将他们呛得连声咳嗽。


    在臣子们怫然不悦的抱怨声中,周长豫皱着眉往前看去。


    骑着那匹神骏白马的,赫然是一个女子,白衣素服,乌发高绾。


    她是谁?为何又会出现这个时辰、这个地方?


    周长豫思索间,冷不丁又被第二波尘土给扬了个满头满身。


    这回是个男人。


    周长豫就是再好的修养,此时也该动气了,更何况他那些面子功夫还未真正修炼到家,眉目瞬间蒙上了一层阴翳。


    偏偏就是这样,那骑在赤马上的玄衣男子还回头挑衅似地看他一眼,腰间漆黑长刀闪过沉沉的光。


    那是谁?


    乌静寻骑着白珍珠,好像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她就看见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军旗下,被一面带血旗帜包裹着的匣子。


    说来可笑,他生前是那样伟岸高大的男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英勇之气,死后,不仅尸首不能归于故里,入土为安,连英魂也只能缩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跟着他们回来。


    她在绣那副喜帐的时候,翠屏还吃吃笑言:“奴婢可得给娘子多备下些绸缎丝线才是,咱们姑爷那样高大,不仅费做鞋的料子,只怕是未来的喜床也得像船那样长,娘子得将喜帐做大些才是!”


    昔日闺房之内的欢声笑语仍萦绕在耳,可该与她一同赏那喜帐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护送裴晋光衣冠冢回来的人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女子骑着大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玄衣少年,心里隐隐就有了猜测,恐怕那就是将军的妻子,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了。


    待离得近了,女子匆匆翻身下马,动作太急险些跌下马去,众人心里都是一急,见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安然落地,一张素净芙蓉面上满是泪痕,彼此叹息着对视一眼,就是了。


    见乌静寻径直走向那个被血旗裹着的匣子,捧着匣子的赵无崖从马上下来,强忍着悲痛:“世子夫人,这便是……将军的遗物了。我们以此给将军立衣冠冢,算是,给夫人您和其他人留个念想吧。”


    帅旗上的血渍如同雪地暗梅,色泽早已暗沉下去,浸透在黑金丝线绣成的‘裴’字里,乌静寻轻轻抚摸上去,似乎还能感知到那一瞬的温热。


    裴淮光翻身下马,沉默上前。


    前面那抹白色身影像是一株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的茑萝,让人揪心她是否会在下一瞬就被风雨折去腰骨。


    前来护送裴晋光衣冠遗物的人不多,前线战事吃紧,来的寥寥数人都是裴晋光的亲信,五大三粗的汉子,神情哀痛沉默地翻身下马,跪在那个被染血帅旗裹着的匣子两旁。


    裴淮光落后几步,看着她捧着匣子,立在中间,脸色苍白,却没有望着背影时那股纤细得让人担心她下一瞬就会失去生息的脆弱了。


    看多了她为阿兄的死失魂落魄的样子,裴淮光心里又痛又痒,见她现在这副平静到没有波澜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在想,他宁愿她将心里的悲痛难过统统发泄出来,也好过全部堵在心里,连带着对他的思念、爱意全部封存在心里,今后再也不会淡化。


    说到底,活人哪里能比得过死人?


    只盼望着,他的好阿兄机灵些,运气再好些,可别真死了。


    不然无论他今后是输是赢,心中始终哽着一块儿,让人不痛快。


    “裴景之……我是说,我夫君他。他的尸首呢?”


    那个匣子应当不轻,乌静寻抱在怀中却觉得空荡荡、轻飘飘得过分。


    有将士出声,声音艰涩难行:“那一日,将军受伤太重,后又引得东胡二王子出了对方兵营,两人单打独斗。将军自知伤重难回,为了不叫自己的尸首落入敌人手中……将军,强撑着反杀东胡二王子,两人一块儿跌下了悬崖。”


    那处悬崖地势极高,将军本就身受重伤,又自高处跌下,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将士们都知道,将军回不来了。


    他们只能沉默着按着他生前在兄弟们之前说过的话,从那片沐浴在血色与肃杀中的草原启程,将他的遗物带了回来。


    乌静寻沉默着听完,捧着匣子的手不自觉收紧,雪白的手背都绷出青色。


    就在这时,原本在十里亭等着的周长豫等人赶了过来,众人脸上都还带着点儿怨气与不满——不是说好在十里亭接人?怎么在这儿半道上停了?


    周长豫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捧着用染血帅旗裹着匣子的白衣女郎。


    他琢磨过味儿来了,这哪里是什么白衣,该是孝衣才是。


    她就是裴晋光才过门不久的妻子,如今新寡的平宁侯世子夫人。


    周长豫眼神中忍不住带了几分怜意,这样漂亮的女人,比起他那个自负美貌的妹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这样的佳人,今后只能独守空房,实在可怜。


    他这份怜爱中或许没有沾染过多欲,可乌静寻和裴淮光都感知到了。


    裴淮光手悄然放在刀鞘上。


    这种时候,他都老老实实的,若是这个劳什子荣王世子有什么异动,他一刀劈了他!


    乌静寻淡淡望过去一眼。


    刚刚死了夫君,她无疑是悲痛的,白衣素面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艳清丽,这么一眼扫过去,荣王世子感觉到那里面藏着的厌恶与抗拒。


    可怜的小妇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只怕是天都塌了,还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有多么艰辛惨淡。


    周长豫自诩待人以德,自然不会同她计较。


    乌静寻没有心情去听那些虚伪客套的场面话,她紧紧捧着那个匣子,不想让那些虚伪的眼泪和嗟叹的话语侵扰了他的安宁。


    他应该听的是百姓的欢呼,是孩童坐在学堂里清脆的念书声,是农民憧憬田地收成的说笑声,是世间千百种烟火闹市的声音。


    “走吧。”裴淮光上前几步,拉着她越过陡然静止下来不再长吁短叹的人堆,眼看着就要上马走了。


    周长豫身旁的大臣吹胡子瞪眼:“站住!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们特地冒着烈日来接裴晋光的遗物入京,那是要等着接受百姓哭灵跪拜的!


    他们把匣子捧走了,那他们不就只能干瞪眼?


    若是放在从前,乌静寻早已僵直地顿在原地等着开口解释了,可她现在谁都不想理,她抱着匣子,不好抓着缰绳上马,裴淮光默默托了她一把,她察觉到了也不吱声,坐稳之后一夹马腹,走了。


    看着白珍珠载着她十分自来熟地跑走了,裴淮光收回视线,自个儿也翻身上了马,对着那帮还在吹胡子瞪眼的大臣和不知道在憋什么坏的荣王世子冷冷扯了扯唇:“不送我阿兄归家,难不成送到大人您的祠堂里,等着每日您给我阿兄三跪九叩敬十柱香?”


    那群往日嘴皮子最利索的大臣被他一番话气得来要翻白眼,原本神情沉重的将士们见裴淮光一句话就将那些酸儒给气得说不出话来,颇觉几分欣慰。


    将军的弟弟,看起来也是个英勇男儿!


    总有人能替将军继承衣钵,将军在天有灵,想来也能放心了。


    可他们没想到,那位被他们寄予厚望,一心想让他承袭裴家军,替他兄长承担起守卫疆土职责的裴二郎,转头却成了当今天子手里又脏又臭的一把刀。


    对于那小妇人的冒犯举动,周长豫摇摇头:“罢了,裴世子战死沙场,世子夫人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心中难受做出些糊涂事儿,也可以谅解。诸位不若大度些,就当是给我这个面子罢。”


    荣王世子这话一出,众人面上都有些古怪,赶在他看过来之前,还是呵呵附和了几声。


    那几个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赔声罪的将士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这该死的小白脸,他们将军尸骨未寒,就敢打起嫂子的主意了?!


    ·


    乌静寻捧着匣子,并不好牵着缰绳御马,但白珍珠仿佛有灵性般,无须她指挥,一路上顺遂地带着她回了平宁侯府。


    一路上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乌静寻的心更是乱糟糟的,几缕发丝拂过眼前,她眨了眨眼,就看见裴淮光抢先一步下了马,对着她伸出手来。


    是要牵她,还是要拿那个匣子?


    裴淮光似乎读出了她心里的疑问,淡淡道:“匣子给我,你自己下马。别摔了我阿兄。”


    乌静寻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抵触情绪地就将匣子递给了他。


    相比于她这个才过门,与裴晋光没有夫妻之实,更没有夫妻之情的所谓妻子,乌静寻想,还是裴淮光与他切实


    血脉相连的弟弟与他更亲近吧。


    他定然也是想裴淮光抱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的。


    乌静寻这样想着,翻身下马。


    两人沉默着往里走,府上才贴上不久的喜字、挂着的大红灯笼都已经被一片凄清的白都取代了,一眼望过去,扎得人眼睛生疼。


    看见乌静寻眼圈儿又红了,裴淮光觉得自己的心气儿又开始不顺起来。


    就那么喜欢?难过到走在路上,想起来都能哭红了眼睛?


    捧着匣子的少年郎步伐突然急促起来,乌静寻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抿得紧紧的唇和紧绷匀停的下颌。


    “嫂嫂方才,在犹豫什么?”


    乌静寻有些迟钝地抬头,看见少年锋利又昳丽的眉眼间闪过几分嘲弄:“是觉得我在这种时候,仍能揣着那些龌龊心思,想要戏弄于你?”


    乌静寻没有回答,她现在没有心思同他吵嘴。


    两人一路无话,就在要进入侯府祠堂时,始终领先她一两步的少年停了下来。


    他望着面色发白,眼尾却氤氲出一道胭脂红的女郎,嘴角有些恶意地翘起:“嫂嫂不好奇我的回答吗?我是在想,比嫂嫂想象中的更过分的东西。”


    倘若身份调转,今日传来死讯的是他,她伏在阿兄怀里时,会不会为这个消息掉一滴眼泪?


    扪心自问,裴淮光不喜欢她为旁人掉眼泪。


    可他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只能欺身上前,用旁的方式为她擦落泪珠。


    祠堂里幽幽传出的檀香气,还有匣子外裹着的染血帅旗,都在提醒着乌静寻这段关系的禁忌。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避开少年幽深的眼瞳:“你阿兄也在听。”


    裴淮光低头看了一眼匣子,染着沉沉血色的帅旗依稀还散发着铁锈马革的味道,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不再像是下一瞬就要殉情的样子了。


    他抬脚迈进祠堂。


    老太君已经在那里等了。


    见乌静寻那双哭红了的眼睛四处在看,老太君叹了口气,惊悉长孙战死消息后陡然苍老了不少的老人拍了拍她的手:“你母亲她……伤心太过,已经起不来身了。就咱们祖孙几个,一起送一送晋哥儿。”


    说到后面,老太君话里也忍不住带上泣音。


    乌静寻上前安慰她,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冷冰冰、早已僵硬的人,灵魄都抽离出来,只冷眼看着那个俗世里的自己尽着平宁侯府世子夫人的职责。


    裴晋光只能立衣冠冢,但那些繁琐的程序都是一样的,更遑论还来了宫里的内侍带来了天子的恩旨与一些似是而非感慨悼念的话。


    今日是裴晋光立冢下葬的日子,乌静寻浑浑噩噩的,她有预感,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极大的转折,可她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突然改途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厌恶而烦躁。


    明明前一段时日连着许久都是烈日高照,今儿却下了雨,那位新寡的世子夫人穿着孝衣,头上身上浑无一丝亮色,可那张蒙在朦胧细雨中更见婉约轻愁的脸庞,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将视线一直跟了过去。


    这一日终于结束,翠屏心疼地扶起乌静寻,正想带着她回去歇息,却听得老太君叫她。


    “静寻,你来。”


    乌静寻沉默着跟在老太君后面,不过几日,她的头发好像全都白了。


    老太君进了屋,从妆台上拿出一叠纸递给她。


    “你瞧瞧。”


    乌静寻以为是地契屋契之类的东西,正想摇头,最上面那张纸上‘和离书’三个字却赫然映入眼帘。


    “祖母,您要我与世子……和离?”


    第50章 第五十章 这样俊美的男人,可惜破了相……


    雨幕淅淅, 从支起一角的支摘窗望去,庭院里的翠叶红花也被拢上一层朦胧雾意。


    乌静寻看着短短几日就苍老了许多的老妇人,她原先乌黑油亮的发髻现在花白一片, 望向乌静寻的眼神柔软而悲伤。


    “晋哥儿没了,我们都难受。可我知道, 你心里头比我更难过,晋哥儿前二十年,我老太婆也算是眼看着他长大的,可你呢,与晋哥儿成亲才多久,连一日真正的夫妻都没做过呢,我怎么好眼睁睁看着你就在这宅子里替他苦守一辈子?”老太君摆了摆手, 语调缓而安宁,“晋哥儿从前很是孝顺我, 由我替他写下这封放妻书,他不会怪罪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个儿命不好, 这么好一个媳妇儿,硬是没叫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人就没了。我,我实在是——”


    说到后面, 老太君已经泣不成声, 但还是推开乌静寻过来扶她的手, 囔囔道:“拿远些,拿远些,可别打湿喽。”


    乌静寻想说什么,可喉头像是被浸湿了雨水的棉花堵住,堵塞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她更因为老太君的心意而难过。


    老太君收拾了一番心情,见女郎指尖紧紧攥着那一叠文书,又道:“我做主,将晋哥儿的私产都给了你。一个小女儿家,身上得有些东西傍身,心才不会慌。今后随你再嫁也好,还是自梳也罢,这都是你的底气,可知道?”


    老妇人的话语温柔醇厚,这样絮叨关怀的样子让乌静寻积攒了许久的泪意决堤,她趴在老太君膝头,喃喃道:“我不值得祖母对我这样好……”


    “胡说。”老太君轻斥一声,温热中又有些粗糙的大手拂过她冰冷细腻的脸颊,替她绾好微乱的鬓发,“晋哥儿喜欢你,他娶了你,咱们就是一家人。我替自己的家人打算,又有什么不可以?”


    在女郎轻轻的抽泣声中,老太君又道:“这封放妻书还有那些房契地契,你都好好收着,别叫旁人知晓。过些时日,你想走的时候,同祖母说一声就是。”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茫然地靠在老太君膝上。她嫁来平宁侯府,是为了不想再忍受阿娘阿耶他们的漠视与责骂,假若之后离开了平宁侯府,她又是为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现在毫无头绪。


    ·


    裴晋光只能立衣冠冢,饶是如此,周庆帝仍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将军极尽哀荣。


    裴晋光被追封为护国公,乌静寻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一等公夫人,说句具体些的,如今连昌邑郡主见了她,都是她屈膝行礼的份儿。


    乌静寻并不为这些外在的荣耀而高兴,甚至连深受天恩感激涕零的模样也是不得不做出的虚伪违心之态,也许是受了那封放妻书的影响,乌静寻看着形形色色、或是哭泣或是恭贺的人,只觉得他们像是戏台上的木偶,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牵机木偶而已,哪一日幕后人没了兴致,随意剪断细绳,她也就废了。


    雨还在下,乌静寻眯眼望去,只觉得整座金陵城好像被无法穿透的阴霾笼罩,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这丫头,想什么呢。”佟夫人这几日也跟着心力交瘁,倒不是因为在裴晋光葬礼上出了什么力,而是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让她犹如火烧,整日整日地不痛快。


    女儿好不容易高嫁,风光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她那好不容易保住的女婿更是什么都没帮衬上,人就没了,女儿成了寡妇。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得郁闷个十天半月,更遑论佟夫人本就对乌静寻这门亲事寄予厚望,是打量着她出嫁后多多帮扶她亲阿兄这个主意的。


    可现在女婿没了,乌静寻又没有孩子,别看现在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号看着唬人,可今后平宁侯府的爵位定然还是那府上的二郎继承,那府上的财产自然也是新的侯爷占大头,等乌静寻的嫁妆花完了,那岂不是还要问娘家伸手要钱?


    想到这里,佟夫人脸都皱了,她可不想因为这事儿坏了琮哥儿和未来媳妇儿的关系。


    乌静寻收回思绪,看了一眼佟夫人,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明显不想多说什么,但佟夫人谈兴正盛,她看了眼已经空寂下来的厅堂,叹息道:“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从前那么多回,不都好好儿地回来了吗?如今他走了,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看在心里啊,实在是难受得很……”


    乌静寻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为了母亲的一丝怜爱就欢天喜地的小娘子了,她听出佟夫人话里隐晦的意思,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这是一个母亲该说出的话吗?


    “阿娘这是什么意思?”


    这蠢货!


    佟夫人忍住不耐,认真道:“你年纪轻轻,又没有与护国公真的成了夫妻?还真要为他守一辈子?你可别这样死心眼!要我说,你替他守个一年再嫁,那说出去大家都只会夸你有情有义。只是这再嫁嘛,少不得要将标准放低些,我瞧着成国公府那个三郎就不错,虽说从前娶过两房妻子,但他学识好,人又上进,你过去再生个儿子,地位稳固,岂不是正好?”


    她说得兴致勃勃,可乌静寻却觉得浑身冰凉。


    成国公府的大郎,与主管官吏调迁的吏部尚书关系甚笃,若是将来妻弟的胞兄有求,他该不该帮?


    阿娘看似随意举的这号人物,只怕是早在心里估量很久了吧。


    乌静寻杏仁似的眼瞳染上几分黑沉:“哦?阿娘似乎对金陵城中未曾婚嫁的儿郎状况很是熟稔。”


    这是口风松动的意思?佟夫人连忙将自己看好的几个人家名字说与她听,末了还点评:“这徐尚书其实也不错,就是他年岁大了些,又是个鳏夫,你嫁过去啊,得面对一堆继子继女,怕是手段不够。”那样的老男人最是冷心冷情,依着她的女儿那木头性子,怕是吹不动枕头风。


    想到这儿,佟夫人有些后悔先前将她教养得处处守礼古板,如今连改嫁都放不开心思,今后又怎么能襄助她阿兄?


    母女俩在花厅里说话,管事们负责将送客,大家也都知道发生这事,府上的亲眷都心神俱疲,三三两两地告辞一块儿走了。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墙之隔的廊庑下。


    他既不想她有嫁给旁人的心思,可又卑微地期盼着,她肯松口,肯表达出愿意再嫁的意愿。


    这样不就也代表着,阿兄在她心中也并非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正在她思考着哪家儿郎堪为乌静寻下一段姻缘夫主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清凌凌的女声,声音如珠落玉盘,可话里的内容好悬没将她气个倒仰。


    “既然阿娘对哪些男人可堪婚配,为何不与阿耶和离,自个儿再嫁一个?”乌静寻余光扫过翠屏震惊的脸,不偏不倚地正对上佟夫人铁青的脸色,“阿耶这样对你,你都能忍气吞声。裴世子对我极好,我为他守多久,都心甘情愿。阿娘不必再拿那些个鳏夫、纨绔与他比,我觉得恶心。”


    这样伶牙俐齿。


    这样用情至深。


    裴淮光扯了扯唇,没能笑出来。


    佟夫人似乎被女儿颇为大逆不道的顶撞之言给气懵了,举起手就想打,嘴里还恨恨道:“我打死你这糊了心智的蠢货!你教唆我与你阿耶和离,是存的什么心思?难不成你还想名正言顺地叫孙露秋那贱人一声娘?”


    乌静寻自然不会干站着让她打:“阿娘此言差矣,你与阿耶做了许多年的怨侣。既然你心里都觉得外边儿有许多条件不错的郎君,你大可选一个更好的,何苦与阿耶互相折磨?”


    这句话倒不是纯粹为了气佟夫人才说的,乌静寻也是真心这样觉得。


    这样相看两相厌的夫妻,到底有什么存续的必要?


    佟夫人被气得眼睛发红:“你懂什么!我绝不可能将你阿耶拱手让人,就是死了,他身边儿也只能埋着我!”


    又是这样。


    乌静寻厌倦她这样歇斯底里的模样,转过身去,眉梢微动,似乎瞥见一抹白色袍角一闪而过。


    他不喜欢穿白色,日常多是一身玄衣。


    可这几日他一身白衣,寡淡的颜色削弱了他身上难化的戾气,张扬俊美的少年眉目间也带上了几分沉默温和。


    ……等等,她怎么突然就开始想起了裴淮光?


    身着白衣的美貌女郎转过身去,漆黑的发,细白的颈,说不出的好看,可她偏生是个缺心眼!


    佟夫人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我筹谋那么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裴世子人没了,你今后就是个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偏生你又没个孩子傍身,待到裴二郎娶妻生子,这府上还能有你立足的地方?”到那时候还不是得狼狈地回娘家去,与其那样,不如早些寻个可靠的人家嫁了。


    佟夫人振振有词,自觉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乌静寻看着那抹白色身影灵活地跃到自己跟前。


    “哦,这个当然有。”


    母女俩说私密话,怎么会有个男人突然跳出来?


    佟夫人惊愕地回头望去,方才被她编排娶妻生子之后就会黑心肝地苛待寡居长嫂的裴二郎正站在那里,薄若弯月的眉目间含着几分凉凉的笑。


    “夫人大可放心。有我一日,必定有嫂嫂一日。”裴淮光声调特意拖长了些,听起来莫名有些阴阳怪气,他看向站在一旁,抿唇不言的女郎,嘴角微微翘了翘,“我奉养阿嫂一辈子,那也是应该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