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困得住灵力，困不住灵魂。


    周不周如今的肉身是凡人之躯，内里的灵魂可不是。


    潘尹乐眼睁睁看着周不周的身后一道身影逐渐显现，那身影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令他不自觉就想跪下。


    只能紧扣扶手，强撑着自己的意识。


    他身后，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


    浮玉城上空突兀地变了天，刺眼的日光此刻被乌云笼罩，毫无防备地下起了狂风暴雨，天地混沌无物，豆大的雨点不顾一切地砸落。


    一片死寂中，唯有湖上船在漂荡。


    一双眼在虚无之中睁开，带着千年前那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席卷而来，她的声音缥缈，从四面八方传来：“何人在此喧闹？”


    沉默。


    无人张口回答她的问题。


    许净凇转过头，神色痴迷地盯着周不周身后那道魂魄看。


    周不周没注意到。


    她难得从脆弱的肉身中脱离，自然是轻松的，整座城都被展示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久违的视角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金玉楼是最显眼的、浮玉城之中最高的存在。在外头看全貌，只觉其繁复精巧，让人不免惊叹。


    高楼之上有谁驻足停留，与她遥遥对望。


    他抱着伞，穿着素色云纹长袍，外披蓝青色绣金大氅，叹息声消融在风中。


    遥远的距离让她分辨不出那人的脸，看不穿他的情绪，只是惆怅的情绪莫名也将自己笼罩。


    周不周并不明白这人在想什么。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跟着惆怅了。


    她收回视线，看向战战兢兢的船上众人。


    船依旧在随波起伏，幅度也越来越大。


    他们跪伏着，却隐约感受到被光线包裹着，乍还以为是那东西走了，天放晴了，于是纷纷抬起头。


    天上那双骇人的眼睛还在。


    所有人：“……”这瘟神怎么还没走。


    周不周：“……”不关我事啊。


    确实不关她的事，她正在琢磨是直接用魂魄给潘尹乐来几巴掌再开绳子，还是先开绳子，一会儿自己再回到肉身里扇他们。毕竟魂魄出体所需要的灵力可不小，时间久了容易耗空自己。


    但是用着魂魄，手中满是她前世的力量，这感觉太快乐了，让她舍不得回去。


    在纠结之中，那道光就从明玉湖中溢出来了。


    她随着众人好奇的目光低头看去。


    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湖泊的水，潘家的船也被搅动得跟着湖水在转圈，众人站在船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们伸出手扶住栏杆稳固了身形，才不至于被甩出去。


    最狼狈的独属潘尹乐，八仙椅在船板上完全无法立足，在波浪拍打过来的时候，他直接被甩出了椅子，一头撞在地板上，眼冒星光，等他好不容易坐起身了，船又开始转圈，将他甩到墙上，后背重重地撞了上去。


    疼得他几乎快发不出声音了。


    没人来扶他，船上所有人都自顾不暇。


    渐渐有什么东西从湖中飞起，直至白光散去，他们才看清……


    是长生剑？


    与众人记忆之中不大相同的是，这把长生剑剑柄干净无比，剑身更锐利，自带肃杀之气，像是迟暮的老人一夕之间脱胎换骨，回到了壮年之际。


    绝品的好剑。


    潘尹乐眼里浮现出贪婪，生出了果然如此的想法，他冷笑：“还说不是你偷的，如今你还要怎么解释？”


    他是对着周不周的肉身说的，巴掌是周不周身后飘出的魂魄扇的，话是半空中那双眼睛说的。


    那道声音在他耳边炸开：“胆敢对我不周山后人不敬，你可知该是何等下场。”


    为求不周，而取不周。


    便是周不周名字的含义。


    这个传说中的存在，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周不周还在洋洋得意自己装了把大的，反正没人认得出自己，就算伪装成神仙都没人能够识破。


    却不曾想这让听客的内心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


    本以为只是个幻想中的山名，没想到如今有个“神仙”跳出来说不周山是真实存在的，身后那个被他们绑着的少女还是不周山的后人。


    潘尹乐傻眼了。


    他的那群手下也傻眼了。


    长生剑在半空中亮相之后，便飞进了船舱，轻轻一划就把那条品质不凡的绳索斩断了。


    潘尹乐几乎快要呕血了，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周不周。


    经此一事，他意识到长生剑几乎是不可能回到他手中了，还平白损失一条品质不凡的绳索……要气死他了！


    魂魄周不周昂头：“看什么看。”


    这把经由湖水洗涤后变得崭新的剑在周不周的魂魄身前跳了跳，表达自己激动的情绪。


    它也就是不会说话，不然指定会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这些年来有多孤苦，有多无聊，被人作为密宝抢来抢去，风霜雨露……


    周不周伸手将它握在手中，甩了两下，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得了呗，意气风发的少年魔头，还在压抑什么！


    透明的魂魄如鬼魅般凑近每个人的身边，从潘尹乐到他身后的鲁顺等人，抬手一个个点下睡穴，先后昏倒在地。


    鎏火目瞪口呆：【我以为你会把他们杀了……还想着赶紧把你拉住别犯下杀孽，没想到你现在这么自觉。】


    周不周撩开挡在眼前的碎发，勾唇一笑：【不好意思，我已经出家了，不干杀生那一套。】


    鎏火无语。


    作为全场唯二的清醒人许净凇，他的目光就没从周不周身上挪开过，目不转睛，都不舍得眨眼，生怕眨眼了，梦醒了，一切就化作了一场空。


    周不周走了一圈，顺带给他们下了禁制，确保等下了船回去，他们不会乱说话，这才悠哉悠哉地回了原先那间房。


    半空中那双眼睛已经撤下了。原先就是为了造势唬人搞出来的，如今需要被唬的一群人都倒下了，自然不再需要。


    这分出来的灵魂快要淡去，她灵力也将近耗空，于是当机立断，将不周剑往肉身手里一塞，灵魂贴近肉身，融了回去。


    不消片刻，肉身睁开眼，又是那个尚在成长中的元婴修士、天地指定的维护者。


    她甩了甩满是淤青的手腕，走到许净凇身后，一剑也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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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绳索斩断了。


    “不好意思。”


    回归自我什么的太爽了，让她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个被绑着的。


    好在潘尹乐顾念着许净凇的身份，没捆太紧，许净凇的手腕上还是光洁如新。


    许净凇没回话。


    在周不周疑惑抬起头时，面前的人又骤然跪了下来。


    周不周：“！！”


    她瞬间精神了，顿时就要后退着跑开，又被许净凇抱住了双腿。


    鎏火：【……震撼……太震撼了。他干嘛呢……】


    周不周：“你、你你你干嘛呢！”


    她也想知道啊！


    这人怎么一声不吭就跪下来了！


    逐渐，他的眼眶也开始湿润。


    眼角发红，蓄起了眼泪，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他声音哽咽，不再有以往的冷静模样：“大人……”


    许净凇抓握着她的手，向下覆在自己的心口上，周不周顺势弯下腰，任由他摆布。


    掌心之下，他的心跳极其的快。


    “您看看我吧，您多看看我，我就能活过来，我就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人，还在这世上……”


    “我只是……我爱您……”


    “我，我叫许净凇。”


    他说话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周不周听得笑了起来，她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替许净凇将眼泪擦去了。


    许净凇只用过别人的身体见到过周不周，但那也只是虚假的世界，一段过去的往事，并非真实的存在，骤然在现实中，在他所在的身边，看见周不周的原身，与前世的她在王座上一样意气风发。


    光是听见声音，他就心动无比。


    无数的日夜里他就是听着周不周的声音入睡的。


    他太害怕被抛弃了。


    就像在多少年前那个夜，明明白日里还收到了家书，父母恩爱，夜里就看见了他们狼狈的尸体。


    就像他走到万恩山上，被住持赶下山。


    就像在梦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把那具身体抛弃，最后被周不周捡去，被丢下的是千年前的他们，许净凇却也感同身受。


    有人调侃周不周简直不像个魔头，宫里养了那么多被抛弃的人，她也只是爽朗一笑，说：“人都是有多面性的呗！”


    千年之前，这些身体原先的主人，是否也对周不周产生了依赖之情，许净凇不得而知。


    但他十分确信，自己的灵魂早在梦中无尽的相处里，无法解脱，无法逃离，被围困在不周山之中。


    他甘愿沉溺在不周山上，做永世不得超生的山鬼，做周不周座下亡魂。


    他说他叫许净凇。


    而不是梦里的张三李四，他是许净凇，他想用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和周不周认识。


    这句话他等了多少年才能够说出口，在他们实际意义上的初见时，他就说出了他的名字。


    寒云雾中柏，凝玉净上花。


    是他许净凇。


    是妄求了周不周很多年，翻阅了无数禁书和记忆，收集了所有与她有关的元天，寻找着这世上她存在过的蛛丝马迹的许净凇。


    此刻，他的不周山就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