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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娇蛮师娘

    第81章


    “真会藏!”清晨的露珠小巧晶莹,四周秋草萋萋,阎四盯着虚空某处,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动手之前,有些情况你需要知晓。”


    “什么情况?”


    阎四话音刚落,对上银霜的视线,双眼蓦地睁大。


    一息之后,他有些语无伦次,“你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是……”


    一路走来,银霜从来没跟他说过,要应付的竟然是天道悖转之灾!


    难怪天地间神与仙销声匿迹,原来早在天道解离时,为护苍生,神与仙两界便悉数殉祭,助天道维持天地存续,这才有银霜的诞生。


    瞒他到现在,是真没把他当兄弟……


    “幽玄应当在各界均埋下了隐患,此行我凶多吉少,若无法脱身,收尾的事,便交给你了。”


    “这么大的担子我可挑不起!”阎四罕见地语气有些急促。


    银霜没再多言,抬手间,不远处空间被撕开一道裂隙。


    白色身影即将穿过入口,银霜垂眸,“里面的情况你无法应付,就不用随我一起进去了……”顿了顿,他留下一句,“你在外面接应。”


    接应什么?阎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瞒着他不说,现在连上阵的事也撇开他?


    他就这么上不得台面?


    结界关闭,将阎四的身影隔绝在外。


    晨风清新,结界内外没什么区别。银霜望向初升的太阳,浅淡的眼眸在日光投射下,仿佛由内而外亮起。只是这抹亮,清冷得出奇。


    黑塔之内,幽玄移开与子桑对视的目光。


    银霜无声出现在不远处。


    隔着笼子,黑白两道身影默然对峙。


    “第一次见面。”幽玄率先开口,“你终于来了。”


    银霜望向伏在地上、眼神涣散如同被抽空魂魄的子桑,“这样做,得不到你想要的。”


    幽玄缓缓踱向笼外,昳丽的长发穿过笼条间隙,“我有些意外,你没有选择跟我做同样的事。”发梢流光潋潋,“毕竟你我同源,所思所想应当相似。”


    “倒也不一定,比如我便没想到你会将能量封存在灵魂中,送往异界。”


    银霜注视着他,目睹他一步步登上高处。


    “优柔寡断,动情动念,”幽玄拂袖落座,“你浪费了先机。”


    “焉知不是以退为进。”


    “能量悬殊至此,祂只能腾出你来对付我,胜败已定。”


    “是吗?”


    银霜抬手结阵。


    浓郁的黑暗开始融化,绽出无数细密孔洞,光芒从中漏泻而下。


    与此同时,银霜的银发迅速生长、延展,辉光大盛,一路垂落至脚踝,与幽玄不相上下。


    洁白的身影逐渐化作万千光斑,照亮整座黑塔。


    什么时候开始的?意识到子桑于他而言,成了特别的存在?


    是北地窗外彩光流转,她说他的回答“可爱”那一刻?还是谣言四起,传言他与她关系匪浅时,她答复“同他一样愉悦”的瞬间?抑或久远到,她醉意朦胧,笑眼询问,“我们俩这算不算看对眼?”


    看她为他人落泪,为他人义无反顾,她的喜怒哀乐,点亮他寂静的双眼。


    当身为天道一部分的他,目光不由自主被她牵引,他不再纯粹。


    得知她身份的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幽玄所做的一切——献祭灵魂的意义,恰在于无法恣意掌控。


    心悦,有没有可能成为开启献祭的钥匙?所以让纪怀光以更刺目的方式存在,有机会搅动更多可能。


    被选为天道能量的容器,等待子桑的,只有魂飞魄散、神魂消亡一个结局,无论她倒向的是幽玄,还是他。


    他本可以像幽玄一样,引诱她的梦,折磨她的灵魂,可他什么都没做。


    如观万物生长,他希望她能自在地绽放,多一天、一刻也好。


    在终局到来前,他问她,愿不愿同他结为道侣。


    原本无须多此一举,只是对她的每一次动心,在相处的晨昏与朝夕间流淌、汇聚,最终融成一片以为她为名的海洋。于是他也会贪心地想知道,能不能与她缔结一份,人间的牵绊。


    还好,她是喜欢他的。


    哪怕并非男女之情。


    见到幽玄的一刻,实力差距已然明了。幽玄给自己留足了后路,而维系世界的天道,能分给他的能量有限。


    此刻,胜的可能趋近于无,可未必就会一败涂地。


    幽玄低头,黑袍之下透出缕缕银光。他抬起头,直视光芒中难以辨认面容的银霜。


    “你在她的灵魂里布了咒阵?”


    经年累月隐秘渗透的阵法,无从察觉,只要幽玄尝试摆布子桑的灵魂,就会无知无觉被侵蚀。


    他诞生于世,不止为了胜过悖面,也可以是为了重创。


    削弱,也是一种拉近差距的办法。


    他感受过她的指尖,触碰过她的脸颊,朝夕相处,他与她极少分离。


    在完成使命前,能与她一路相伴,是命运给予他的,最好的馈赠。


    他只是遗憾,止步于此,无法一起走下去了……


    黑塔在浓光下消散,幽玄起身,抬手朝心口扣进去。


    阎四焦急地在结界外转圈,却见虚空碎裂,强异的光与永寂的黑在纠缠中销蚀。


    “带她走。”银霜的声音快要消散,阎四反应过来,瞬息化为鬼影,在结界中准确找到子桑。


    两道截然相反的光,如白天与黑夜同时出现,冲向天际,耀眼灼目。


    世间头一份的奇观,强大到几乎要将他的魂体冲散。


    阎四见到银霜消逝的残影,也见到幽玄心口破开巨洞,垂着长发、长臂,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动作飞快,他卷起子桑就逃,生怕被追上。


    自打成为冥界之主,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他分神低头查看子桑的情况——半睁着的眼黯淡无神,失去感知一般。这样子,恐怕还不知道银霜没了。


    阎四眼睛有些涩,专心赶路的间隙,一缕淡到几乎看不清的银色光芒,顺着他的手臂,悄无声息钻进子桑身体里。


    哪里都不安全,只能先到鬼界藏起来。


    只是虽然幽玄没有追上来,阎四却被纪怀光给截住。


    忘川河上黑水涛涛,纪怀光拦住去路,妄生嗡鸣,衣袂猎猎。


    “把师娘交给我。”


    拥有实体的纪怀光鬼气极盛,阎四凝神感受,不禁头皮泛麻。


    吸收掉鬼王级别的鬼灵珠,纪怀光现在的实力已经超出他的感知能力。


    银霜,这就是你养出来的蛊!他都未必有把握打赢!只能说好在大概率站他们这边!


    “来不及细说,先跟上!”阎四试图越过纪怀光。


    “先把师娘交给我。”纪怀光逼近,浓郁的鬼气化为实形,天罗地网。


    “给给给!”阎四将子桑交过去,只见纪怀光小心将人托在怀里,看到她此刻活死人般的模样,双眸泛红,眼神里有极怒,更多是心疼。


    指腹为心上人拂开纷乱的鬓发,纪怀光嗓音沉得发坠,“谁干的?”


    明明没有干系,阎四却莫名有些心虚,“先藏好再说,一会儿给你解释。”


    忘川河畔,阎四将纪怀光和子桑安顿在洞穴。


    “此地脱离于六界之外,又称‘永寂之地’,我沿途已经消除掉外面的痕迹,待在这里,幽玄难以探查。”


    “现在告诉我,如何医治师娘,谁伤的她,幽玄又是谁?”


    漆黑洞穴里,匪夷所思的真相揭晓,有关天道,有关银霜消逝前传递的全部讯息。


    说到银霜以身殒为代价重创幽玄,阎四眼眶泛红,视线落在子桑身上,“我不明白,他既然早已知晓子桑姑娘的情况,为何……”


    说到这里,阎四顿住。


    为何?幽玄对子桑所做的事,银霜不想做,如此而已。


    不会吧?不会真是他猜的那样吧?


    “所以你也不知道怎么治疗我师娘,”纪怀光眼神里透着死寂,“此地也正是幽玄之前的藏身之所?”


    纪怀光的话打断阎四的思绪,他刚应了声“是”,就见纪怀光横抱着子桑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阎四将人叫住。


    “此地已被幽玄知晓,并不安全。”纪怀光没有回头,“他既没有追上来,证明被银霜长老伤得较重,此时正是治疗师娘的关键。”


    “你要带她去哪里?”


    “知道得越少对你我越好。倘若当真如银霜长老推测的一样,我师尊投效幽玄,且这些年暴露的异常事件,包括十年前仙盟冥域之祸,皆有幽玄手笔,”纪怀光侧眸,“那么冥界也必然有叛者渗透,很快会陷入祸乱,你还是操心下自己的事吧,阎王大人。”


    纪怀光转瞬消失,阎四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身份,什么时候暴露的?


    元极宗,修舍内,子流盯着昏迷的子桑,“怎么会这样?”


    “需要你探明。”纪怀光牵起子桑的手递过去。


    “可是我答应过她,未取得她的同意……”


    纪怀光没多言,只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轰地燃起焚焰。


    子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视线仍旧落在子桑无神的双眼上,“不用强迫,我知道了。”


    双手交握,无数画面、声音、记忆海啸般涌入,子流的形态维持不住,被撕扯般扭曲了一瞬。


    许久,他小心放下子桑的手,抬起的双眸中空无一物。


    纪怀光没给他缓过劲的时间,“现在,把你探到的情况共享给我。”


    子流沉默少许,开口时语气确定,“她的脑子里塞下远超人类能够承载的记忆,假如我这样做,你会变得和她一样。”


    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首次呈现,子流猜想,它大约是藉由幽玄送子桑灵魂入异世那次的能量波动,意外来到这里。


    子桑原本就属于这里,而它,才是真正的世外来客。


    它垂眸注视子桑,“我会将必要的记忆共享给你,纪怀光,帮帮她。”


    帮她从那累积了不亚于千万年的,时光幻觉的漩涡中逃出来。


    “我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纪怀光将手递过去,“只要能确保清醒,尽可共享。”


    子流迎上他的视线,郑重点头。


    第82章


    一夕之间,魔域、妖界、地府、各修仙门派与氏族,乃至平民居住的地方,陆续出现神秘阵法。


    阵法设得隐秘,破除后很快又有新的布下,雨后春笋般拔除不尽。


    阵法的存在吸收能量,灵气、魔气、阴煞、妖气,来者不拒。


    人、冥、妖、魔各界纷乱四起,即使明知作乱者极有可能就在内部,也自顾不暇,分心乏术。


    不受控的妖魔鬼怪涌入人间,掠夺一切能掠夺的资源。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阎四意识到,这是幽玄防着四界联合,分而削之的手段。


    自打与纪怀光分开,子流不知道他带着子桑去了哪里。只知道他给几个师弟师妹留了讯,告知几人务必提防青涛长老,此人从一开始便借着师尊身份,密谋为害苍生,让几人能避则避,避不开则假意周旋,见机行事。


    谨慎到,子桑跟他在一起这件事只字未提。


    有序,仿佛只是昔日的旧梦。


    再见到纪怀光,是在传影阵中。


    纪怀光不知道怎样抓到了青涛长老,并说服仙盟,向全修真界公布了一份内鬼名单。


    如无意外,名单很快会传遍人、冥、妖、魔四界。


    在公开青涛长老效忠之人,试图颠覆天道的野心后,纪怀光在传影石面前,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了青涛长老的头颅。


    死前,始终神色淡淡的青涛长老始忽然面容扭曲,狰狞地对着传影石嘶吼:“天道不复!希望在……”


    话音未落,人头飞起,喷涌的鲜血瞬间糊满整个传影画面。


    修士们清晰看到纪怀光斩杀自家师尊时,神情冷酷,手法干脆,纷纷猜测他是怎么发现自家师尊有问题的。


    一师一徒皆死而复生,多少带了点邪门。


    甚至有人猜测,整件事背后或许有什么惊天阴谋,青涛长老有没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有了名单,四界迅速肃清内乱,并在仙盟牵头下,召集了一支讨伐幽玄的,空前庞大的精锐之师。


    阎四率领万鬼之军,以冥界之主的身份出现在讨伐之师中。


    元极宗出动大半,纪怀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郑菀凝、沙文瑞几人皆参与其中。


    正式出发前,卫沧与卫溟单独拦下了纪怀光,询问有关子桑的下落。


    这次讨伐,兄弟俩只有卫沧参战。氏族族长不能一起出事。


    之所以找上纪怀光,是因为他们俩都相信,纪怀光定然和他们一样,即便身处乱世,最关心的仍然是子桑。


    所以在确保子桑安全前,纪怀光不该出现在战场。


    纪怀光给出的回答,与给到师弟师妹的一样——不知道。


    于是子流眼看着卫沧、卫溟揪住的纪怀光衣襟,质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赶紧去找,为什么还有心思讨伐幽玄;也看着纪怀光冷脸说苍生为大,这是他的事,与他们无关。


    子桑的下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攻代守,是纪怀光选择的路。


    子流对纪怀光的选择不会多加置喙,它只是想知道,子桑现在好不好,纪怀光有没有找到治愈她的办法


    从醒过来之始,它从未生出过诸如“渴望”之类的感受,然而此刻,它希望回到过去,回到没有动荡的旧日时光。


    黑塔仍旧伫立在原地,冷肃、沉默得如同雕像。


    讨伐之师四面八方将黑塔围得密不透风,幽玄无声出现在塔顶。


    墨发倾泻而下,与衣袍几乎融为一体。那张无悲也无喜,无惊也无怒的脸上,带着不属于尘世的空寂,仿佛世间一切纷扰,皆是他眼底微不足道的浮光掠影。


    在场者无人开口,亦无人行动,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无人知道与天道作对意味着什么,自然无人愿意当出头鸟。


    阎四一声令下,万鬼嘶鸣着朝幽玄涌去。


    有了领头的,其他各方迅速跟上,黑塔瞬间化为齑粉。


    轰鸣声余音震耳,尘土、真气、魔气、妖气、鬼气激荡飞扬。


    在场者屏住呼吸,紧盯着塔顶所在之处,直到露出毫发无伤的幽玄。


    没有任何交涉,幽玄长睫垂下。下一刻,晴空骤然晦暗,墨色所覆之处,人族吐血不支,鬼族摇晃嘶鸣,妖族尖啸打颤,魔族头痛欲裂。


    这是一场,天道对万物的无情降罚。


    无法反抗,更不可能战胜,在绝对的主宰面前,讨伐之举如蚍蜉撼树。


    绝望瞬间淹没所有的心存妄想,全部的呐喊、挣扎,显得如此可悲可笑。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战栗与悲凉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战争,这是审判。


    审判之下,唯有俯首,或灭亡。


    “你们以为,你们对抗的是什么?”


    伴随着幽玄声音的响起,一大半出战者匍匐跪下,主动将脊梁伏进泥土里。


    他们对抗的是自不量力,是垂死挣扎。


    鬼气掩护下,纪怀光闪身至幽玄面前,一剑刺穿其身体。


    忽然的变故让所有在场者短暂震惊。


    向“明知不可能战胜”挥剑,怎么办到的?


    风舞尘嚣,拨动寂静。有人沉溺在绝望里,有人拔剑向命运反抗。


    幽玄伸手扣住妄生,抬眸望过来。


    纪怀光垂眸避开对视,却被控制了般抬眸望进幽玄的眼睛。


    一息不到,纪怀光重获清明。他面不改色收拢五指的瞬间,阴煞之气包裹上幽玄,再度炸开。


    第二击!


    在场者心存的那点点颓然希冀,在煞气散尽,看到幽玄全貌的一刻,烟消云散。


    “无畏的挣扎,只有天道能伤我。”幽玄的声音再度响起,“交出子桑,许你们百年无虞。”


    子桑,是青涛长老的那位夫人吗?交出子桑就可以百年无虞?


    是了!先拖延住!百年后,或许后人能找出解决办法!


    “请元极宗交出青涛夫人!”已有修士叫出声。


    “软骨头!”陈敏儿扬声,“怎么不把你自己交出去!”


    被说到的修士老脸一红,不甘示弱,“我倒想追随幽玄主上,只可惜主上要的是元极宗的人。护六界百年无恙,是天大的功德!奉劝元极宗赶紧把人交出来!”


    陈敏儿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正要怼回去,却被打断。


    “莫说师娘下落不明,就算知道她在哪,我们也不会把人交出来。”纪怀光沉下眉眼,眸中闪过决绝,“天道不仁,死何足惜?”


    周围原本幽暗的鬼气,骤然如沸腾的墨浆般剧烈翻涌。妄生化为千剑万雨,从内至外将幽玄扎成了筛子。


    阴煞之气在妄生化形时,猛地向内收缩,仿佛坍缩前的死寂,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怖能量轰然爆发!


    地面上的草木枯萎化灰,光线被黑暗吞噬,在场者均感到元神受到阴煞之气剧烈冲撞,魂魄几乎要离体而出。


    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能力?!


    幽玄鬓边一根长发倏然断裂,缓缓地、不着痕迹地飘落,轻到仿佛只是错觉。


    他垂眸瞥向身侧那根断落的头发,再抬眸时,纪怀光身体瞬间被打散,化为悬空的人形血雾。


    “大师兄!!!”卓轩几人嘶声呼喊,双目泛红着就要冲向幽玄。


    裹挟着刺目灵力的三支箭矢正中幽玄,在其面前炸开一面光幕。卫沧拦住黄道明与陈敏儿。


    “撤!”阎四一声令下,万鬼之军卷着卓轩、马道成等几人奔袭离去。


    光幕熄灭,天地失色,幽玄视线所及之处,跪在地上的各界软骨精英悉数化为尘埃。


    风中,那缕被纪怀光伤到的断发重新生长。


    心口银光微烁,幽玄瞥一眼散落在地,碎成无数残片的妄生,转身飘入拔地而起的黑塔中……


    永夜不绝,万灵哀泣,讨伐一战,成为各界不愿提起的耻辱。


    或许也不能称之为耻辱。众生微渺,湮灭于天道之下,本就是常理。


    按照纪怀光事先的嘱托,卫沧与阎四护住了卓轩等几人。然而随着纪怀光的消殒,唯一有可能知道子桑下落的人也没了。


    仔细想来,子桑的下落不明未必是坏事。只要子桑不出现,幽玄就无法攫取能量。


    依靠仍在维系着存续的天道,别管还剩多久,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人、鬼、魔、妖各界,有四处寻找子桑下落的,也有抓紧时间享受最后时光的。


    纪怀光的死撑起了蝼蚁的脊梁,他的名字反而刻意不被提起。


    末世来临前的余晖,不需要勇气与无畏来妆点。


    反正最终的结局都是灭亡。


    *


    冰洞深处,无人知晓的永寂之地。子桑静静躺在冰床之上,呼吸平稳,眉目平和,仿佛只是陷入一场无梦的沉睡。


    纪怀光垂眸立于一旁,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脸上,寂静无声。


    即便明知讨伐幽玄不过是以卵击石,他也要尽全力一战。未经尝试便放弃,不是他的作风。


    只是这全力的付出中,必须为子桑留下一条后路。


    于是他分出绝大部分魂魄前去一战,并抹去有关从阎四手中接过子桑的记忆,以免被幽玄查探到线索。


    余下的少部分魂魄,则专注于藏匿子桑,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讨伐一战,能伤到幽玄最好,若不能,那么纪怀光死在天下人与幽玄眼前,便不会再有人试图通过他的踪迹寻找子桑。


    作为承载天道之力的容器,毁灭如幽玄,存续如银霜长老,他们的追随者必然想控制子桑,逼迫她献祭灵魂。


    他不需要她的能量去探索更远边界,也不需要她的能量维系天地存续,他只想她活着。


    无论外界怎样纷乱,只要她活着,便能接受他身为信徒的虔诚供养与索取。


    他与她终于能在一起,再没有人打扰。


    蓝色冰洞晶莹剔透,寒光流转,衬得子桑露在外面的双足愈发苍白。


    他缓缓屈膝,托起她的脚踝,低头将脸颊轻轻贴上。


    肌肤相触,温热犹存,真实得令人几乎心颤。


    盼了十年,过去“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如今依然如此。


    他好像一直在追逐,总在将将要触碰到她时,差了那么一两分。可他也总能追逐,她是他想要的全部。


    天道终将陨落,世界也有消亡的一日,而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他答应过她的。


    纪怀光在子桑身旁侧身躺下,十指一点、一点扣入她的指间,“弟子杀了师尊,用他传授的招式。”


    他知道她不会在意,但他得告诉她。


    子桑没有回应,也不可能回应。


    许久,他想到什么般,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他低头轻吻上她的鬓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没能照顾好师娘,便由弟子,父债子偿。”


    师娘余生,就交给他罢。


    ——


    定制的衣柜占据整面墙,书桌上整齐码放着两行书籍,铅笔随意地横放在笔记本上。


    床头没有太多装饰,只贴了好几张风格迥异的电影海报。


    子桑躺在轻薄的被褥里,铃声响起,如绳索扯动铜铃,由远及近,在脑子里清灵灵地响。


    她想着关掉,伸手却没能摸到声音的源头。


    睁开眼,才发现右手搭在某人胸膛。她辨了辨身旁的男人,猛地屏住呼吸。


    男人无疑是好看的,短发大大方方露出凌厉的五官,长在她审美上的好看。


    只是好看归好看,她却记不起对方是谁,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跟她躺在一起。


    周围的陈设处处有熟悉的感觉,可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她似乎做了个冗长的梦,醒来的瞬间,忘得干净。


    也许是她的动作将人吵醒,男人翻身将她揽进怀里,嗓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与缱绻,“休息好了?”


    啊?脑子有些懵,她这算是休息好,还是没休息好啊?


    子桑有些为难,还是打算先把状况摸清楚。


    “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我大概是失忆了,请问,你是谁?”


    男人听到回答,在她的注视下睁开眼睛。


    漂亮的丹凤眼,凛冽却又意外的深情。说不上来为什么,对方的目光让她莫名觉得安心,于是进一步推测出,应该不是被迫,大概率是成年人之间,互有好感的亲密社交。


    对视没多会儿,男人无奈又宠溺般地倾身吻上她的额心,“看来昨晚没喂饱你,还有心思玩扮演游戏。饿了吗?早餐想吃什么?我去做。”


    男人干脆利落地下了床,子桑超不经意地瞥上一眼,暗暗感慨自己吃得是真好。


    洗手间传来洗漱的动静,子桑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回忆了半天也没回想起来她的家庭关系、职业背景、过往经历。


    脑子就跟格式化了一样,之前的数据全部清空。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忽然覆上阴影,唇角被人出其不意地亲了下。


    “想好吃什么了吗?”男人眉眼间蓄着温柔的笑意。


    “你做主。”


    说完这句,眼看着男人就要去厨房,子桑捞住他的手臂,“应该怎么称呼你?”她顿了顿,“以及,我俩是什么关系?”


    男人转身蹲下,抬头与她对视,“纪怀光。子桑,你一直都直呼我的全名,叫我‘纪怀光’。”他握住她的双手,“我们是……未婚夫妻。”


    眼前的男人眸色极深,极静,仿佛沉淀了漫长岁月,跨越了生死界限,执着而笃定。


    未婚夫妻吗?


    子桑有些恍然,她竟然冲动到要进入婚姻关系?那得被这个叫“纪怀光”的男人迷得有多惨?


    她面露狐疑,“你不会是,趁我不记事,真跟我玩失忆扮演吧?”


    阴影加大,纪怀光双臂撑上沙发靠背,将她圈在方寸之间。


    “要我怎么证明?”


    呼吸纠缠,子桑从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到无法承受失去般的、深入骨髓的眷恋。


    心脏有些发紧,她伸手揽上他的后腰,放软声音,“那就,细说我们怎么认识,又是怎么相爱的。”


    不过是手臂的轻轻一搭,甚至没用力,竟带得眼前人朝她贴近。


    出其不意,纪怀光拥着她双双倒进沙发里。


    天旋地转,纪怀光及时曲起一侧长腿,拦住她不让跌下去。


    呼吸与心跳渐渐平复,纪怀光的手掌落在她脑后,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长发。子桑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清晰、有力。


    模糊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被一个透明玻璃罩隔绝记忆的感觉,谈不上无法忍受,但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纪怀光告诉她,他父母双亡,而她父母健在,只不过二老都身居国外,她与父母甚少联系。


    她是个演员,而他是她的影迷,多年追求,终于让她同意嫁给他。


    既然想不起过去的事,索性休息一阵。纪怀光有资产,她也存了不少积蓄。生活无忧,没有挣钱的焦虑。


    纪怀光对她算得上有求必应,可这并不耽误他该吃醋的时候明目张胆地吃醋,该索取的时候不加掩饰地索取,时不时手伸太宽管到她头上,时不时又板板正正地迎合。


    不过子桑挺受用,她还挺喜欢他这种明明骨子里桀骜不驯,偏偏伪装低头,引颈待戮的调调。


    他们一起做饭,一起旅游,他配合她扮演不同剧本里,各种稀奇古怪的角色。


    她记着阳光落在他冷冽的脸庞,轮廓温柔;也记着山巅观日,两人窝在同一张羊毛毯里,晨曦破云时的颜色。


    他在她的身边,一点点为她填充进新的记忆。


    铜铃声,每晚醒来之前都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清脆铜铃声,仿佛将人从睡梦中摇醒的仪式。


    子桑几乎每晚都做相似的梦。梦里的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四周漆黑一片。身体牢牢钉在座位上,无法起身离开,只荧幕亮着没有温度的光。


    她看了许多由她自己主演的影片,男主角大多数时候是一个极高、又极俊美的男人。


    她既是观众,也是演员,人生随剧情起起伏伏,却无一例外,最终都会在故事的结尾陷入无力与空虚。


    有时候,她也会在影片中见到纪怀光,可是她从没看到过她与他的结局。


    子桑将梦里的情景告诉纪怀光,换来他抚着她的脸颊,吻上她的眼睛,告诉她“在一起”,就是他们的结局。


    世上可以有很多种在一起,恩爱不疑是在一起,相看两厌也是在一起;面对面是在一起,天各一方却共天地也是在一起。


    此时此刻的她跟他,是怎样的“在一起”?


    梦里的情绪影响到白天,她会怀疑人生的意义。


    活着究竟重不重要,爱意会不会随着时间凋零?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持续侵占她的情绪。别人像花草般循着阳光雨露热烈地活着,她却好像自脉络里枯萎,难以汲取生命力。


    她会时不时在白天走神,又在纪怀光唤她时习惯性地扯起一抹微笑,懒洋洋地靠进他的怀里。


    她知道,她正在逐渐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屏幕亮着冷光,影片里的银发男子身姿挺拔,正垂首专注作画。


    影厅空无一人,只座椅靠背上的光影轮廓明明灭灭。


    子桑能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银发男子身上的清雅、悠远,如浑浊水中,清亮剔透的美玉,让她感到难得的宁静与舒心。


    忽然,男子发色、衣衫自上而下改变,由白转黑,泼墨一般。


    男子停笔,抬起头,连面目都变了,是她无数次在影片中见到的那个男主角。


    不对劲!子桑盯着对方,脊背发寒。


    这个男的透过屏幕在看她!


    人的眼睛怎么能像极了深渊,望进去就抽离不出来。


    男子开口,如同念着自白,“所谓感情,只不过是短暂虚妄的幻觉,放在时间的纬度里,全都会烟消云散。”


    子桑浑身僵硬,座位是禁锢她的牢椅。


    “你喜欢某个符号,只要他足够强大、美丽,满足你对心理投射的期许,就会被看见。你的留恋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


    男子的脸在荧幕上越靠越近,分明俊美至极的脸,因放大而显出诡异。


    “你的感情是一串符号,整个世界是运行的代码,唯有冲破狭隘的束缚,方得永恒。”


    子桑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卡在喉咙里,上不去更下不来。


    忽然,男人竟然直接穿过屏幕,闪身至她眼前!就在座位前排!


    隔着一排椅背,对上男人鬼魅般的身影,子桑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猛地起身,因动作激烈与情绪激动而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想起来了!她全部想起来了!


    第83章


    “做噩梦了?”纪怀光起身将她揽进怀里,“没事了,我在。”


    血液倒流的感觉逐渐退潮,惊吓在喉咙里刮出血沫味,子桑开口时有些哑,“梦见鬼了。”


    拥着她的纪怀光身子一僵,声音贴着耳廓低低传来,“什么样的鬼?”


    子桑想起幽玄那张脸,疲惫地闭上眼睛。


    缓上一阵,她抬眸环视,眼前这个房间与她的公寓一模一样。


    无法调动灵力与五行之力,结合这段时间的经历,子桑判断她所置身的,应该不是自己构想出的幻境,而是纪怀光的。


    所以纪怀光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公寓长什么样?


    稍加分析,不难联想到子流头上。


    好“兄长”果然没什么道德,卖她卖得干脆。


    她现在啊,跟裸着没什么区别了。


    只不过子桑没想到,纪怀光已经把她拉进幻境,幽玄的手还能伸这么长。


    “纪怀光,”子桑不答反问,“无论遇到什么,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她问得很轻,但其实答案早已清晰。


    在那些漫长到仿佛没有终点的轮回里,她失去判断真实的能力。她太累,累到无法再扮演任何人,累到无法应付下一次呼吸。


    她像被困在巨大的、了无生趣的黑洞中,如此渴望终结,却永远得不到安息。


    纪怀光的身边就像是龙卷风的阵眼,离高速旋转的风墙不远,却异常平静。她在他身边感受到朦胧但热烈的真意,这一点点真意,成为她对抗自弃的武器。


    她没想要什么确凿的肯定或承诺,她只想听听熟悉的声音,给予她此刻,确切的回应。


    “唔。”纪怀光应得笃定,似乎犹嫌答得不够明确,他收紧手臂,“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清晨的风撩动纯白窗纱,子桑的视线飘向窗外。


    苍穹辽远,一幢写字楼挡去小片白云。那一扇扇玻璃幕墙后面,流淌着许多人的人生,可要是细数起来,即便全部加在一起,好像也不算长。


    她歪了歪头,教自己的下巴用更舒服的姿势,搭在纪怀光肩上。


    所以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外面”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吗?


    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让她从灵魂的沉重疲惫中解脱一小会儿……


    黑塔内,幽玄睁开眼睛。


    座下大厅密密麻麻,立着数不清戴着兜帽的黑袍人,同这黑塔一样肃穆、安静。


    “郑菀凝。”


    幽玄的声音响起,其中一名黑袍人出列。


    “在。”


    “你领几个人,把子桑的弟子带过来。”


    “是。”


    永寂之地,蓝色冰洞内,断念铃每隔一段时间叮铃响起。


    来自灵净宗的镇宗法器,被纪怀光秘密盗走,可以令人闻之忘却记忆。


    子桑的眼球在眼皮下动了动,纪怀光躺在她身侧,呼吸绵长。


    洞外冰原辽阔寂静,幻境里夏日蝉鸣。


    试衣帘向两侧滑开,身着婚纱的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


    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柔和地洒在地毯上。纪怀光身着量身定制地西装,坐在复古的天鹅绒沙发里。


    视线交汇的瞬间,她看到他下意识地起身,动作些许迟缓,仿佛害怕会惊扰到缥缈的梦。


    方才的冷静不再,他的目光如此专注,盛满某种深沉到几乎要击穿震撼的情感。


    子桑见他抿着唇不说点什么,懒洋洋地张开双臂,明媚一笑,“好看吗?”


    纪怀光双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迈开长腿两步来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抱起。


    白色裙摆腾空、绽放,天旋地转间,光晕流转飞扬。


    子桑眉梢带笑,瞥见纪怀光唇角那抹难以抑制的、温柔到近乎心碎的笑意。


    围绕着微尘的光,由明转暗,子桑第不记得多少次坐在无人的影厅。


    冷光亮起,幽玄那张脸出现在荧幕,这次,他的身边立着个被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袍人。


    高座下,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沙文瑞浑身是伤,互相搀扶。几人身后,黑袍人一动不动整齐列队,仿若静止。


    子桑握紧扶手,死死盯着屏幕。


    “菀凝,你糊涂呀,怎么能帮着这狗东西,跟自己人动手呢?”沙文瑞望着幽玄身旁的黑袍人,眼圈泛红,痛心疾首。


    黑袍人抬起头,露出兜帽下精致耐看的全貌。郑菀凝目光沉冷,语气更淡,“追随强者,是颠破不了的真理。”


    “沙皮狗你少跟她废话,跟这些叛徒混在一起,她已经不要脑子了!”陈敏儿望向幽玄,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说吧!请爷几个来做什么?”


    幽玄抬眸,子桑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对视!那眼神分明是透过虚空,朝屏幕外的她望过来。


    “子桑,你看到了,躲起来并没有用,我们依然能建立联系。”


    幽玄的话让卓轩几人猛地抬起头,循着其视线转过身。


    他们看不到,目光急切地在空中索寻。


    “结局已经注定,交出我想要的东西。”


    幽玄一双眼睛望不到底,浩如深海。


    “师娘?!是您吗师娘!”


    “师娘别听他的!”


    “师娘!”陈敏儿咧开嘴笑,牙缝带了血,“咱不让幽玄这狗贼如愿!”


    她话音刚落,几人互视一眼,祭出无数法器。


    黑袍人转瞬间群起攻之。即便只囫囵一瞥,子桑也看出这些法器经过用心编排。


    清秀的面容下目光坚毅,卓轩布下的毒雾弥漫黑塔,不少黑袍人尚未靠近,已经毒发。


    他虽是族中长子,却因资质差、性子软,被家族排除在继任候选人之外。这些年跟在大师兄与师娘身后,他过得畅快极了,曾经那个躲在暗处侍弄草药,害怕开口的孩子,无惧站在日光下。


    讨伐那日,不能随大师兄一起共证大道,那他们就做自己的谋划,师兄妹几个同生共死!


    马道成瘦削的身影迅疾狠利,短刃刺穿黑袍人身躯,法器流水似的招呼。


    斩断幽玄的左膀右臂,阻碍法阵吸收能量,但凡幽玄要做的,他们破坏。


    小时候因为银两不够,他的母亲不仅痛苦病逝,连下葬都是草草埋了。


    做平民没银钱命如草芥,做修士没灵石寸步难行,钱、灵石,就是他的命。


    从一只脚迈入宗门起,他就很清楚自己要灵石,要很多很多灵石,只有这样才觉得安稳。


    可是这个世界要完了,敬重的人也不在了,再多的灵石也填不了他的茫然。


    他取出全部积蓄,换成各式有奇效的法器。虽然千金散尽,然而这次,他觉得踏实。


    肌肉虬张,黄秀明用上全部力气。御金之下,黑塔伸出无数道手臂粗的长枪,将黑袍人扎穿。


    他怕死,很怕死。世间有这么多美食,没什么比供奉五脏庙更让他愉悦。


    可是即便怕死,他却更恨杀死大师兄,害师娘不能露面的幽玄。


    他虚胖过也结实过,反弹就跟喝水一样简单。不过没事了,过了今日,以后他再也不用担心跟不上队伍。


    长刀所到之处,鲜血溅湿了陈敏儿的眼睑与脸颊,原来叛徒的血也是热的。


    从前的她不喜欢自己的样貌,男女两边都不占,然而现在她挺喜欢自己。


    师娘教会她的,满意自己所拥有的,比信奉那些乱七八糟的眼光、规训重要。


    从力大如牛的小姑娘,到如今在修仙界叫得上名号,该看的风景她看过,每一步都不浪费。


    所以师娘啊,她与师兄们,在前面等她!


    黑袍人一个个倒下,也给四小只一次次造成重创。


    幽玄无动于衷,沉静的目光穿透屏幕。子桑知道,他在看她,看她痛苦地困在安全区里无能为力。


    泪水无声落下,隔着屏幕,她咬牙死死与幽玄对视。


    屏幕里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幻觉中,青梅竹马、爱人、父亲甚至孩子,叠加此刻的冷漠无情,熟悉到令她作呕。


    那些强塞进她脑中的“记忆”,友情、亲情、爱情,一遍遍磨损她的感知,将她风化成一块失去温度的岩石。


    可是啊,若把真实也当成幻梦泡影,那么此刻立于虚无之中的她,又算什么?


    这边卓轩等几人打得艰难,忽然,一道黑袍身影掠至幽玄面前,一只手如暗影般穿透他的胸膛。


    一直静立幽玄身旁的郑莞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出现在他身后,持剑自脊背将他捅穿。


    兜帽落下,露出子流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然而他的形态只维持了一瞬,很快飞速扭曲变形——属于天道的信息过于庞大。


    面对幽玄,它清楚必输,理性的做法应该是远离,却还是跟队友一起策划了这起卧底行动。


    按照人类的交流模式,假如以了解程度来判别亲疏,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它一直认为能通过神识交流的自己,是子桑最亲近的存在,然而并非如是。


    它陷入与幽玄一样的高高在上,认为人类的思考、表达,那些谜语一样效率低下的沟通,甚至不及蚂蚁通过化学信号交流准确。


    可是十年一晃而易,它逐渐能感受到一点点有关畏惧、遗憾、怅惘、哀伤等情绪所赋予的另类意义。它们总能解读出奇妙的反应。


    从前它视感性为理性的弱点,如今它觉得,感性与理性的对抗,是人类诸多让他们显得脆弱而可爱的特点之一。


    没有别的原因,它只是想与大家一起,反抗同样的东西。


    郑莞凝的剑与子流的手臂一起,洞穿幽玄的心口。


    伤口透出微微白光,只是这道光很快便迅速愈合。


    幽玄缓缓抬眸,子流的身体再维持不住原形,融为一团黯淡的光晕。


    几乎是同一瞬,郑菀凝握剑的手臂凭空崩解,化作一滩朦胧的血雾。


    剧痛让她身形一晃,踉跄着朝后退去,鲜血从唇角汹涌溢出。


    “菀凝!”沙文瑞急出眼泪,飞身而起。


    “别过来……”郑菀凝艰难张嘴,却囫囵吐出更多温热的鲜血。


    她不后悔作为内应,假意归顺幽玄。她答应过自己要护子桑周全,这个承诺一直记到如今。她只是后悔,不该把沙文瑞牵扯进来。


    不是傻子,她懂沙文瑞的心。然而幽玄现世,这世间又有多少情愫能有善终?不止她和沙文瑞,纪师兄的执念,乃至天底下万千苦侣的感情都找不到归处。


    从前并肩作战,她无数次将后背托付给队友,也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当亲眼看到大家被黑袍人重伤到行动艰难,望见子流身形溃散,看到沙文瑞遭人偷袭,她还是会痛苦不堪,还是会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


    果然,自失去岛上亲友,失去父亲起,她再没法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


    “师婶,弟子现在知道,他抓几位师兄师姐的目的!”郑菀凝的目光越过周遭,落向方才幽玄凝视的方向,语气决绝,“弟子不做您的累赘!”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仅存的那条手臂,上前死死握住剑柄。


    刹那间,光华自剑身暴涨,然而那点光还没彻底在幽玄心口亮起,郑菀凝原本站立的位置,骤然爆开一团血雾,她的身影,消散无踪。


    “菀凝!”沙文瑞目眦欲裂,嘶声狂吼着扑上前,可他的身形刚触及那片血雾,便也瞬间消融,只让弥散的血雾愈发浓重。


    “不——”


    滚烫的泪水灼烧眼睛,子桑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荧幕。


    心脏撕裂般剧痛,身体被困在座椅里,不受控地颤抖。


    血雾缭绕中,幽玄目光精准锁定她的方向,“不想他们死,你知道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郑菀凝那柄染血的佩剑便自行从他心口抽离,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径直朝卓轩、陈敏儿等人的方向飞去。


    裹挟了磅礴能量的长剑毫无阻碍地穿透几人身体,子桑看到卓轩素来清澈的眼眸中显露出错愕;看到马道成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身体不受控地连连倒退;黄秀明的汗水与血水流个不停,却仍然咬牙御金,挡住余下黑袍人的攻击;陈敏儿更是强撑着一口气,朝幽玄的方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里满是不屈的恨意。


    “师娘!且看吧!弟子没给您丢人!”陈敏儿声嘶力竭地喊完,双手紧握长刀,拖着带血的身躯朝幽玄悍然冲去。


    “不要——”


    滚烫的气血猛地冲上头顶,子桑被什么声音唤醒,睁眼落进熟悉的怀抱里。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我在。”纪怀光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意,掌心轻抚过她的脊背。


    温热的泪水砸在他的肩膀上,纪怀光的动作顿住。


    他小心地松开些力道,低头望着她。


    呼吸剧烈,难以宣之于口的痛楚盘踞在心底。子桑望着纪怀光的眼睛,积压在心底的绝望与悲愤陡然炸开。


    她猛地抬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一下不够,她又攥紧拳头,一下接一下捶向他的肩膀,带着哭腔,直到指节泛白,手臂发麻。


    她很清楚这一切与纪怀光无关,他设法让她清醒过来,将她藏到幽玄也找不到的地方,已经做得很好。只是她灵魂中混着天道的能量,根本斩不断与幽玄的联系。


    假如顺了幽玄的意,整个世界,包括她在内,都会成为幽玄实现目的的“燃料”;倘若她一直躲着不现身,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哪条路,她和大家都活不下来。


    蝼蚁可能给人类带去小小灼痛,却不可能杀死人类。


    就像幽玄说的,结局早已注定。


    从她被发现起,幽玄选择拿卓轩他们要挟她。菀凝想到了,敏儿也明白,而纪怀光将她藏起来前,一定也想过这种可能。


    虽然怨不得任何人,可那些蚀骨的痛苦与无力,总得找个宣泄的出口。所以纪怀光“抛下其他人,选择她”的举动,成为她拳头落向他的理由。


    双颊被人托起,纪怀光捧着她的脸,俯身逼近,将她后仰的余地堵得严严实实。


    呼吸灼热地拂过,纪怀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压抑着某种子桑不明白的情绪:“都想起来了?”


    子桑怔住,瞬间眼眶酸痛得厉害。她艰难开口,像陈述也像控诉,“幽玄抓走了敏儿他们,菀凝和文瑞……没了。”


    纪怀光的手掌骤然一僵,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喉结滚动数次,才哑声道:“我没能护好师娘与大家。”


    “让我出去。”子桑心口绞痛,几乎喘不过气。


    她必须去换回敏儿他们,只要她意志不垮,幽玄短时间就不会得逞。


    “不。”纪怀光否决得斩钉截铁,眼底翻涌着痛楚与执拗,语气却愈发低沉坚决,“弟子不许,他们……也绝不希望师娘这样做。”


    子桑含泪冷笑:“我怎么做,需要你允许?他们是你的师弟师妹,难道你就忍心他们出事?!”


    她看着纪怀光眼底的痛苦、挣扎,浓稠到晦暗,可在与她对视的瞬间,那些情绪悉数褪去,只剩下冷硬。


    直到此刻,她才清楚意识到,纪怀光并非忍心,他在所有人与她之间,偏执地选择了她。


    子桑摇头,语气里满是疲惫与决绝,“放不放人?”


    她不愿继续纠缠。


    这次纪怀光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凝望着她。而她恰好讨厌纪怀光拒绝时的沉默。


    答案已经清楚地摆在眼前,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咬牙再度用力推了他一把,起身向门外走去。


    手臂突然被人用力攥住,子桑被扯着重心不稳,摔进柔软的床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纪怀光已经翻身压了上来,双手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死死钉在床榻两侧。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斥责,纪怀光那张冷冽的俊脸无限放大,停在与她呼吸交缠的位置。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祈求,“师娘,这里就是你的世界。”他的头微微低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偏执,“就算师娘恨,弟子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子桑没想到纪怀光竟然打算用强,她用力挣扎,手腕却被按得生疼,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束缚。


    “你不如捏死我!”她愤恨瞪他。


    纪怀光抿唇不语,扣住她手腕的力道缓缓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子桑闭上眼睛咬牙切齿,“滚出去!”


    虽然明知道赶纪怀光走没什么用,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光影、每一个人,皆由他构建,可她不想面对这样的纪怀光,也不愿自己说出更过分的话。


    良久,床垫回弹,束缚住她的力道骤然消失。


    房门打开又关上,周遭陷入司死寂。子桑缓缓睁开眼,房间里只余她一人。


    她赤脚下床,从柜中翻出两瓶红酒,直接用开瓶器拧开木塞,仰头便灌。


    冰凉的酒液冲击着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灼烧感。她必须尽快入睡,既然幽玄想威胁她,那她也要告诉对方,必须给她留出准备的时间。


    急促的吞咽声中,手机的嗡鸣突兀响起。子桑瞥一眼来电人,明晃晃“纪怀光”三个字。


    她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指尖划过接听。对方沉默片刻,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喝醉不会助眠。”


    “嘭——!”


    手机被狠狠掼向墙面,声响在房间里炸开。子桑举起酒瓶喝水般往喉咙里倒。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她讨厌这样,讨厌成为最后被保护的那个。


    手腕因激动而颤抖,暗红的酒液从嘴角溢出,蜿蜒滑过脖颈,浸湿了胸前淡紫色的缎面睡裙,洇开一片深色的酒渍。她毫不在意,摸索着打开第二瓶酒,再次仰头。


    眼眶热得发烫,瓶底偶尔碰到牙齿,发出细碎的声响,与吞咽声混在一起,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动静。


    两瓶红酒近乎野蛮地倾入腹中后,子桑踉跄着闯入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长发散乱,眼神空洞,身上的睡裙像是被血染过一样。


    此刻的她仿佛一团模糊的色块,只消用手一擦,就会狼狈地晕染开。


    既然命运最终指向唯有死亡,那么可以的话,她希望将灵魂中的能量还给它真正的主人——那个维系着天地存续的天道。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攥住!子桑浑身一僵,震骇望向镜中。


    那里面倒映出的苍白面孔,赫然不再是她自己,而是……银霜长老?!


    第84章


    有人穷其一生想爬出井口,看看外面的世界,子桑钦佩那样的执着,心底甚至有些向往,但是代价不可以是她自己,更不可以是她所用心生活过的世界。


    幽玄,天道的解离面,存在的意义便是追逐更广的纬度。


    她知道自己没可能改变他的想法,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为自己选出满意的结局。


    子桑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乌肃山脉的卫氏宗祠,心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灼。她必须赶在幽玄和纪怀光察觉之前抵达。


    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会防纪怀光这个自己人,跟防幽玄那个黢黑的天道一样。


    幻境中,镜子里的银霜告诉她,假如她以这种方式见到他,就意味着身为主体的他已经消逝,而她则已经做好将能量归还给天道的准备。


    与幽玄碰面前,他将一缕神魂寄放在阎四身上,一旦主体消逝,这缕神魂就会转移至她体内,若能等到条件满足,将现身告知她归还能量的办法。


    即便眼前是纪怀光布下的幻境,然而对方也只能捕捉到她在镜子前出神、从洗手间出来,换好睡衣、躺下的假象。


    真正的她已经醒来,离开永寂之地。


    沉睡的纪怀光,脸上丝毫没有成为鬼修后的阴煞与冷冽,好像又回到她初见时,沉稳的大弟子、大师兄模样。


    可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银霜在卫氏宗祠,蓄魂玉所在的地点设好了阵法,她只要抵达,便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灵魂深处,银霜残魂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提醒她纪怀光已经察觉并且追过来。随后,那道温润清和的声线彻底消散。


    她拐了个弯,闯入卫氏族地,找到正交谈的卫沧与卫溟。


    现身前的一瞬,兄弟俩几乎同时祭出武器,“谁?!”


    水汽凝成实体,子桑的身影渐渐显形。看清她的瞬间,卫沧与卫溟惊喜地收起武器,母鸡护崽一般,一左一右将她紧紧圈进怀里。


    子桑觉得她快要被两人的胸膛捂死。


    “你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找你!”卫溟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打转,恨不得把她镶进自己身体里。


    “幽玄在找你,族地眼线多,不安全。”卫沧沉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话音刚落,子桑从两人怀里挣脱,“之前纪怀光给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不过我跑出来了,现在,有事情想拜托你们。”


    听到纪怀光的名字,兄弟俩神色微变,“什么事尽管说。”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但纪怀光很快会来阻止,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拖住他,能拖多久算多久,不要勉强,也别伤了彼此性命。”


    兄弟俩闻言大惊,“纪怀光没死?!”


    子桑一怔,刚想问他们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转念间就想明白了,纪怀光应该是在兄弟俩面前诈死。


    她没解释,只急切道:“时间不多,拜托你们了。”


    眼看两人还在犹豫,子桑不再耽误,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卫沧和卫溟一人扣住一侧手腕。


    “先说清楚,你要去做什么。”


    “没错,先说清楚,不然就别走,听我们的!”卫溟将她的手臂往自己这边拉。


    卫沧和卫溟虽然不喜欢纪怀光,可这么多年过来,他们也清楚纪怀光不会害子桑。


    所以纪怀光阻止的事,放在他们身上,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


    子桑挣脱不得,心中涌上无力。


    只要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无论那期待是他人强加的,还是自己渴望的,人总是很难做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两人,“还记得第一次,我们在这里庆贺你俩生辰吗?”


    卫沧抿唇,“记得。”


    “寻月赏那次,我们可约定好了,赢了的人,可以让另外两人各办一件事。”


    卫溟着急,“我们会拦纪怀光,但你得告诉我们,你到底要做什么!”


    子桑笑着摇摇头,“拦住他,是第一件。第二件……就是无论什么原因、结果如何,请你们支持我的选择。”


    简单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两人心上。他们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却像被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让他们遵从她的意愿,假如连这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喜欢她。


    子桑见两人僵住,挑眸望着他们,“卫沧、卫溟,你们喜欢我,对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人几乎要无法呼吸。她就像能读懂想法一样,将那些早已在细节中言明的事实,宣之于口。


    日光透过窗棂,洒在三人身上,尘埃在光里起舞。


    后来很多年,卫沧与卫溟都清晰记得那天的场景:子桑沐浴在光里,笑得慵懒又随意,“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你们看看,”她扬起下巴,眼中隐有水光,“你们没喜欢错人,我值得!”


    因这一幕,他们当真没再拦,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明明有无数个理由追上去,却怎么也抬不动脚。只因清楚,他们不能拦,也拦不住。


    当天,卫氏族地启动了规格最高、涉及区域最广的防御,成功拦住经过的纪怀光。


    即使修为不完整,他依然强大得超乎想象。卫沧与卫溟以命缠斗,却仍旧被打得狼狈。


    乌云遮蔽天空,阴煞之气潮水般弥漫整个卫氏族地,恍如人间炼狱。


    直到将数不清的卫氏族人放倒,将兄弟俩逼到退无可退,纪怀光才堪堪停下。


    分明冷冽至极的眼,却掩不住眼底那抹罕见的忧伤,“她让你们这么做的?”他沉声问。


    “是又怎么样?”卫溟用长枪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右眼半睁,血丝密布,不肯后退半步。


    “你们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吗?”明明轻松赢了,纪怀光却失了方才的狠戾,像个失魂落魄的游魂,喃喃自问自答,“她去送死。”


    卫沧嘴角溢出鲜血,由卫溟撑着,声音嘶哑:“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即便你再舍不得……”说到这里,他的眼中莫名泛出热泪,滚烫、失控。


    纪怀光舍不得放手,他又何尝舍得?只因为他不是被偏爱的那个,所以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更可耻的是,他心底竟生出一丝平静与庆幸。


    那样好的她,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属于自由,属于她自己。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纪怀光没再看卫沧与卫溟,转身朝乌苏山脉而去。只是这次,他行得极慢。


    卫氏宗祠地底,子桑与黑色小鸟面对面,眼对眼。多忽然,她笑了,眼底泛着泪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银霜长老原来一直在她身边,直到这最后时刻。


    小鸟飞上她肩头,伸长脖子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羽毛的触感微痒,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柔软。


    子桑歪头与它贴了贴,小鸟振翅,停在她面前。


    岩石地面潮湿,反射冷硬的光。灵火照耀下,小鸟红喙鲜艳,一双圆眼黑得透亮。


    “我准备好了。”子桑眼底带着淡淡笑意,声音很轻。


    黑色小鸟定定注视她一会儿,下一刻,小小身躯如墨入水,化为一道银色的阵法。


    银霜长老说的没错,她果然知道该怎么做。


    阵法涓涓细流般吸收着周围的能量,子桑垂下眼眸,默上一阵,抬手将手掌覆上阵法。


    原来即便是已经决定的事,还是会害怕。


    不能想,想了就没有勇气了。


    这里曾经私藏过最大的蓄魂玉,用来设置阵法最适合不过。暖流顺着手臂涌入心口,子桑恍惚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像一层薄薄的膜,灵魂被引入一条泛着细碎星光的河流,温热与光亮不断从她体内涌出。


    整个世界在充盈,她仿佛化作光,化作风,化作万物,她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感知掠过黑塔,子桑与抬眸的幽玄四目相对。


    这张在她记忆里,留下太多痕迹的脸,此刻眼中没有丝毫败北的遗憾。


    大厅上空,被穿透琵琶骨、吊在半空的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转瞬间化为血雾,瑰色弥漫。


    子桑流不出泪来,没事的,大家都不用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子流黯淡地蜷缩在黑塔外的草丛中,子桑带着小小的它飞上云霄。


    “我很快会消失,产生的能量波动,或许能送你回去,要试试吗?”


    子流声音微弱,“不了,原因你知道的。”


    嗯,她感受到它的心情——因为用心生活过,努力学习过关于人的一切,于是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无法割舍的羁绊,让它留恋起过去、此刻、以及未来的自己。


    “以后见不到了,是吗?”


    “是的,所以,保重。”


    子桑见到了阎四,拜托他收集卓轩、菀凝他们的灵魂,给他们重新轮回的机会。


    阎四难以置信,“银霜做了什么?为什么你……”


    “他给了我选择。”


    子桑见到了能量的归属。天道,长了张空灵的女子面孔,不喜也不怒,完美、具足。那些曾盘踞在心头的迷茫、悲伤、失落、难过等情绪,忽然就如同一滴流入大海的水,淡至若无。


    她没有说话,想说的,已经全部做完了。


    灵魂回到身体时,不再有充沛的、源源不断的能量顺着阵法流走,她接近枯竭。


    挺好的,没什么遗憾。


    不,其实也还是有的。没有跟爸妈好好道别,没有成为影后,也没来得及对某人说再见。


    阵法在吸收完最后一丝能量后,烟雾般消散,子桑使不上任何力,凋谢的花瓣般跌落。


    意料之外,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纪怀光小心翼翼地、虔诚地将她拥在怀里,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呼吸。


    他什么都没说,紧抿的唇动了动,终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纪怀光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所以其实他根本没被绊住吧,却也没有阻止她。


    她拒绝了他的陪伴与守护,他虽痛苦、纠缠,终究还是给予了她克制与理解。


    钱财会散尽,记忆会模糊,肉身会腐朽,爱也会随着时间消散。


    幽玄试图让她明白,她在幻觉中所经历的种种,与眼下这个世界没有太多不同。她所喜欢的事物、拼命在意的人,若跳出身份来看,跟屏幕里的影像一样虚无缥缈。


    因为太代入自己的角色,所以着相。


    可即便经历再多,那些遗落在沧桑看倦中的友情与爱意,依然令她动容。


    她虽明了,却不打算抛弃。她想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消亡,未必不是存在的证明。


    她热爱生命,接受一切终成空的释然。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幸运,拥抱过许多真挚的感情。虽然旅途即将结束,可却并不孤独。


    纪怀光沉默地注视着她,拇指指腹轻抚过她的脸颊,掌心微微发抖。


    风裹挟着地下洞穴特有的潮湿与压抑,掠过两人交缠的发丝,他眼底里的痛楚浓得吓人,仿佛灵魂已经溃散,只剩下一具盛满哀伤的躯壳。


    无情不难,在乎却需要勇气。她曾经期待,站在暴风雨中却不会打湿衣衫,靠近火焰却不会灼伤手指,然而变化才是永恒的主题。


    她应该诚实面对他的,不该让他如此伤心。


    子桑拼尽全力,扬起嘴角,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掉:“纪怀光,我刚才……好像变成了世界的一部分,那感觉……不坏。”


    所以啊,死亡并不可怕,她只是成为了这浩瀚天地与漫长光阴里,一道寻常的印记。


    纪怀光的唇角艰难地牵起一抹弧度,似乎想回应她一个微笑,然而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神思越来越涣散,子桑有些看不清纪怀光的模样了。


    她想告诉他,不用伤心,她只是同所有人一样,回归消亡而已。可来不及了。


    “纪怀光,”她眼中细碎的生机与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视线不再聚焦,“有件事,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过,我啊……喜欢你……”


    “爱”这个字太沉重,她怕自己的感情,担不起这份分量。不过她确定,她喜欢他,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开始了。


    眼前彻底陷入漆黑,子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轻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轻到不复存在……


    纪怀光猛地怔住,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他恍惚自己听错了。


    然而震撼还没来得及安放,怀中的人在这仿如永恒的瞬息里,化为一阵轻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他的臂弯里。


    他瞬间慌了,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得吓人,可怀里却空空如也,只余下一片残留的、转瞬即逝的温度。


    呼吸带着压抑的颤抖,漆黑的地下洞穴里,能感知到风、感知到水、感知到石壁与泥土的腥涩味道,却唯独感受不到她。


    无边的寂静与冰冷中,纪怀光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住的石像。


    心中那道淡紫色身影的主人,大部分时候都带着点慵懒的笑意,瞧着漫不经心,可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总是坚韧而温柔。


    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不在了,神魂俱灭,世间再无子桑。


    那阵风不仅带走了她,也带走了他整个坍塌的世界。


    第85章


    卫沧与卫溟赶到宗祠时,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当年离开时怎样,如今再临,依然如故。


    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见过子桑与纪怀光,两人仿佛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以及若在世的话,又去了哪里。


    在兄弟俩的雷霆手段与变革下,卫氏声威日盛,逐渐登顶修仙氏族之首。


    幽玄莫名其妙出现,又无声无息消失,后人谈及,总觉得像大梦一场。


    世事易迁,变了模样。


    天地间灵气奔涌,前所未有的充沛。不断有修士突破极限,飞升成仙。


    花茎茁壮生长,幼鸟啄破蛋壳,世界每天都在生机勃发中醒来。


    近百年来,修仙界多了个神秘的传说。


    一位身份成谜的修士,孤影般辗转于诸界之间。荡不平,屠不仁,无人见过其真容,无人知晓他的名字。神秘修士纪怀光,成为了“新世界”暗处的守护者。


    他行走于天地间,守护着这个由子桑用生命换来的、充满生机的世界。


    子桑刚离开的那些年,他将时间消磨在修炼上。这种事于他而言,已经是轻车熟路。


    以鬼修之资升仙后,他曾默默见过转生后的师弟师妹。


    几人仍然是修士,阎四为他们保留了记忆。


    没有见面,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一旦见面,几人一定会询问他子桑的去向。


    只要他不亲口承认,子桑就还活着,活在天地间,活在他心里。


    有时,他会去她消散的地方静坐。


    从她离开那日起,清风是她,流光是她,生命里每次呼吸都是她。这世界每一处,都蕴含着她的气息和能量。


    他想记得她,所以要守护她所珍爱的一切,带着对她的思念,一直走下去。


    他活着,就是对她的爱与纪念。


    她是他要守的道,是他想自困的岛。


    *


    太墟之境,星云弥漫,时间之尘如流泻的银沙,明灭不定,聚散无常。


    因果之丝在穹顶交织,编就成一张覆盖万有、复杂无穷的巨网。每一根丝线的轻颤,都意味着世界命轨的偏移。


    时间之流的岸畔,一名女子随意地半趴着,微卷的长发流云般垂落肩头。她一手翻阅《浮生录》,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划过银沙。


    虽然已经是成年模样,她的眼神却澄澈无比,既没有过往的伤痕,也没有对未来的忧思。那里面什么杂质都没有,纯净得如无人踏足的初雪。


    “尊上,”她忽地支起身,仰首望向虚空,“阎君给的这本《浮生录》,有些地方,我看不明白。”


    一道清润的声音自虚空降下:“何处不明?”


    “为何除了血亲,男女之间的情愫,也会教人生死相许?”


    虚空静默。许久,那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悠远如溪流潺潺:“血亲之缘,为天道赋予的因果,乃生命的起点。”


    “而男女之情,更像心甘情愿的自我选择。它并非天定,似两道两缕无意间交缠的风。”


    “正因为出于‘我之意’,而非天命,其力才更加决绝。它打破‘自我’的边界,允许另一个人的悲喜、命运,融入自己的灵魂。”


    “生死相许,许的不只是一段情缘。它在血缘与本能之外,属于有情众生独有的体验。”


    话音落下,余音袅袅,在星云间流转不散。


    女子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听阎君说,尊上曾心仪一位女子,而我同那人生得很像,是吗?”


    “为何问这个?”虚空中的声音平静无波。


    “尊上能喜欢我吗?”她神色认真,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出了怎样不可思议的请求,“我想知道,情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能。”


    女子眨了眨眼,并未显出多少失落,“我就知道。”她将头抬得更高,“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心悦那名女子。”


    沉默在星云间弥漫,在时间之尘的明灭中延伸、拉长。


    女子等得很有耐心,直至那道清润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我不独爱她一人,我爱众生。”


    女子微微偏头,眸中映着疑惑。


    那究竟是爱呢,还是不爱呢?


    *


    十月江南,晚风裹挟着桂香,檐角铜铃在夜色中轻响。明月高悬,清辉洒满阎君庙的庭院,将斑驳的石阶染成霜白。


    阎四斜倚在古槐树下,将手中酒杯递给对面,“尝尝?”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有着与子桑一般无二的容貌,或者说,她即子桑的一部分。


    千年过去,天地间再度有神明诞生,各界修士接连飞升,完整的天道终于回归正轨。而祂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他去地府的某个隐秘角落,寻一缕觉魂。


    看到这缕残魂的模样时,阎四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当年银霜就曾探出,子桑体内除了来自异世、承载天道能量的灵魂,以及被融合了的生魂外,尚余一道觉魂下落不明,而幽玄,知道那缕觉魂的下落。


    若由生魂支撑的青涛夫人意外殒没,便可通过这缕觉魂重塑躯壳。这恐怕正是幽玄最初埋下的后手。


    收回了足够能量的天道,逐渐寻回天地平衡,也让身为天道的祂,想起属于幽玄的那部分记忆。


    阎四不禁好奇,属于银霜的那部分呢?祂有没有想起来?


    结论是:没忘。


    他将轮回转世、尚在襁褓的子桑送到祂面前。而祂用了二十年光阴,把人教得跟白绢一样。


    这样是不可能有进展的。所以他同子桑说了许多人间的故事,告诉她,养育她的那位,曾心悦过一名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他想知道,两人之间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结果就是,子桑被安排前往人间历练,而落地的第一处,就是这锦安城。


    怎么的?乐意人家在人界结缘?真舍得?


    见子桑懵懂接过酒饮下,随即被辣得连连咳嗽,阎四不禁在心底失笑。


    与银霜把酒言欢的那位,早在千年前已经神魂俱灭,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属于银霜那部分,在祂身上更多地显现吗?


    “行了,我还得回去忙。”阎四起身,“有那位在天上看着,你不会有事。撒欢去吧!”话音未落,身影已消散在满院清辉中。


    天明时分,子桑踏入锦安城繁华的街道。市井喧嚣,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新鲜。


    她边走边好奇地张望,不慎撞上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


    “瞎子吗走路不长……”男子骂骂咧咧,却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将那个“眼”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整个人呆若木鸡。


    “我没有瞎。”子桑澄澈的眼眸望着他,“不长什么?”


    明明有张美得令人心颤的脸,眼神却孩童般干净。男子下腹一紧,直觉发达的机会来了。


    他刚把祖宅输掉,还欠着赌坊一大笔债,无处翻本,这简直是天降横财。


    “说我呢,说我呢,我是瞎子,没看到姑娘。”男子换上一副嘴脸,“姑娘要去哪里?一个人多不安全,我送你可好?”


    子桑摇头,“不用,尊上会护着我。”


    男子不依不饶,“你那位尊上现在不是没在么?我一见姑娘就喜欢,锦安城我熟,去哪儿我都能带路。”


    “你喜欢我?”子桑疑惑地打量男子,对方猛点头。


    “你声音没尊上好听,长得也没阎君好看。”她语气平淡,“我不要你的喜欢。”


    男子被噎得面色发青,正想发作,转念一想,这姑娘忒好看,怕是身边的人也都差不到哪里去。


    说他没别人好看无所谓,又不是说他丑。


    见子桑自顾自要走,他立刻尾随而上。


    一路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套话,无父无母的孤女,极好下手,可男子却迷茫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糊涂小姐,还“家在天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莫不是个傻的。


    可惜了,傻的不值钱。


    小半个时辰后,子桑被卖给了城里最大的青楼。


    鸨母见她乖巧,只好奇地打量四周陈设,一点没有别的姑娘刚进来时要死要活的模样,便只把人关在房间里,吩咐人送了本《秘戏图》,连带些吃食进去。


    “听说了吗?近来好多人莫名其妙忘事儿,我的恩客都少了好几个呢。”


    “可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撞邪了。”


    “咱柳眉姐不就是吗?非说自己是良家子。扯呢,她都入行三年了。”


    隔壁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传来,姑娘们闲聊片刻便各自揽客去了。


    月上柳梢,清辉盖不去灯笼的艳色。前厅吹拉弹唱、喝酒助兴热闹得很。


    图册难看,东西也不好吃,子桑觉得无趣想离开,却发现门被上了锁。


    外面就是后院,她扬声请人开门,经过的姑娘听到,却只留下句,“一朝入了风尘地,就算出得了这个房间又怎么样?逃得出这看不起倡优的世道吗?”便匆匆离去。


    窗户是钉死的,房门是上了锁的。子桑这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青楼,她在《浮生录》里看到过。


    她仰头询问,“尊上,他们不让我走,怎么办?”


    上空一片寂然。


    蜷缩在脂粉味浓郁的床榻上,子桑不明白,人间明明花团锦簇,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


    还有尊上,从前只要她开口,尊上总会回应,如今为什么不理她了呢?


    她不喜欢人界,她想回去了。


    醉生梦死的喧嚣渐隐,连青楼这种地方也陷入宁静。


    娇声浪语彻底歇息,东边房间的客人发出牛鼾般的呼噜声。


    子桑恍惚听到锁头的动静,迷迷糊糊爬起来,望向门板。


    锁头落地的钝响,在黑夜里尤其清晰。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月光倾泻而入,映出一团不规则的黑雾。


    子桑没在《浮生录》里见过这种东西,但是直觉让她觉得危险。


    “能量……你体内……有至纯的能量……”黑雾发出模糊的低语,缓缓飘近。


    出于本能的恐惧,子桑下意识瑟缩进墙角。


    黑雾变成一张巨大的幕布,兜头朝她笼罩下来,那一瞬间,她体会到濒死的恐惧,并无比思念起,才分别没多久的尊上。


    下一刻,黑雾被五行之力从后方猛然抽离,挣扎着发出被禁锢的嘶鸣。那声音沉闷扭曲,听得人头皮发麻。


    雾气散尽,露出其后的人影。


    墨发玄衣的男子身姿挺拔,月光清凌凌地照着他的轮廓。夜色中,那双深沉眼眸寒寂、冷峭,却又仿佛盛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子桑屏住呼吸,视线被牢牢牵引。男子垂着眼眸,并没有看向黑暗中的她,却在转身之际,蓦然顿住。


    良久,他缓缓转头望来。这一眼,瞳孔骤然睁大。


    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眼神,不仅饱含了思念与迷茫,也仓皇到快要碎掉。


    他明明张了嘴,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子桑心中一动,主动开口,“我叫子桑,你叫什么?”


    “子桑”两个字宛如咒语,让男子生机湮灭的眼底迸发出奇异光彩。只是那光彩在注视她的过程中,如暖流撞上冰川,渐渐熄灭、冷却,看得人难过。


    “纪怀光。我叫纪怀光。”他与她隔门相望,“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子桑偏头思索,“不知道,应该是尊上吧,也有可能是阎君取的。”


    “阎君的名字,可是叫‘阎四’?”


    “你怎么知道?”子桑起身朝房间外走去,“我听尊上就是这么叫他的。你也认识阎君吗?”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纪怀光在她踏出房门,沐浴在月光下的刹那,纪怀光下意识连退两步。


    子桑恍然无察,环顾四周,“刚才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它好像想吃掉我。”


    纪怀光定定凝视她的双眼,似乎在怀念,又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瞧出些什么。许久才道:“跟我来。”


    踏上纪怀光祭出的银亮飞剑,子桑蹲下来,好奇地摸了摸剑身黑色裂纹。


    飞剑突然出声,“你不认识主人,所以你是那个子桑吗?”


    子桑被这动静惊到险些从剑身上跳下来,“你会说话?哪个子桑?”


    妄生缄口不语。


    它被主人找回来重铸,亲眼看到主人千年间的失魂落魄。


    本以为主人会一直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仙不仙地过下去,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子桑。只是看主人的态度,这个子桑似乎并不是那个女人。


    它还没来得及回答,纪怀光给它上了封印。


    不多会儿,子桑仰头询问,“它怎么不说话了?”


    纪怀光没有解释,将她带至锦安城上空。


    夜空中,风扬起他的墨色长发,如永夜里冷而艳、强大却死气沉沉的鬼魅。


    他伸手放出黑雾,将那团东西捏碎,浅蓝色光尘漫天落下。


    星河寂静,整座城都在安眠,失忆的人醒来后会记起被遗忘的事。


    食忆魔,行踪隐秘,以吸食记忆为生,要不是在锦安城停留的时间稍长,极少被发现。


    城外密林,子桑默默跟在纪怀光身后。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脚步碾过落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层层叠叠树冠,投下幽黯光影。


    子桑说了她从小由尊上养大,在今天之前,认识的人只有尊上和阎君这件事。


    纪怀光问她,她才想起来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尊上的名字。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可自从阎君提及她像某个人起,一切好像都变了。


    “刚才那个载我飞行的东西,问我是不是‘那个子桑’。”她有些困惑,“你认识她吗?那个子桑。阎君也说我很像尊上心仪的女子。”


    始终走在前方的纪怀光倏然驻足,“你的尊上,可同你提起过他心仪的女子?”


    “没有,不过我主动问过他,是不是心悦那名女子。”


    “他如何回答?”


    “尊上说,‘我不独爱她一人,我爱众生’。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子桑认真望着他的背影。


    沉默良久,纪怀光再度举步。夜风中传来他淡薄的声音:“她即众生之一,他的意思是,他爱她。”


    困扰自己的问题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轻易解开。不是不爱,是“不独爱”。


    震撼之余,子桑灵光乍现,小跑追上去,“你是不是也认识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她是不是也叫子桑?”


    纪怀光脚下未停。他猜到身后这个女子,大抵是阎四通过什么法子,造出的与子桑一模一样的人。


    真正让他坠入深渊的是,连天上那位,也无法让真正的子桑复生,证明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以为已经不会再绝望,然而一瞬升起的希望,再度被打上绝望的标记,竟还能如此痛。


    他活着,却同死了没什么区别。某种意义上,他与子桑在同一天逝去。


    她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失去她,远不只是悲伤或痛苦可以言喻。


    他已经残缺不全。


    她离开那天,遗物除了一袭紫衣,只那枚一直戴在身边的蓄魂玉吊坠。


    十余年相伴,他与她之间竟然没什么信物。时至今日,她消逝前的那句“喜欢”,他仍然怀疑是不是幻觉。


    纪怀光肯定了眼前人的提问。


    没有这般凑巧的事,他追踪食忆魔的踪迹,对方就恰巧出现在这里。天上那位,有可能故意将人送到他身边。


    她的脸于他而言是残酷的提醒,然而他默许她跟在身后。


    内心深处,他扭曲地希望,从她身上看到一两分故人的影子。然而并没有。


    他无比清晰地看到,她不是子桑。


    “所以你也喜欢她?”子桑伸手攥住他的衣袖,“那你能喜欢我吗?我和她长得一样。”


    纪怀光侧身后退,“不能。”


    “为什么你和尊上都说不能?你们都体会过情爱,我却从来没有。”


    什么是爱,爱理应是不论经历什么,都彼此不离弃,可子桑选择献祭灵魂,纪怀光却从不觉得这是被抛弃。


    两人的命运早已融合、交织在一起,他的爱从炽热的相伴,化为沉默的守护,他不会离弃她的爱与勇气。这就是他给自己人生,赋予的意义。


    一无所知的女子,对情爱一窍不通,只飞蛾般,本能地渴望光亮。他能做的,就是挥挥手,让她离开那焚身的火源。


    “你与她很像很像,可你不是她。”纪怀光抬眸,“夜深了,姑娘接下来的路,自己走罢。”


    他的子桑,不会愿意他与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子纠缠。


    纪怀光转身消失,一枚物件掉在落叶间。


    子桑上前,拾起那枚温润精美的玉坠。触碰瞬间,难以名状的战栗贯穿灵魂……


    纪怀光离开的刹那,几乎立马察觉到蓄魂玉吊坠丢失。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更强大的力量干扰。


    天上那位?


    他折返密林,只见子桑手握玉坠,垂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纪怀光向她伸出手,“这是亡妻的遗物,还望姑娘交还。”


    月光盈然,子桑纹丝不动。


    难耐的沉默中,纪怀光见她唇角微扬。


    死寂许久的心蓦地剧烈跳动起来,有些属于她的微小表情,再熟悉不过。


    他见她抬起眼眸——眼尾上挑,慵懒不羁中透着股桀骜。


    “纪怀光,我什么时候成你妻子了?”


    幽邃深沉的丹凤眼骤然睁大,他像是神魂被抽离了躯体一般,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视线在时光流逝中愈发焦灼,纪怀光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自我怀疑、恍然顿悟,以及灭顶的哀恸与狂喜。


    他颤声轻唤,“师娘?”


    子桑弯起眼眸,气笑般,当着他的面将玉坠戴上颈间,“怎么?还是更喜欢‘师娘’这个称呼?”


    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将她狠狠扣进怀里。


    纪怀光濒死般拥着她,紧了又紧,要将她碾碎融入自己的身体、融入灵魂一般。


    他埋首在她颈间,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像是沙漠旅人终于寻到绿洲,又像是坠崖者抓住了最后一根藤蔓,每一个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像拉满得弓。


    “我在做梦吗?”破碎的哽咽逸出喉间,他猛地将她更深地按入胸膛,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不是又一场虚假的幻梦。


    “是的话,永远不要醒来。”


    子桑眼眶泛上酸意,抬手覆上他的背,让自己的脸贴近他的心。


    她是不是消失了挺久?


    蓄魂玉,能蓄本应归于天道的灵魂,所以脖子上的吊坠,应该在十余年间吸收了她部分灵魂,直到接触到这具身体并且苏醒。


    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梦,不过假如是梦的话,这次她不走了。纪怀光,她陪他一起……——


    作者有话说:历时两年半,终于完结。感谢读者“尊敬的会员*”一直以来的陪伴。


    能与你(们)共享同一个故事,是我的荣幸。下一个故事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