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芦拿好来。”


    望若絮穿着一身素衣，裙摆上自己随意绣了海浪纹与竹叶，走在墨方城的街市上，帮一个孩子接住了即将掉下来的糖葫芦。初苍明在不远处穿着差不多的衣服看着这一幕，直到望若絮站起身来才朝着她走过来。


    帮她理了理鬓边发，又将买好的吃食放在她怀中。


    温馨而又美好，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时间流逝，看着沧海桑田变化，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望若絮身上灵力外溢又加重了许多，她全身上下使不完的灵力萦绕，她也不甚在意，跑去给海川并蓄阵又加了一层防护，又给浮光山给予滋养，甚至是上七州的首府结界都过了一遍，依旧拦不住这灵力涌入她体内。


    “看来这灵力着实是喜欢我。”


    望若絮这般对初苍明说道，初苍明也给予回应，“风烟如今是越发像个长老了。”


    她送完孩子去找娘亲，随后自己和初苍明牵着手，聊着这些日子的事情，一路慢慢从街道上往浮光山上走去，就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一般，但事实上二人尚未完婚。


    天命之人，天赐良缘，命中注定的夫妻，谁都不会反对，自然不急。


    原本几位老州主商量着用二人的婚事给整个朝域热闹热闹，也好快些洗去那些伤痛，但被二人拒绝了。


    “伤痛是洗不掉的，只能慢慢疗愈。我们二人也不想这么快成婚，且放放吧。”


    就这样一拖再拖，二人在浮光山也住了小半年的日子了。


    先前诛暮之征后，还有不少沙兵跑了出来，但因为暮石已毁，腐朽之气被五器法阵封印，他们失去了本源的庇佑，也掀不起什么狂风巨浪来，望若絮和初晏就四处看看，带着故友的信物，一路走走走停停，顺手帮忙剿灭那些沙兵。


    神仙眷侣的名号在这小半年逐渐传开来。


    众人决定给这般重要的一年定个名字，天下各处都传来声音，有人说取天命之人的名字各一个字，叫：若明年；有人说海晏河清之意，叫：晏清年……最后层层筛选，到了上七州和望若絮初苍明手里，就剩下十个不到的名字。


    由望千萧，望若絮，初苍明，穆壹拍板，决定就叫——云昭年。


    定完年号的几日后，初苍明借着疗伤的名义再次进入朝石台当中，他身上长年累月被腐朽之气侵蚀的伤痕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望若絮几次查看都有明显消退的迹象。


    是个好事。


    他今日再次进入朝石台，望若絮便没有陪着，而是难得在卧房里睡了一觉。


    天逐渐亮起，山中的薄雾尚未消散，但鸟儿已经早起亮出嗓门，望若絮的院子里一片生机勃勃，这是小半年的成果，周围还种了许多花，都是望若絮喜欢的颜色和品种。


    只是平日里望若絮鲜少养护它们，不是不爱惜只是不会养护，这花娇贵，水加多了加少了第二日就死了，只能由初苍明这种平日里会侍弄花草的人来。


    初苍明回到院子里，迎接刚刚醒来的望若絮。


    “你刚从朝石台那回来？”


    “不是，回屋里睡了一会儿。”


    望若絮靠在初苍明怀里微微点头，她还没有睡醒，这是初苍明小半年来观察得出的结论，望若絮早上起床会有一段时间不大清醒，大抵就是反应有些迟钝之类的。


    “昨夜疗伤有些阻碍，风烟可愿帮我？”


    “嗯，好。”


    于是便又回到了屋里去，二人在榻上盘腿坐下，运功疗伤。窗外的景色从鸟儿嘹亮的歌喉，再到太阳当空，最后落日余晖。这一次的帮忙格外的久，望若絮周身灵力充裕也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但她着实是累到了，结束时还埋怨了初苍明一句，就靠在初苍明怀里又沉沉的睡了过去。他眼中带着爱意与不舍，轻轻的蜻蜓点水一般在望若絮额头落下虔诚一吻。


    夜深时刻，适合悄无声息的离开。


    初苍明拿着那枚晶石，一个人带着聚朝剑走到山下，迎面撞上的是匆匆从秋暝居赶来的望千萧。


    “初晏深夜，提剑要去做什么？”


    初苍明没有露怯，反而是微微一笑，带着些许宠溺的目光看向山上的方向，说道，“她半夜想吃烤兔子，便打算去寻一只来。”


    望千萧何其精明？初苍明不像是要去打兔子的模样。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牵连总是微不可查，难以预料。他夜里忽而间梦到了初随空，他在梦里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放在了他卧房里，要望千萧一定去取出来，那是唯一能要挟初苍明的东西。


    他不明白为什么是要挟，但依旧照着梦里的说法照办了，果然在初随空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件东西。


    他说的不错，是一件能要挟初苍明的东西——初苍明与望若絮由望州主、蓝夫人、初州主共同写好的婚书。


    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望千萧在屋内枯寂的站了许久，他依旧心有不安，他总觉得这东西现在出现在他眼前有别的目的，不只是让他知道而已，像是冥冥之中，逝去的人在共同提醒着他什么，要他赶快去做什么一般。


    这感觉来的强烈，望千萧便匆匆赶来了浮光山，结果正好碰上迎面而来要去“打兔子”的初苍明。


    他将婚书从怀里拿了出来，说道，“你与阿姊不日就能完婚了，就差这一步了。”


    初苍明看着那道婚书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眼前闪过的一幕幕让他竟然生出了回去的冲动，但他不能，真的不能。


    他想，他爱望若絮，他再也无法忍受没有望若絮的人生，没有望若絮的朝域，没有望若絮的所有。


    爱之深沉，不过为之心甘情愿。


    “望澈，一切终将尘埃落定，现在，远不是时候。”


    望千萧听完这话，毫无光彩的眼眸竟然落下泪来，一代绝岭尊，在这种时候居然落下泪来，是谁都无法想象到的，他泛红的眼眸当中带着深沉的恳求，以及无尽的悲哀。


    “为何命运如此多舛？为何天下有情终将消散？为何高处不胜寒？”


    “因为心有所向，故不顾一切。”


    初苍明越过望千萧离去，手中越发紧的握着聚朝剑的剑柄，任凭身后望千萧再说出些什么，他都不曾停下脚步，因为他爱她，所以步履不停。在脑海中不断回忆着昨晚在朝石台发生的事情。


    “今日她未曾前来，朝石大人可否见晚辈一面？”


    空旷的朝石台回荡着初苍明的声音，朝石并没有反应，依旧散发着属于它的光芒，履行它的责任，他注视着眼前的朝石，似乎笃定所呼唤的人一定能听到他的声音，果不其然。


    “你……可知后果？”


    在高天当中，回荡着当十年前如出一辙的声音。


    “不知。”


    他不知，但他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望若絮的安危。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


    “我已然知晓当年浮光山神光降下的朝石令内容，既然是“替”，那便代表这使命我亦然可以。”


    ““替”的作用，是“主”逝“替”从，而非你如今这般。”


    “那我偏要这般，又能如何？。”


    虚空当中长久没有回应，初苍明便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着，他在和朝石大人对峙，也在和自己对峙，更是在和望若絮对峙。


    不知道过了多久，朝石前缓缓浮现一抹身影，比十年前更加模糊，更加看不清面容。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枚晶石递上前来。


    “最后一个，原初法器。”


    初苍明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切尘埃落定。


    随着五器法阵的急速旋转，由晶石当中迸发出的强大灵力引起法阵的变化，从中出现一个新的阵眼，初苍明扔下手中的剑，坦然走进那个地方，那个原本属于望若絮的地方。


    风烟，从十年前的分别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为你而牺牲的准备。那一日雪夜离开秋暝居，雾容长老随着闪电劈下来的不仅是强大的威压，还有那一道朝石令。


    原来我与你，不过都是这世间因果循环的棋子，你为“主”，我为“替”。你失败，我便替你而行，再开海晏河清盛世。我怎么忍心让你先我而去？


    这盛世理应让你看看。


    “所谓替，便是以我之命，代你之行。”


    伴随着漫天金光灿烂，一道强劲的从上古传来的灵力灌入初苍明的体内，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因果循环最终依旧如此，知道沧海桑田他们二人从未变过，知道命运轮转难逃此果。他闭眼接受，因为无论多少次，他会依旧爱着望若絮，依旧会为她奉献一切。


    在这一刹那，初苍明耳边万籁俱寂，他落下了一滴泪。阵法的光芒涌入上苍，让千里之外的浮光山与之遥遥感应，朝石内部也迸发出一道光芒，冲天而行，最后直击初苍明。


    倘若十年前百州比武上，我未曾打断那不断变化的你，是不是就能看见你穿嫁衣的模样了？


    神魂消散。


    只留败形。


    五器的使命是净化封锁暮石，随着日削月割，五器终有消散衰弱的一天，斩草除根才是最终的路。慈生上神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甘愿走入这个阵中，破解轮回，让众生解放。


    望若絮赶到的时候，暮疆一片安静，已经聚集了一大批的百姓还有弟子。望千萧守在不远处，单手负立，手上拿着的是对初苍明毫无威胁的婚书。


    他沉默的抬头看向前方，看着人群中，直到那道素白的身影出现，而后穆壹随之而来。


    她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她每一次靠近呼吸便加重一分，干涸而又被时间略微治愈的情感，再次掀起惊涛骇浪，她原本干枯的内心再次天崩地裂。


    直到走到望千萧身侧，她才缓缓停下自己的脚步，嘴唇颤抖，极其不愿的轻微出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千萧无言，往身后退了一步，拦住穆壹，任凭望若絮继续朝前走去。只见她踏入暮疆的第一步，白雪融化，脚下生出翠绿新芽，地上飞雪朝天而去，踏入暮疆的第二步，新芽开花，寒冰覆盖的暮疆涌出一片生机。


    她继续朝前走，越走越快，脚下生出的新芽越发多了起来，整个暮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焕发出生机，直到她看见初苍明，蓦然停止。


    他似一尊佛像，静静的双腿盘坐，闭目养神一般，不再起伏的胸膛告诉众人，不过败形。望若絮看着看着忽而笑了出来，笑的声嘶力竭，笑的痛苦不堪，笑的眼泪流下。


    她跪在初苍明面前，伸手揽住了爱人的脖颈，呼吸急速变轻，靠在他肩膀上正如睡前一般，靠在他怀里。


    “……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她一遍遍的质问，无人回应。


    “啊！！！！”


    最后一次爆发，随着这一声呐喊，灵力紊乱发生爆炸，漫天充斥着望若絮暴走的灵力，顿时溢满整个暮疆，草长莺飞，大地复苏，暮疆被望若絮的灵力净化，从荒凉之地成为生机之地。


    一切的幸福，都建立在我之痛苦之上。


    上苍啊，你好狠的心。


    命运啊，你是如此的不公！


    云昭一年，天命之人，诛暮之征的主帅之一初苍明，明光散人，献祭五器法阵，彻底消除腐朽之气。


    望若絮从笑到哭，从哭到呐喊，从呐喊到无声的抽噎。望千萧与穆壹一直守在不远处，却无法也不忍靠近一步。


    八星如今只留下三人。


    这世间可留恋的究竟有什么？


    她不再哭泣，只是唤出了慈生剑，剑刃横飞，不管不顾的一寸寸割开她的皮肉，伤口溢出鲜血，众人欲拦却被剑气挡在十步之外，众人只见她不过片刻，就用鲜红浸染了她素白的衣裳，浑身浴血。她拖着身子向后微微退了一点，看着初苍明闭上的双眼。


    “你为什么这么傻……”轻轻拂去他脸上的尘土，谪仙般的面容依旧不变。


    “这样……也算是我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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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


    她一身血衣似红衣，带着无尽的悲哀与伤痛，轻轻吻上他的唇瓣。


    明明就差一点点，明明……


    没有明明，什么都没有了，身边的人都离开了……就连初苍明都离开了。


    “初苍明……”


    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句话也好，一封信也罢，什么都没有……他就临行前吻了她的额头，就这样离开了她身边。


    望若絮眼前微光一亮，她无动于衷，那个在十年前救过自己的身影再次出现，而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朝石大人，这一见……我用了十年。”


    望若絮抱着初苍明不愿松手，就这样跪坐在原地抱着他，抬眸看向朝石，她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希望，当年朝石能救濒死的她，是不是也能救出如今的初苍明？


    “我并非朝石。”


    那人略带遗憾的说道，望若絮苦笑一声，吸了吸鼻子。


    “你是望鹤舒。”


    已然猜到了。望鹤舒是千年前的人，所留下画像少之又少，方天长老的师父的师父没有见过她，所以在幻境当中捏造出来“望鹤舒”自然不是她原本的样貌。


    而如今，朦胧散去，望鹤舒露出她的面容——是一张和望若絮一模一样的面容，她眼怀慈悲的俯看望若絮，随后缓缓道来。


    “千年前，我与你一样，失去了一切。你在子游城幻境中看到的我身侧所有人，都死在了那一场大战里。我也曾像你一样质问，为什么上苍如此不公？为何会是这般的结局？后来我游历四方，兜兜转转最后回到浮光山，了无牵挂，孑然一身，我将自己献祭给了朝石，从此融入朝石当中，看着朝域欣欣向荣。在那里，我也得知了一切。”


    她轻轻蹲下身来，看着望若絮的脸庞，眼中满是慈爱又盈满泪水。


    “我当时已是半神之身，而始终无法向前，是因果未完，他为了我，心中执念成魔，融入暮石当中，经受千年侵蚀成了如今的模样。


    而你，因果完全，初苍明为了你奉献一切。当你回到浮光山的那一刻，便是成神之时。一切的一切，在你回到浮光山的那一刻便会全都知晓，月有阴晴圆缺，总有圆回来的时候，你终究会等到的。”


    她轻轻抚摸上望若絮的面庞，不存在形体的脸落下了一滴眼泪。


    那个黑红衣裳的少年，终究是为了她造下了千年后的因果，直到如今她才明白。


    随后，望鹤舒转身，看向这苍茫暮疆，重新焕发出的生机。好久不见，她在风中感受那黑红衣裳少年留下的一点点微不可查的气息，最后伸出手，面带微笑，心念一动，化作千万片花瓣随风而去。


    我来找你了。


    望若絮抱着初苍明的身子，看着漫天纷飞的花瓣，她的心中只剩下执念，久久不散，何来成神一说？


    如若成神的代价是这般，那她宁愿不要。


    心中牢记望鹤舒的话，她抱着初苍明的残体回到浮光山，身后数万百姓相随，望千萧与穆壹无言跟在身后，而此时已经是天光大亮。她一身红衣站在山门口，注视着这住了半年之久的居所，第一次生出了一抹陌生感。


    “初晏，天亮了。”


    眼前浮现出众人一同嬉笑打闹的一幕幕，恍如隔世。天生地养我慈生上神，孤苦伶仃来叩问前尘。


    “成神者，当爱众生，不爱一人！”


    虚空当中发出质问，隔着万年光阴，竟然还是如此执着。望若絮眼中满是憎恨，滔滔灵力绵延不绝，在她身后凝聚出金光法相，她双眸带着灿灿金光，立即反驳。


    “众生亦能存一人！我爱！又如何？！”


    “究竟谁才是这世间的神！”


    她一步踏入浮光山当中，诸天威压被望若絮凝造的法相横空击碎，浮光山幻象消散，山体崩塌，朝石应声破碎，无数神力涌入她体内，伴随而来的还有所有的记忆。


    这座朝域神山露出了它万年前的面目——诸天护法大阵，亦是万年前的断仙台。


    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她是上古时期唯一的神，创造了整个世界，培育了众仙，而其中……有一名例外，他自无名处来，潜心刻苦修炼百年，终成万仙中一名。又历经百年，走到她面前。她博爱众生，又多加三分于他，诸仙劝阻不成，便倒反天罡意图镇压她，引发腐朽之气反噬，进而导致了往后所有的因果，原来兜兜转转，竟然是我自己造成了如今的一切。


    三世记忆，三生痛苦，横跨万年，在此终结。


    望若絮看着她怀中的初苍明消散，连同她所有的执念一同消散，经历三世，记忆圆满，她终于知道了一切。


    那本被人按着一页一页翻着看的书，终于被她挣脱了。


    神撒六泪于世间，又得一缘，此后世间共有八名救世之星。


    她叹出一口气，闭眼，怀中的初苍明便随风而散，随着最后一缕初苍明的离开，望若絮眉间出现一抹金色神印，整个浮光山拔地而起，与此同时暮疆当中一座沉寂万年的仙都——悯生玄都，再次焕发出属于她的光芒。


    那是万年前望若絮一手创立的玄都。


    而眼前的浮光山上隐隐约约出现了数十道人影，望若絮一一看去，一步一步朝上走，每走一步，身上的衣服便变换一分，温迎温颂，祁夜肆，初随空，扶无忧，寒光暮……连同望鹤舒那一辈的人。


    最后，她站在浮光山最高处，穿回了万年前的着装，她看向最后一道人影，初苍明朝她伸出了手。


    她笑了，带着释然的笑了。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千年前能遇你一次，如今能遇你第二次，初苍明，天地博大，我还能等到你第三次。


    我会在悯生玄都坐看云起云落，等待你们重新降临。


    从今往后，望若絮摒弃旧名慈生上神，改用新名——浮光上神。


    至此，天下归一，再无侵扰，世人苦果，由我以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