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未拆的信
作品:《天山邮驿》 天刚泛白,陈墨已经整理好邮包,将昨夜那封来自州邮政局的信仔细收进夹层最深处。
他没有拆开,也没有多看一眼,只是像往常一样,将它与其他信件、包裹、通知书一道,一一清点、分类、装袋。
邮站的木门吱呀作响,阿依古丽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
她没说话,只是将碗放在桌上,然后坐到他对面,静静看着他。
“你昨晚没睡好。”她轻声说。
陈墨笑了笑,没否认。
“那封信……你不打算拆?”
他摇头,动作坚定。
“等我做完一件事。”
阿依古丽沉默片刻,轻声问:“是什么事?”
陈墨抬起头,目光穿过窗外晨雾笼罩的山道,落在远处的雪线上。
“有批邮件,得赶在大雪封山前送到雪线之外的牧民点。那边的通讯太慢,孩子们的教材、牧民的药品、还有村里的扶贫物资……都等着。”
阿依古丽心头一紧。
“那边现在已经开始落雪了,你一个人?”
“我熟悉那条路。”陈墨语气平静,但眼里藏着一丝决然。
他站起身,将邮包背在肩头,转身对阿依古丽说:“如果三天没回来……你就拆那封信。”
阿依古丽愣住,眼底浮起一丝不安。
“什么意思?”
“只是个交代。”陈墨淡淡一笑,笑容里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万一真有什么事,那封信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邮站。
风从山谷吹来,带着昨夜未散的寒意,也吹动了他肩头的邮包。
那封未拆的信,安静地躺在里面,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也压在他前行的脚步上。
午后,阳光短暂地驱散了阴霾,村里的孩子们正在教室外玩耍,笑声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上。
阿依古丽站在讲台前,整理着明天的课程,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看见村长努尔苏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牧民青年,手里拎着一袋面粉。
“孩子们读书辛苦。”努尔苏丹语气缓和,脸上挂着笑意,但眼神却依旧带着几分试探,“一点心意。”
阿依古丽接过面粉,点头致谢:“谢谢村长的支持。”
努尔苏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缓环视了一圈教室,目光落在墙上的黑板报上。
那里贴着孩子们写的第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字迹中,藏着他们对世界的憧憬。
“听说……陈墨今天一早就出发了?”他问。
阿依古丽心头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
“是。”
“去哪?”
“雪线之外。”
努尔苏丹沉默片刻,缓缓点头:“那边最近风雪大。”
“他熟悉那条路。”
努尔苏丹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思。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他语气复杂,“明明可以轻松点,却总挑最难的路走。”
阿依古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面粉放到角落,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
陈墨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在山道上。
邮包沉重,风雪未至,但他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凛冽的寒意。
他知道这一趟不轻松。
雪线之外的牧民点散落在三个山头,最近一场暴风雪正在西北方向酝酿,若不能赶在封山前将邮件送达,这些村落可能要等到开春才能收到信息。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甚至没有告诉马建军——那位州邮政局派来的调查员。
那封信还在邮包里,像一块定时炸弹,等着被引爆。
他不想拆,是因为他害怕。
不是怕信里写的是什么,而是怕那封信一旦拆开,他就必须面对一个他还不想面对的现实。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独自送信。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踏实。
马蹄踏在结霜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抬头望了望天,乌云已经压得很低。
风又起了。
他想起昨天那封孩子的信:“我要当邮差,把信送到最远的地方。”
那一刻,他几乎落泪。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那封信,不只是写在纸上。
他要让每一个“最远的地方”,都有人等信,有人收信,有人写信。
他要让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哪怕只是一封信的距离。
风越吹越大,他拉紧了衣领,继续向前。
雪线之上,等待他的,是风雪,是邮件,也是命运的叩门声。
雪线之上的风雪比陈墨预想的来得更快。
他在第三个牧民点卸下最后一袋药品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乌云翻滚如墨,雪片开始密密匝匝地砸下来,像无数白色的小针,刺得脸颊生疼。
他把邮包紧了紧,拉起衣领,抬头望了一眼已经被风雪模糊的山道。
“还有两个点。”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撕碎,散在雪里。
马在风雪中走得艰难,四蹄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陈墨牵着缰绳,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脚底的雪已经没过靴口。
他能感觉到身体的热量在迅速流失,但更让他心悸的是邮包里的那封信。
“你不是一个人在送信。”
这句话是昨天马建军说的。
州邮政局派来的调查员,站在邮站门口,看着他沉默整理邮包的身影,缓缓说出这句话。
那一刻,陈墨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继续将信件和包裹一一分类。
可现在,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间,这句话却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不是一个人……”他喃喃。
风雪呼啸中,他仿佛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听见阿依古丽在教室里教他们写信的声音,听见牧民们接过录取通知书时颤抖的感谢。
他想起那个歪歪扭扭写着“我要当邮差”的孩子,想起自己第一次背着邮包走上这条马班邮路时的初心。
“这条路,得有人走。”
他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雪越来越大,视线越来越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最后一个牧民点的,只知道当他把最后一封信交到老牧民手里时,老人颤抖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然后紧紧握住他的手。
“孩子,你真是天使的信使。”
陈墨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不敢久留,怕风雪吞没归途。
陈墨回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
邮站门口挤满了人,阿依古丽站在最前面,怀里抱着那封信,脸上挂着泪痕。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
他点了点头,风雪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手指冻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神却依旧明亮。
“信……”他刚开口,阿依古丽已经将它举了起来。
“我拆了。”
人群一片寂静。
她缓缓展开信纸,声音清晰地响起:
“经调查,陈墨同志无违纪行为,建议恢复职务,并表彰其在基层教育支持中的贡献。”
欢呼声骤然响起,像春雷炸裂在沉寂的草原。
孩子们跳了起来,牧民们拍着手,阿依古丽眼中泪水滚落,却没有再擦。
“你是我们的邮差,也是我们的老师。”她低声说,“是我们的光。”
陈墨望着她,望着人群,望着邮站的屋顶上积着的雪,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转身,走向邮包,准备整理下一趟的邮件。
忽然,他愣住了。
邮包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信封不大,却是手写的,字迹工整,落款是——阿依古丽。
他没有拆开,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下信封边缘,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远处,村长努尔苏丹站在人群之后,看着这一切,缓缓转身离去。
他身后,那袋面粉静静躺在教室门口,像是一个无声的试探,也像一道未解的谜题。
风从山谷吹来,吹动了邮包上的信,也吹动了陈墨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