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民也不客气，脱了鞋就盘腿上了炕。


    四个人围着一张小炕桌，推杯换盏，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可这酒才刚满上第二轮，院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全胜，在家吗？”


    王全胜端着酒碗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又来一个。


    这个年，怕是比在工地上班还要忙。


    而灶房门口，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王老汉，却悄悄地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他看着院子里络绎不绝的亲戚，听着屋里儿子沉稳周到的应酬声，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


    儿子出息了，门庭若市。


    这种甜蜜的烦恼，是旁人体会不到的。


    王全胜的预感没有错，白兰云晚饭的锅铲还没停下，家里已经塞进了十多口人。


    小小的堂屋，热烘烘的土炕上挤得满满当当，连炕沿边都坐上了人。


    凳子不够，就有人干脆站着，手里端着酒碗，脸上堆着笑。


    来的人心思各异。


    有的是真心实意来感谢王全胜去年给自家小子在工地上寻了活计，让家里过了个肥年。


    更多的人，眼神里则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话里话外都绕着水电站的工程。


    只是眼下这光景，人多嘴杂，谁也不好意思把那句，明年还能不能去，的请托直接问出口。


    于是，送礼的流程就变得心照不宣。


    东西放下，人坐下，端起酒碗，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爱民夹在人群中，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个做幺爸的，曾是王家湾最有头脸的人物，谁家有事不得先来问问他的意思？


    可现在，风水轮流转，全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这个侄子身上。


    他看着王全胜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众人之间，那种沉稳的气度，已经完全不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这小子，翅膀是真的硬了！


    赚的钱多到能让老汉夫妻俩挺直腰杆。


    娶的媳妇儿俊俏又能干。


    甚至，王爱民瞥了一眼窗外那几亩薄田。


    怕是连这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全胜都快看不上了。


    “来来来！满上！今儿不醉不归！”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气氛瞬间被点燃。


    “哥俩好啊！六六六啊！”


    “五魁首啊！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周全端着酒碗，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凑到王全胜跟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卑微的恳求。


    “全胜，叔问你个事儿，你别嫌叔烦。明年开春工地上还换人吗？”


    这一问，屋子里瞬间静了半秒。


    所有划拳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无数只耳朵悄悄竖起，等着王全胜的答案。


    王全胜放下酒碗，神色不见丝毫醉意，目光清明地看着王周全。


    “周全叔，工地上的规矩，您是知道的。只要活干得好，手脚麻利不偷懒，工地没道理换掉熟手。”


    “您和那几个兄弟，去年干得怎么样，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唐股长也看在眼里。”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王周全他们的工作，又没把话说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屋。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水电站的工程，一年一个样。”


    “明年到底是什么章程，要修多长的渠，要建多大的坝，都得等开春局里下了文件才知道。”


    “到时候需要多少人，招什么工种，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一番话，浇灭了众人心里燃烧的侥幸。


    那些原本准备等王周全开了头，自己也好顺势打探消息的人，此刻都默默地低下了头，端起酒碗喝酒。


    求人办事，最忌讳的就是没眼色，把人逼到墙角。


    王周全也是个明白人，听懂了王全胜话里的意思，连忙端起碗，重重和王全胜碰了一下。


    “叔懂了！是叔糊涂了，大过年的，不该说这些！来，喝酒！”


    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虽没完全落地，却也安稳了不少。


    不能让全胜过年都不安生，这人情，得慢慢处。


    次日，天刚蒙蒙亮。


    王全胜和白兰云已经收拾妥当，带着精心准备的年礼下了山。


    两挂二百响的鞭炮，几斤县城里才有的高级水果糖，还有给老丈人特意留的一刀上好卤肉。


    老丈人白安平一见女儿女婿，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拉着王全胜的手就是一通猛夸。


    “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兰秀交给了你！”


    “好小子，有出息！给我老白家长脸了！”


    王全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摆手。


    “爹，您快别这么说。是兰秀好，勤快又贤惠，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当初要不是您点头，哪有我的今天。”


    几句话说得白安平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当即拍板，午饭必须在他家吃。


    下午，按着规矩，王全胜陪着媳妇走访白家的各路亲戚。


    到了白兰云的远房表哥白经义家，不出所料，三句话没说完，话题又绕回了水电站的工地上。


    “全胜啊，你看明年开春，工地上还要不要人？我这身子骨还行，力气活也能干……”


    王全胜笑着递上一根烟，四两拨千斤地把话挡了回去。


    “表哥，这事儿不急，八字还没一撇呢。真要招人，我还能忘了自家人？等开春有了准信，我第一个通知你。”


    最后一站，是白兰云的堂嫂家。


    堂嫂是个心思活络的，没提工地的事。


    反而拉着白兰云的手，眼睛却不住地往王全胜身上瞟。


    “兰秀啊，你看你这肚子也快了。等娃生下来，城里不都兴请个月嫂啥的？”


    “你嫂子我别的不会，带孩子可是一把好手。到时候……”


    王全胜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人情债，真是从天上到地下，从工地到产房，无孔不入。


    他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没等白兰云开口，便抢先一步接过了话头。


    “嫂子有心了。不过我爹妈早就盼着抱孙子了，说了到时候他们过来县城帮忙，就不劳烦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