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品:《别有所图

    第79章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正躺在病床上。


    她眉心舒展,眼窝很浅,散乱的长发贴在苍白脸颊边,高高隆起的肚子无声暗示着生命的挣扎。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难闻,年幼的男孩坐在爸爸腿上,小心翼翼观察床上的人。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有个弟弟,妈妈出门前特意告诉他,她和爸爸会在外面住两天,然后就带着弟弟一起回来。


    可是已经过去好几天,弟弟没回家,连妈妈也睡着了。


    男孩很担心,淡淡的眉毛拧在一起:“爸爸,妈妈还没睡醒吗?”


    “看见这个大面具了吗?”男人隔空指了指女人脸上的呼吸面罩,柔声道,“等妈妈不需要那个面具的时候,就会醒过来了。”


    “那妈妈什么时候才不需要大面具呢?”


    “应该等夏天结束的时候吧。”男人胡乱应付一声,拍了拍男孩的后背,“好了,在家要乖乖听徐伯伯的话,不要捣乱,到时候妈妈和弟弟就都回家了,好不好?”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夏天的风带着热意,大地也跟着散发沉重的温度,男孩迅速跑进车里,想要把炙热甩在身后。


    “小心摔倒,跑慢点儿。”


    徐伯伯的声音远远飘来,顺着蜿蜒的小道一路卷进男孩耳中。在他的记忆里,总是萦绕着徐伯伯这样那样的嘱咐。


    “伯伯,回去我能继续看动画片吗?”


    车内后排,男孩歪扭身子倒在窗边,清澈的双眸好奇地盯着医院大门站着的几个人。


    他们统一穿着白色的衣服,像超人的披风那样长长的,爸爸说穿这样衣服的人叫医生,他们拯救生命,是很伟大的人!


    可是这样伟大的人为什么要朝车子鞠躬?


    车比他们更厉害吗?


    发动机嗡鸣,徐伯伯摸着他的脑袋扳正身子,替他系上安全带:“早上看过了,晚上还要接着看吗?”


    车辆启动,男孩的注意力被徐伯伯的话吸引,再也无暇顾及落在身后逐渐变小的医生们的身影,他哭丧着脸:“我还有一点点没看完……”


    “那如果小泽回去和Andy老师再学半小时英语,伯伯就奖励你继续看动画片好不好?”


    ——“好。”


    似乎是眨眼间,那个奶声奶气的小朋友长大了,婴儿肥褪去,逐渐露出漂亮的脸型轮廓。


    刚从学校回来的季雨泽穿衬衫背带裤,背皮革剑桥双肩包,随时都学着家里长辈的模样,挺直脊背,扬起下巴。


    这时他八岁,上国际学校。


    前几年有Andy老师打基础,现在学校全英授课对他来说没什么压力,只有文学赏析课稍显枯燥,编程和数学是他的最爱。


    “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您放心。”


    “爸爸相信你,小泽。这次考试成绩我看过了,你很优秀。等我回来就带你去你一直想参加的马术赛,怎么样?”


    季雨泽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副小大人的可靠模样消散不见,垫着脚追在爸爸身后:“说好了!爸爸你不能反悔!”


    “一言为定。”季文铧坐进车后排,降下车窗,再次嘱咐道,“弟弟就交给你了。”


    “好!”


    自从季清临出生,家里就出现许多不认识的哥哥姐姐,他们和季家同吃同住,从不离开庄园,大部分时间都围在季清临身边,负责照顾他的衣食住行。


    他们不穿白大褂,但是比白大褂更严格,有时季雨泽给弟弟送礼物,都要先经过他们的检查。


    季雨泽不太能理解,爸爸解释说:“因为弟弟回家前生病了,现在还在养身体,有很多小泽能做的事情,弟弟做不到。”


    “所以弟弟才一直坐在椅子上吗?他要这样坐多久呀?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呢?”


    “小泽乖乖帮着哥哥姐姐照顾弟弟,等他长到小泽这么大,就可以带他出去玩了。”


    日复一日,困于笼中的雏鸟逐渐展现追求自由的天性,当季雨泽在球场挥洒汗水、与骏马肆意驰骋时,季清临只能坐在卧室的软沙发上感受艺术的厚度。


    他看书,看画,听同龄人不爱听的古典乐,他从家庭教师那里了解中世纪的宗教神权,看文艺复兴时期繁多优秀的画作,听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这些看似飘渺虚无的东西一点点浇灌他的灵魂,最终膨胀变大,无处存放。


    深秋的某个下午,遍地金色落叶,滑轮压过厚厚堆积的银杏,稚子的欢笑随风流逝,又席卷飘过半空。


    “萧萧萧萧!再开快点再开快点!!”


    扎着高马尾的小女孩推着轮椅往前狂奔,季清临被逗得咯咯笑,兴奋的语调从喉咙深处挤得变调尖锐,狂风撩起他的头发,瘦弱的躯体在颠簸中颤抖起伏。


    “跑慢点!”


    季雨泽跟在最后,手里拿着弟弟做好的黏土小人,歪歪扭扭的身形和超出正常尺寸的脑袋被两种颜色的黏土勉强粘在一起——那是弟弟亲手捏的“哥哥”。


    这是一场偷来的闲暇时光,必须趁着大人不注意悄悄还回去,作为三人冒险小队的大哥,季雨泽有责任合理规划路线行程,在学校的编程课里,他的思路向来没问题,这次却意外失手。


    街边的黏土店并未经过加工处理,含微量重金属,这些东西对普通小孩无害,可季清临是个从娘胎里就带疾病的倒霉蛋,他的免疫力极低,稍不注意就会引发感染或过敏。


    “你觉得你能瞒过我?”


    房间里,季清临在接受全面检查,深夜的走廊显得如此寂静,灯火通明,照得季雨泽的心久久不安。


    季文铧背着手站在他面前,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看见父亲眉眼中的怒意。


    “你太让我失望了,季雨泽。”


    那天晚上,季雨泽几乎一夜未眠,他被叫到季文铧房间,被迫聆听弟弟坎坷的命运。


    “你的弟弟在出生前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差一点就不能活下来。如果你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那我现在告诉你。”


    光线割裂地板,季文铧的脸隐在暗界,季雨泽蜷缩在亮处。


    “意味着永远不能再见,不管你付出怎样的努力,耗费多少金钱和时间,都不可能再见面。就像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一样。”


    “……”


    “回答我,让我知道你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我知道了,爸爸。”季雨泽埋着脑袋,嗓音闷在衣领里,“……是弟弟想去的,我不知道他不能碰那些。”


    “我没教过你顶嘴。”


    “对不起。”


    “你是家里的大哥,季雨泽,大哥是要承担责任的。”


    “我知道了。”


    “你应该庆幸弟弟身体没出什么大事,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就算以后我原谅你,你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你今天的行为和杀人犯没有区别,季雨泽。”


    “我知道了。”


    “为什么在哭,你觉得自己很委屈?”


    “不是的,爸爸。”


    “既然你和萧萧关系那么好,倒不如去做她的哥哥,你陈叔叔正好想要个儿子。”


    “对不起爸爸,这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最后一滴眼泪落入地毯,季雨泽扬起下巴,挺直脊背,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可以照顾好弟弟,也会承担责任。”


    春天的尾巴,季雨泽十二岁。


    男孩儿的个子通常在这个时候猛蹿,身材细瘦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劲挺,像初春抽条的青竹。


    他穿一套宽松的灰色运动装,内搭一件纯白色的短袖,拉链随意敞开,书包背单肩,压住外套左侧衣摆,露出精干的腰部线条。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他快步往大门方向走,经过餐厅时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徐叔,我晚点回来。”


    “大少爷,半小时后就开饭了。”十几年的岁月不仅增添了管家额角的细纹,还残忍肢解两人间的关系,他恭恭敬敬站在这头,“董事长在路上。”


    “我会在那之前回来的。”季雨泽说。


    花园草坪是被阳光熨过的绿绒毯,季雨泽坐在靠路边的这头,躲在大树脚下,用书包当靠枕,双腿随意盘起,裤脚沾了草屑也不在意。


    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飘下来,擦过他的肩头,落在漫画书上。


    漫画里,tony在战场被敌方俘虏,为自救做出初代盔甲,最终逃出生天。这段剧情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指腹反复摩挲着主角焊接盔甲的画面。


    嘴里棉花糖的甜味散得无影无踪,季雨泽错误地以为吃了糖就能抑制内心的焦虑。


    今天是他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明天过后,他就会独自前往英国读书,远离家里纷争复杂又压抑的环境。


    其实继母对他和弟弟不算差,妹妹也乖巧听话,他们相处和谐,甚至能够说温馨。


    但季雨泽知道,这种和睦相处不过是表面假象,像是拿到剧本的演员,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大家沉浸在自己的人设里出不来。


    这种长久的、虚假的幻景,比直接撕破脸更让人窒息。


    即使到了最后一天,他也不愿在家多待。算算时间,季清临该回家了,他要在这里边看漫画边吃糖,然后等弟弟回来。


    正午阳光刚好,他闻着春风昏昏欲睡,耳边隐约传来汽车的嗡鸣。


    腰腹用力,他撑坐起来,以为是季清临回来了,正准备起身,却发现从车里下来的是个女人。


    长卷发,没有化妆,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和平底鞋,明明四肢纤细,小腹却微微隆起。


    这让季雨泽想到了以前病床上的母亲。


    已经不是第一次撞见这个女人了——爸爸的秘书。


    无数次站在事实模糊的边界线,季雨泽猜到过什么,又否定了猜测,用大人的话来说,他还小,是非观尚未形成,小朋友不懂长辈苦衷。


    好吧,那他就做个成熟的小孩。


    闭嘴是他最擅长的事。


    季文铧对自己最伟大的作品非常满意,无数次他看着季雨泽俊秀的脸,看着他稳步迈入金字塔上层,看着他毫无缺点又谦虚听话——“我最优秀的儿子。”


    他多次这样认为,并趾高气扬给全世界炫耀。


    这样的儿子,这样引以为豪的儿子,居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自私、任性、叛逆、幼稚。


    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这个恬不知耻住在儿子家里的男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