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洵回到顾小枫身侧，仔细察看他臂膀上的伤口，砍痕非常深，根本不是他口头说的什么先试一下的皮外伤。


    顾小枫有些难为地遮挡，转移话题道：“大黑也受伤了，在进入幻境前，有几个暗卫把守，不过都被大黑除掉了，我看他……”


    祝洵冷冷道：“我们过来时看到了尸体，但是很奇怪，听美凤钗的口吻，她是北越谕王的人，如果他们真的想拿这密林中的靖城乡民的命要挟郭晋春，为什么只派这几个人守卫，虽然大黑功夫不错，但是以一敌多也能勉强拿下，说明终归没在这安排得力的人手。”


    “可是这么久了，郭晋春的人进不来，同时也没人出去，小枫，你刚才说，看到了很多穿日常服装乡民的尸体，我猜测这不仅有拘幻境着我们，密林中还有幻境拘着乡民，这谕王无需自己动手，只想困到人自相残杀。”


    大黑刚才一直抓住美凤钗的一个分身，现在已经成了一场空：“这邪术太玄乎了，我估计密林中不乐观，祝洵，刘海和顾小枫都受伤了，之后得靠咱们俩了……”


    刘海萎靡地喊话，声音也早不如刚才，他每况愈下全凭一身横肉硬挺着：“大黑，你……你顶着……你……祝洵她……”


    祝洵闻声瞪了过去，她有种预感，刘海要说出口的话不是她想听到的。


    刚才美凤钗说得话让她有些烦扰，她没机会否认，比如她试探过孟钰，也了解顾小枫，他们一定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差别对待，但眼前的刘海显然不是这样，他这会让大黑顶着，无非又所谓真男人的论调。


    可惜，这世上，孟钰和顾小枫这样的人还是少数，更多的人都像刘海，甚至还不如刘海，她现在的立场公开身份只会变得束手束脚，那些蓬勃在心中的抱负也会被囚困在方寸之间。


    她不能，哪怕想要的那一天很远，她也不想要一个还没有丝毫改变的今天。


    几人相携着往前走，本还在想这次的幻境如何破解，却不想几息之间，他们就看到了密林的边界，前方有人迹显露。


    而祝洵心中那个猜测也愈发明晰，密林真成了隔绝人世的存在，但却不是桃源，而是囚笼。


    一夜折腾，现在大概已是卯时，只是秋日里天亮得晚些，四下还是黑沉沉的，可是祝洵他们一踏入密林，就被人堵住了。


    这人瘦高个，背着个锄头，表情十分警戒：“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等下，那个人腿上……你们也被传染了，快来人，把他们扣起来……”


    随着他的喊话，顿时跑出来几个人，都拿着锄头扫把什么的，远远把祝洵他们围了起来。


    祝洵没太听明白：“什么传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们是郭守将派来保护你们的，郭晋春守将。”


    围过来的人中有一个人放下了手中的扫把，欣喜地回应道：“真的，真的么？我们能出去了么，郭守将终于来救我们了……”


    刚才领头那个人却恶声阻止道：“他们说你就信，这么久了哪有人进来，你也试过了哪能出去，你仔细看看那个人的腿，是不是和小月他们刚开始一样，会传染的，他怎么可能是来救我们的？”


    那人有犹犹豫豫举起了扫把：“可是，威哥，他们总不会是坏人吧，如果是坏人哪还会得这病，要是不是坏人那还能是谁，除了郭守将，还有谁知道咱们在这，不是郭守将派来的还能有谁呢？”


    威哥的很急躁，显然这个顶撞把他惹火了，他把手中的斧头举的更高了一些，好像在宣誓着自己的权威：“张小阳，你……你不想想要不是我，你现在早和小月一起死了，这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了，不知道听我话了是么？”


    张小阳低下了头，只有扫把还举地高高的，以表示他的态度。


    祝洵看不惯这人血口喷人又耀武扬威的模样，刚想回击，顾小枫拉住了她：“各位小哥，我们真的是郭守将派来的，他很担忧你们的安全，你们还有人的家人还在靖城内，他们也很担心你们，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歹人受了伤，但听你们刚才的口气说这会传染，这可非同小可，我们并不清楚，幸亏这位威哥提醒，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威哥显然很吃这套恭维，但仍旧口气不善，显然刘海腿上的伤确实对他们来说代表着什么恐怖的事情：“总之，我说会传染就会传染，张小阳，对，就你，我怕你忘了疼，就你把这几位押入柴房，别让他们跑出来，至于其他的还该做什么，你心里清楚。”


    祝洵几人非常服从地进去柴房，这样就能和张小阳有独处的机会，他看起来是这个群体中的突破口。


    可这张小阳却一直远远在房门外看着他们，无论顾小枫如何循循善诱都不愿说话也不愿靠近。


    大黑把刘海放到地上，从怀中拿出些绷带准备重新把他的伤口处理一下，张小阳这时却开口了。


    “你们最后离他远一些，那东西真的会传染。”


    顾小枫找到话头：“真的么？那怎么能不被传染呢？”


    张小阳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


    顾小枫继续引导：“我真的很怕死，为了活着做什么我都愿意，你既然能不被小月传染，就把方法告诉我吧。”


    张小阳忽然瞪起了眼睛：“我没有做什么，我真的没有做什么，是小月，小月自己咽气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被传染，但我真的没像威哥那样过，为什么都不信我……”


    顾小枫连忙安慰道：“我信你，我真的信你，你看起来就值得信任，他们为什么不信你呢？”


    张小阳好似非常压抑：“因为所有接触过受这样的伤的人，也都受了相同的伤死了，只有我和威哥活了下来，威哥是因为在接触之后就把那些人杀了，才保下命来，所以大家就以为我也是……”


    祝洵有些不懂这个逻辑，这伤口不是幻丝造成的么？这些理论又是怎么来的呢？


    “最开始是葛大叔先受伤的，在家里只是从床上站起来，莫名其妙腿就裂开伤口，葛大婶照顾他很久，他都没什么起色，结果没多久，葛大婶也忽然有了相似的伤口。”


    “后来不仅他们，很多家都这样，先是一个莫名其妙有伤口，紧接着另一个也马上有，就像瘟疫一样，摸不到看不着，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一传十，十传百，没有终结。”


    “后来，威哥带着几个兄弟想出去求救，可最后，只有威哥一个人回来了，他说密林被邪术锁起来了，而密林内正在泛滥瘟疫，那些和他同去的人都被传染了，死在了外面，而他活了下来，所以对待瘟疫就应该扼杀在苗头。”


    “小月本就体弱，一直在家休养，本没接触过任何人，但是她忽然有一天也被传染了，我才信了威哥说的话，你说除了瘟疫，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在家里大门不出的人受伤。我不敢告诉别人，怕他们把小月杀掉，想带着小月一起逃出密林，可跑了一整晚，都在原地踏步。”


    “然后我就被威哥发现了，我怕他们杀了小月，可却发现背上的小月已经死了，威哥对我说只要我承认自己杀了小月，就能保下命来……我刚开始是否认的，但是没人信我……”


    张小阳的故事倒是和他们在密林外看到的尸体对上了，看来这个威哥并没有对其他乡民说实话，他杀戮同乡以逃离幻境的行为被他强行与幻丝造成的伤因果在了一起。他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可信，还把张小阳也嵌入他的因果里。


    幻丝伤人于无形，之所以一家里人会前后受伤，应该是因为家中的幻丝不止一根，看不到就会造成恐慌，确实如瘟疫一般，无形又残酷，只不过这场“瘟疫”却不是因为某种疾病，而是因为有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实行自己的控制欲，而利用常人的恐惧人为促成的心理作用。


    祝洵想到那个威哥刚开始还同其他人一起出去求救，至少应该是一个富有责任心的人，但领袖这个位置是很微妙的，就像刘海一般，站在高位后，责任心会演变为控制欲，稳住自己的地位也比真相重要的多，所以威哥才煞费苦心来编织这个可怕的，又能给大家的恐惧解惑，又能稳固自己统治领域的故事。


    祝洵为了应证自己的假设，开口道：“张小阳，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不是瘟疫，也不会传染，更不需要杀人隔绝，就像你背着小月一夜，不也好好活着么？就像我们和刘海一起这么久，也还安然无恙，不同的只有威哥，他杀人可能是别的理由……”


    张小阳看起来非常痛苦：“可是不是瘟疫又是什么呢？与其说是什么未知的东西在伤人，说成瘟疫至少……至少大家断绝接触就可以不用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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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比一直不清不楚地害怕要好上太多。”


    “所以，我不能说，也不能想，只能相信这些，我甚至晚上会做梦，梦到小月是我杀的，只是我忘记了而已，梦境太真实了，可能确实是我不想接受事实而忘记的。”


    刘海意识时而混浊时而清晰，大概也听懂了张小阳的话，他咧着嘴笑了一下，一口血沿着嘴角流了出来：“老子清理过死伤无数的战场，也在乱坟岗过过夜，哪有瘟疫能夺老子的命，你们睁眼看看，这伤口明明是利器所伤，怎么会听信那狗玩意儿信口胡咧，好笑，太好笑了，因为大家都说，大家都愿意相信，所以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你们一个个，比我活得还像个笑话……”


    刘海本来还在想那些关于女子的暴言不是源于他口，也在自我说服不过是大家都这么说，总不至于大家都是错的。


    但转眼就让他亲历了一场众口铄金的假话，有些言语就像“瘟疫”，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到处蔓延。


    他觉得他的毒中的太深了，脑袋里分离出无数个小人，对着他那颗歪七扭八的脑子，一顿锤打，把好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拧巴了过来。


    他觉得这威哥和自己很像，又觉得和好多人很像，但弥留之际，他不想和他们像了，但人和人总是相像的，或者他想换个人像，他混浊的眼球兜转了一圈，停在了祝洵身上。


    他心下暗想着：“下辈子，我也要练剑，得像祝洵这么好，但不能拿这剑术欺负人，骗人，控制人，看不起人……她是不是女子又怎样呢，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区别，没有人和狗玩意儿大……”


    祝洵觉得目前的困境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大家被困住了，如果能找到逃离幻境的方法，威哥借幻境维持的统信都会塌陷，而现在所有乡民都沉浸在自洽的故事中，必然是无心无力去接受另一个故事。


    所以她不急于否定张小阳，而是顺着他说：“你当时背着小月是从哪里走的，你带我去看看，也许能帮你回忆一下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些梦境是不是假的。”


    张小阳闻言动了心思，他犹豫了一会，在他们几个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对祝洵说道：“那只能带你去看，因为只有你身上没伤，你应该还没被传染……”


    祝洵与顾小枫交换了下眼神，便随着张小阳一起出了柴房，两人沿着密林的边界朝着一个方向走，但没一会儿就又绕回密林，这环境确实应该和威哥他们上次出去的不同，威哥上次想返回密林都得杀人才行，可现在那重幻境应该已经和美凤钗那个死对头身死而消散，现在的幻境应该是套在整个密林外的另一重大的幻境。


    祝洵察觉到张小阳走到她侧身后，余光中可以看到他拿出一根绳子，并不是行武之人，所以动静并不小，祝洵冷冷说道：“故地重走，难道让你确认了，那些杀戮之举不是梦境而是现实么？当日你就是这么杀了小月的么？”


    张小阳一愣，慌忙道：“我没有，我不是……”


    祝洵夺过他手中的绳子：“那你明知道不是，没知道没有，为何还要去维护这个谬论呢？”


    祝洵没有听到答案，心里却清楚，那些如同“瘟疫”般的言论虽然只让威哥获利，但于张小阳这样的小卒，却是融入群体的门槛，他没有选择只能趋之若鹜。


    柴房内，顾小枫看祝洵离去后，说道：“我觉得这威哥应该不会善罢甘休，他刚才对张小阳说，“让他清楚该做什么”。如果我们几个一直无事，变相就证明了威哥的言论是假的，根本没有传染一说，所以我觉得，威哥估计在暗示张小阳，像之前一样把他俩的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让张小阳协助他，对我们斩草除根。”


    大黑警觉道：“那祝洵和他一同出去……不过张小阳应该不能把祝洵怎么样吧，可我也不好留下你们两个伤号出去帮祝洵，万一那威哥来对你们俩下手呢？”


    刘海卖力挥了挥拳头，却是软绵绵的：“那狗玩意儿不是老子的对手！”


    正这么说着，忽然柴房的门朝里推开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顺着门缝探进来，把屋内三个人看了个遍后，留在了顾小枫身上。


    “可让我找到你们了，俏小枫！”


    顾小枫本来一脸戒备，等看清来人，听见称呼，整个人都错愕了：“宝珠，你怎么会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