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皇帝坐在御案之后，翻看着刚呈上来的一页页口供。他那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上，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整个殿中安静极了，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压抑到能把人给逼疯。


    终于，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捏着其中一张供词，威严的声音里甚至已经听不出多少杀气。


    “动手换子的是当年一个小小才人？呵，杨忠海，到底是朕老了还是你老了？现在竟然连你这狗奴才也敢来敷衍朕了？”


    “奴才不敢，圣上息怒！”


    大总管麻溜儿的跪下，面上明显有些欲言又止的为难。


    “说。”


    “启禀圣上，真不是奴才不尽心尽力。实在是这里头插进来的手太多了，奴才查的没有人家砍的快。查到冯贵嫔这条线索时奴才就不敢再往下查了，否则，”


    否则整个后宫就得被掀起来了。


    这句话没有明说，但是好懂。


    “谁伸手了？”


    “都伸手了。”


    “哦？”


    皇帝放下口供，眼睛盯住大总管，就听见对方抖着声音小心回禀。


    “几位主宫娘娘，每个人都在里头伸了手。”


    “呵，在涉及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们倒是一如既往的齐心呐。”


    皇帝嗤笑一声，眼底一片寒意。


    “去传旨。


    冯氏贬为庶人，赐死。


    皇后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即日起将宫务交与太子妃打理。


    其他妃嫔全部禁足，无旨意不得迈出各自宫门一步，违者杖毙！”


    “诺！”


    大总管刚起身要走，就听到皇帝又吩咐了一声。


    “先把寿王宣进宫来。”


    “是，奴才这就去。”


    在家里着急上火的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皇帝传召。寿王心急火燎的用最快速度冲进勤政殿，咣当一声跪下磕头。


    “儿臣叩见父皇！”


    “平身。”


    “谢父皇！”


    寿王刚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又听到了龙椅上的亲爹沉声吩咐。


    “老三，你过来。”


    “…是。”


    寿王谨慎小心地数着步子，一点一点凑合到御案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个荣幸，能够跟亲爹有如此亲近的距离了。


    胸膛里的心脏在砰砰跳动，好像随时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一样，他控制不住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是激动。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要翻身了！


    “你抬起头，让朕好好看一看。”


    “是。”


    听话的抬起脸却不敢抬眼，没有跟皇帝双眼对视的寿王，自然没有看见他亲爹眼底那么多复杂难言的心思。


    当初与孟氏情浓之际，却不慎被她宫中的婢女给爬了床还诞下子嗣，这一直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


    以为是孟家人心太大了，出了一个高位宫妃不知足，还想再添一个旁支庶女为妃。而孟氏也脑子糊涂的选择家族，从而辜负了皇恩。


    这让非常要脸的皇帝，分外愤怒。


    正是因为有了这重重心结，他才会冷落了孟氏很长时间，谁知道却造成了终身的遗憾。


    尤其是孟氏郁结在心早亡之后，皇帝就更看不得周老三的存在，这会让他想到自己当时犯的错。


    但是谁能想到一错会更错，被亏待了多年的这个儿子，竟然是孟氏给他生的那个！


    “老三呐，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会长。


    瞧这眉眼五官，如果不是努力的盯着看，实在是看不出来有你母妃的影子。


    朕知道你是朕的亲生儿子，可你实在不用长得这么像朕，以此来证明身份。”


    皇帝这苦中作乐式的几句调侃，却让寿王猛一下抬起眼睛，里面全都是渴望的炙热火焰。


    “父皇，您相信了吗？”


    他甚至都没有问是不是查清楚了，而是问皇帝是不是相信了。


    因为在很多事情面前，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实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肯不肯相信。


    直到看见亲爹点头，三十来岁的寿王才扑通一声跪倒，哭的涕泪纵横委屈至极。


    “父皇，求您给母妃和儿臣做主啊！我们，我们冤啊！”


    这么多年的被轻视被嘲讽被欺负，他怎么可能不委屈呢？他都快委屈炸了！


    威严的眼底也划过一抹浅淡哀伤，虽然隐去的极快。但是君王这一点点的心软，就已经足够寿王用了。


    皇帝心里唏嘘了一声。


    这是头一次看见老三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他一脸委屈哭起来的时候，倒是有一点点像记忆里那爱哭的妇人了。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的太久，久到自己都想不起来年轻时候，是不是也曾真的欢喜过谁，也曾因为谁的死去而痛彻心扉？


    不过再多的情感也都是以前的事情，他现在老了，老的只能尽力活在当下，老的只能努力往后看。


    “你起来吧。”


    “是，儿臣无状，父皇恕罪。”


    尊贵的天家父子，终于不再像以前一样，仿若单纯的君与臣。寿王也头一次在父皇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对自己的温情。


    这一点爱屋及乌，已经足够。


    “老三，稍后朕会下旨让宗人令替你更改玉牒，你的亲生母亲是惠敏皇贵妃孟氏。你可想换一个封号？”


    “惠敏皇贵妃？！”


    寿王呼吸一紧，没敢想还会有这么个意外之喜。皇帝看着他，很是罕见的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


    “换子之事过去的时间太久，罪魁祸首已经不好查清楚。朕知道你们母子受了委屈，可也只能如此弥补一二了。”


    这话里有很多层意思，打小就贼精的寿王不可能听不懂。


    到底是不好查清楚，还是不能查清楚，他多少心里是有数的。再说了人走茶凉，就算母妃活着的时候是宠妃，可毕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


    能庇护着自己子凭母贵，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不敢再奢求更多。


    所以寿王咣当一声又跪下了，赶紧磕头谢恩。


    “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随即他又抬起头，非常认真的看着皇帝，脸上有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期待。


    “父皇，儿臣斗胆一问。我封号中的这个寿字，到底是寿恩府的寿，还是长寿的寿？”


    这是他头一次敢这么大胆的问出口，是替从小到大受尽了委屈的周晟问的。


    皇帝沉默良久，才终于在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神注视下，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日后，朕盼我儿长寿，无恙百年。”


    寿王又哭了。


    “那儿臣不改封号。”


    “嗯，你不想改便不改吧。朕给你换一处封地，就百川府可好？”


    “多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