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陷入诡异的死寂。


    方汀舔了舔唇，将额前湿漉漉的发丝尽数捋到脑后，手心一把粘稠感，身上的礼服也因浸了酒，洇出一大片暗色，紧紧贴在皮肤上。


    她面无表情转身，看向手里拎着空高脚杯、一脸盛怒的谭莛姝，一言不发，抬手扇了她一巴掌，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草坪上回荡。


    惊飞了院墙高树上的鸟。


    谭莛姝面目扭曲，捂着脸怨毒盯着方汀，她扬起手像反击。


    就被闻讯赶来的宋时宜和谭锁军拉拽开，带回了别墅。


    现场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宾客。


    “什么情况啊？”有人问。


    “不知道哇，楚二你知道吗？”另一个人估计是认识楚江浔的，朝他道：“我刚不看你正跟谭家大小姐一起吗？”


    “什么谭家大小姐？”有人插话，“不过一个假千金罢了，竟然敢对真千金这么嚣张？我看这谭家也不是真心实意把人接回来的……”


    “是这样吗？那难怪了，这么长时间，这谭家被寻回的真千金从来没公开露面过，反倒是那个谭莛姝，宋总和谭总可去哪都揣着她啊……”


    眼见聊得有点歪了，有人连忙把话题又拉回来。


    “哎，楚二，你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


    楚江浔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他茫然地四下张望，却没找到他哥的身影。


    书房内。


    刘疏同端坐在书房正中的椅子上，神情漫然。


    方汀由芳姐带去清洗了，谭锁军则下楼和其他人一起安抚宾客，此时书房内只有三人。


    “今天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你闹脾气也得有个限度。”宋时宜那张温婉柔美的脸，难得动怒，谭莛姝眼泛血丝，偏着头不讲话。


    “我知道你觉得我偏心，但方汀自小生活的环境就不如你，她回来也没出席过什么正式场合，我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大家认识认识她，仅此而已，你就心里不平衡了。”


    宋时宜真动了气，脸色都有点冷：“好好的品酒会，被你弄得一团糟！你别仗着我们宠你，你就肆无忌惮。”


    “明明就是你们偏心！”


    一直没说话的谭莛姝倏然抬头，开口的瞬间，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地顺着脸颊滚落：“口口声声说着一视同仁，可不管是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方汀选最好的？就因为我不是亲生的，所以我就不配对吗？”


    “明明我才是跟你们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啊，方汀才回来多久，你们就这么向着她？”谭莛姝声泪俱下：“她什么都要抢我的，楚江浔明明喜欢的是我，可你们知道他今天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他好像喜欢上方汀了。”谭莛姝笑着，眼眶却红了：“如果不是你们让方汀去接触他，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方汀？”


    宋时宜欲言又止，但看在谭莛姝眼里就仿佛是一种默认。


    她自嘲道：“妈，今天没宣布谭家和楚家联姻消息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吗，因为他不喜欢我了？”


    “你想多了。”


    书房门被推开，几人应声看去，方汀换了身浅米色的针织长裙，这是宋时宜特意为她准备的晚宴礼裙。


    她走近谭莛姝，直言道：“联姻的事一开始就跟你无关。”


    “谁是谭家的小姐，谁才有联姻的资格。”


    “但很可惜，我并不想要这种人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方汀被水洗过的眉眼，显得格外漂亮凌厉：“你若是想要你就自己去争取，而不是在这里怨天尤人。其他人或许不忍心和你说硬话，但我告诉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是你的，强求没用。更遑论你做的那些事，一件件一桩桩，哪个不够你被赶出去？我没找你一一清算，是我觉得没必要了，否则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待在谭家？还能享受这些你口中所谓的‘全然不如我’的吃穿住行吗？”


    “你别在这满口仁义道德，我不想听！奶奶和爸妈不过是对你心存愧疚，才任由你这么放肆，你根本做不了主！”谭莛姝咬牙瞪方汀，“这个家是奶奶说了算！”


    奶奶和妈妈说过不会让她离开谭家，就一定不会食言，谭莛姝坚信。


    “你确定？”


    方汀轻飘飘落下三个字。


    听进谭莛姝的耳朵里，像极了赤裸裸的威胁，她朝方汀看去，从她黑白分明的眼里，她忽地想起什么。


    她大骇：“你不能……”


    方汀一脸讥诮，没看她。


    谭莛姝咬紧后槽牙，滚了滚喉咙，她适时看向宋时宜，话还未出口，宋时宜却似有察觉般遽然错开了视线，让谭莛姝扑了个空。


    她霎时怔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她后知后觉地开始惶恐，良久，她又缓缓移向一旁正襟危坐的刘疏同，眼中流露出乞求。


    但刘疏同一脸倦意、紧闭双眸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都答应过我的……”


    谭莛姝木然着脸，喃喃摇头，她仿佛失去重心，身体摇晃着，要扶住桌边才堪堪能稳住身形，她一张漂亮的脸上满是被泪水浸湿的痕迹，我见犹怜。


    “妈，明明是你说——”


    谭莛姝悲戚地看向宋时宜，但话音未落，就被宋时宜厉声打断了。


    “你还在执迷不悟，莛姝。你若还是这样，以后便不用再回谭家了。”


    方汀冷眼旁观，她不知道谭莛姝这么垂死挣扎的意义在哪。


    她如果足够聪明，就会想到尽管方汀知道了所有真相，却没选择告诉刘疏同的原因是什么。


    但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结果如何，谭莛姝今天这一出，都算是彻底将她在谭家人面前的信誉值透支干净了。


    方汀不再过多耗费时间，扔下一句“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开。


    刚一推开门，就见前方站着一个人，方汀脚步顿住了。


    谭绛茵被突然出来的方汀吓了一跳，但平复过来后，她脸上瞬间被愧意覆盖。


    方汀反手关上身后的门：“怎么了？”


    “今天的事，都怪我。”


    谭绛茵踌躇了一阵，耷拉着脑袋道：“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故意挤兑了她两句，说她不如你，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还害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我真的……是我对不起你。”谭绛茵嗫嚅着，头越来越低。


    “不关你的事，是她的问题，你不用自责。”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方汀走到自己房间，将试图跟进来的谭绛茵拦下，不由分说：“行了，别想太多，我今天有点累了，想回去躺着。”


    谭绛茵看着还想说什么，但方汀并不给她机会，她咬了咬唇：“……知道了。”


    门关上，谭绛茵那张惴惴不安的连被隔绝在门后。


    方汀无奈摇头，看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心思虽然深沉了些，但那副软弱讨好的性子还是没变。


    简单收拾后，方汀躺上床，这才想起被她遗忘多时的手机。


    点开一看，除了一堆消息外，一则红色未接来电格外明显，备注是林江海。


    方汀腾地从床上翻起，将电话回拨过去，没一会儿，就接通了。


    “怎么样，老林，有消息了吗？”方汀直入主题。


    林江海也不说废话，言简意赅道：“资料我已经发你微信上了。”


    “不过我得跟你提个醒，你让我查的时间太过久远，不少人现在已经退休了，所以卫生院那边很多信息都没更新，不一定有用。”


    “足够了。”方汀松了口气，能查到这些她已经挺满意了：“谢了，老林，有空回去请你吃饭，你高升的事，我还没来及祝贺你呢。”


    林江海在电话那头笑：“才去那边多久，你这说话都开始拿腔拿调的了？行了，心意领了，就别破费了。”


    “请你吃饭还是要的，嫂子最近身体还好吗？”


    自从生了二胎后，林江海妻子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前段时间，方汀还见林江海发了条在医院陪床的朋友圈。


    “好多了，最近喝中药在调理。”林江海似乎不太愿意提及这事，方汀没再多问，照例寒暄了几句，刚要挂断电话，就听林江海道：


    “你要我帮你找十几年前卫生院在职人员的资料，是在怀疑你当年被抱错，另有隐情吗？”


    方汀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自认瞒不过林江海，其实在找林江海帮忙，他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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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没说就答应时，方汀就猜到了他会问。只是没想到，林江海会在帮完忙后，才问出这个问题。


    沉默了片刻，方汀道：“对，我怀疑当年被抱错的事，并不是意外。”


    而这个想法，是从谭莛姝说方忠斌在中江找到她时冒出来的。


    方汀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她觉得方忠斌应该是从某处偶然得知了谭莛姝的身份，才会如此准确地找上她。


    而唯一可能获得这种信息的，除了当年卫生院接产的医生护士，就是双方父母。方汀首先排除后一个可能，起码一开始谭家是绝不知情的。


    至于方忠斌，方汀倾向于他事先也不知道，否则不可能在谭莛姝十二岁时他才出现，还如此突然和莽撞，显然是被某人的好消息砸中了脑袋。


    而这个人，方汀猜测很可能就是当时卫生院的人。


    “不是说刘老太太之前派人去问过，只是意外吗？”林江海匪夷所思。


    方汀思忖片刻，沉声道：“我怀疑有人说了谎。”


    方忠斌知道谭莛姝身份的时间早于刘疏同去调查的时间，这说明有人早在所有人之前，就已经知道两人被调换的事实，但凡真是医护人员的疏漏，方汀和谭莛姝都不至于被错养这么多年。


    “过段时间放假，我想回去一趟。”方汀声音沉着镇定。


    林江海佩服方汀的心性，任何她这个年龄的人面对这种大事都不会是她这样的反应。


    但他清楚方汀的性格，她想要达到的目的，任何人阻拦都没用，他只道：“行，一切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老林，你也注意身体。”


    深夜。


    一辆银灰色辉腾趁夜色迅速驶入谭家老宅，穿过廊亭，最终在地下停车场停下。


    代驾下车，将酒气熏天的谭爻从副驾驶扶出来。


    谭爻谢绝了代驾送他上楼的打算，他意识尚存，还能行动。


    他酒量一直不错，只是今天接待的人特殊了些，为了让那领导喝得高兴，谭爻白的红的啤的都混着喝了不少。


    一直到喝翻全场，这场应酬才算结束。


    彼时已经凌晨一点。


    原本谭爻并不打算回谭家老宅，结果上车时太晕直接睡过去了，代驾无可奈何，只能根据智驾导航，将他送到了这里。


    昨天的品酒会接近晚上十点才结束，谭爻估摸着人都在，他按捺住天旋地转的脑袋，放轻动静上到三楼。


    走廊的壁灯光线昏沉，谭爻刚走到房间门口，还未旋开门，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哥，你喝了好多酒。”


    谭爻浑身一僵，转过身，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


    谭莛姝从走廊拐角的阴影处走出，不知是光线映照，还是其他原因，她脸上的神情格外苍白沉郁。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走近谭爻，手里还端着一碗热粥：“哥，你又忘了，你胃不好，不能这么喝酒。”


    “代驾给你打了电话？”谭爻思维有些迟钝，但也稍稍想通了，他就说自己车里的智驾怎么可能把目的地设置在谭家老宅。


    “是我给你打的电话。”谭莛姝把粥放在谭爻手中，她手指冰冷得不像话。


    冻得谭爻打了个寒战，他整个大脑像被布蒙住，好像丧失了一些判断力。


    他下意识抓住了谭莛姝的手，茫然皱眉道：“怎么这么冰？”


    谭莛姝动作静止了一瞬，被谭爻察觉到，他伸手抚摸谭莛姝的脸，眼中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疼：“发生什么事了？”


    “哥。”


    “嗯？”


    “你能带我走吗？”谭莛姝上前一步，整个人像伏在谭爻怀里，她能感受到谭爻灼热不稳的呼吸。


    焦躁不安的心被瞬间熨贴，她伸手抱住谭爻，像抱住什么救命稻草般，紧密无间。


    谭爻没说话，但谭莛姝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逐渐攀升的热度。


    她将脸贴上谭爻的心脏，表情近乎绝望，轻声呢喃道：“带我走吧，哥。我真的……只有你了。”


    细微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中，仿佛被无形放大。


    二楼楼梯口，方汀整个人被隐没在黑暗中，神情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