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色四合，寒鸦掠空，又到了腊月。


    这日，玄机去看望温夫人。她比玄机上次见时更消瘦了些，面色灰败。


    “幼薇……”温夫人声音嘶哑，几乎气若游丝。玄机急忙上前跪在榻边，握住那只枯槁冰凉的手。


    “师娘，幼薇在这儿。”她强忍鼻尖酸涩，俯身贴近。


    温夫人凝视着她，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强装的平静“我听闻……柳娘子的事了……那样一个刚烈的人儿，可惜了……”


    玄机浑身一颤，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柳芊芊的死，是她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连带牵扯出与李亿那场彻底撕破脸的决裂。


    “孩子……”温夫人突然握紧她的手，“你和子安……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玄机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温夫人干瘦的手背上。她点了点头，哽咽道：“师娘，路已尽，情已断。徒留无益。”


    温夫人眼中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丝了然的悲哀。“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份‘深情’，底下是……不容沙子的掌控……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长久屈就……”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玄机连忙为她抚背顺气。


    良久，温夫人缓过气。“离开……也好。”她一字一顿。


    玄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夫人。她原以为，师娘会劝和，会让她为了安稳隐忍。


    温夫人看懂了她的惊诧，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笑意：“幼薇……人活一世……心安，自在，比什么都强。虚名浮利，皆是枷锁……你既有勇气斩断，师娘……为你高兴。”


    她喘息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灰蒙的天空：“只是……往后，你孤身一人，前路必然艰难……师娘……怕是不能……再护着你了……”


    “师娘……”玄机泣不成声。


    “你师父……他性子孤清，我走后……这庭院书斋，怕是更静了……”


    她歇了片刻，指尖在玄机手心极轻地一蜷：


    “你们……都是性情孤洁之人……往后的岁月，若能……相互添些暖意，彼此……有个照应……我便再无所憾了。”


    栖梧阁内，玄机正慢慢收拾自己的事物。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隐约的哭声，似乎远远来自府门方向。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锥般瞬间刺透了她麻木的心壳。


    她猛地直起身，侧耳细听。


    门被猛地推开，冲进来的却不是李府的下人，而是温府的一个老仆，身后跟着满面泪痕的石榴。


    那老仆一身缟素，额上系着麻绳，一见玄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泣不成声：“玄机娘子……呜呜……夫人……夫人她……辰时……薨了！”


    “轰——”的一声，玄机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猛地一黑，踉跄着扶住箱笼才没有摔倒。


    天启十年一月，温夫人去世。


    师娘……去了？


    那个在她孤苦无依时给予她温暖和庇护，教她刺绣，为她缝衣的师娘……就这么走了？


    巨大的的悲痛如同海啸将她吞没，这段时间与李亿对峙的愤怒与绝望，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只觉得心口被挖空了一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空和寒凉。


    “湘儿……湘儿小姐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而悠远。


    “小姐、小姐她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老爷他……老爷他整个人都像是垮了……”老仆哭诉着。


    玄机闭上眼，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声音渐渐冷静下来：“我知道了。你先行回府帮忙，我……即刻便到。”


    老仆踉跄着离去。


    玄机赶到温府时，府中已是白幡高挂，哀声一片。灵堂尚未完全设好，下人们穿梭忙碌，脸上皆带着悲戚与惶然。


    她一眼就看到了跪在灵床前痛哭的温湘儿。往日娇俏明媚的少女，此刻一身重孝，眼睛肿得像兔子，肩膀剧烈地抽搐。


    玄机缓缓走过去，无声地跪倒在温湘儿身边。


    “湘儿……”她轻声唤道。


    温湘儿抬起头，见到是她，如同见到了最亲的依靠，猛地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玄机姐姐……娘亲……娘亲她不要我们了……呜呜呜……，我们再也吃不到娘亲亲手做的桂花糕了.....呜呜....”


    玄机紧紧抱住她，泪水滴落在湘儿的孝服上。两个女子跪在灵前，相拥痛哭，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相依相伴的时光，只是这一次，永远失去了那份温暖柔软的庇护。


    哭了许久，湘儿才稍稍止住悲声，抽噎着说：“爹爹……爹爹他从早上就一直守在母亲房里，不说话，也不让人打扰……哥哥……哥哥在里面陪着他……我、我好怕……”


    玄机心中一痛，替她擦去眼泪：“别怕，先生和珏师兄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我们一起来送师娘好好走完这最后一程。”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自己的悲痛，开始接手打理府中事务。


    指挥下人布置灵堂，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安排一应丧仪琐事……她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举止沉静稳重。


    而内室之中，又是另一番令人心碎的景象。


    温庭筠独自坐在卧房。窗外天光黯淡，映得他身影枯槁。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榻上早已整理好的、空荡荡的枕席，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温夫人常握的一串佛珠，一言不发。


    温珏一身武人常服外罩着麻衣，静默地守在父亲身旁。他斟了一盏温水，递到温庭筠手边，低声道：“父亲，您喝口水。”


    温庭筠毫无反应，目光空洞。


    温珏也不催促，只是固执地举着那杯水：“爹，娘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您如此……。这个家，还需要您撑着。”


    温庭筠的身形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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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翕动，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极其沉重地，按在了温珏坚实的手臂上。


    那是一个父亲无声的依靠，也是一个儿子此刻能给予的全部支撑。


    灵堂内，香烟缭绕，哀音低回。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皆是一身素缟，面色沉重。


    李亿便是在这时到的。


    他一身合乎礼制的黑色深衣，外罩素袍，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肃穆。


    他步履沉稳地踏入灵堂，先是依礼上了香，继而撩袍在灵前郑重跪拜。


    礼毕，他起身，走向跪在一旁还礼的温湘儿和玄机。


    “师妹，节哀。”他对着温湘儿，声音低沉温和，“师母仁厚慈爱，遽然仙逝，实令人痛心疾首。望你保重玉体，勿使师母在天之灵挂怀。”


    温湘儿哭得头晕眼花，闻言只是低着头哽咽着回礼：“多谢…李师兄…”


    李亿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的玄机：“……你也，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玄机并未抬头看他，只轻微颔首。


    就在这时，内室的帘子被掀开，温珏扶着一身疲惫哀戚的温庭筠走了出来。


    温庭筠的目光缓缓扫过灵堂，最终落在李亿身上，也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多言。


    李亿又停留片刻，见无人再与他搭话，只得悻悻然告辞离去。


    他走后，温湘儿忍不住凑近玄机，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困惑，极小声地问：“玄机姐姐……你和李师兄……你们怎么了？”


    玄机却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冰冷的棺椁，轻声道：“没什么。”


    又过了两日，吊唁的高峰稍歇。


    温庭筠将一双儿女和玄机叫到跟前。他看起来依旧憔悴，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决断后的沉寂。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我决定待七七法事之后……我亲自，送你们母亲回她的故乡，婺州安葬。”


    温湘儿和温珏俱是一惊。


    “爹爹！”温湘儿急道，“婺州路远迢迢，您如今身体……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不如就在长安附近择一风水吉地，我们也好时常祭扫……”


    温庭筠缓缓摇头：“长安……太过喧嚣，非你母亲所愿。她生前常与我提及婺州山水，念及旧宅门前的老梅……叶落归根，她该回去。”


    他顿了顿：“待安葬之事了结，我也会留在婺州旧宅，守着她，清静度日。”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玄机跪在一旁，听着这话，心中巨震。她看着先生一瞬间心灰意冷的侧影，想到自己与李亿彻底决裂、前途未卜的境况，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茫然，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师娘走了，先生也要走了。


    这长安城，这偌大人世间，仿佛顷刻间，又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