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花进城
作品:《我的平安啊》 城里对小花来说十分陌生,这里没有田埂,没有黄泥路,没有鸡。她睡醒时车子正驶进一个大院,院子里的房子很奇怪,高高的,有很多窗户。
她感到害怕,不肯下车。
该说的都已经在来的路上说完了,此刻小花只能抱着车门,徒劳地一声声:“阿爸求求哩,阿爸求求哩。”
许建国这几天也是受够了这个皮猴子,一把给抱起来扛着上楼,小花扑腾着,许建国拍她屁股一下:“吵什么,到家了!”
家!
小花突然安静了。
三楼的门是敞开的,有个阿姨等在门口,笑得很好看。阿爸将她放下来,她听阿姨说:“快进来,一路上累了吧。”
许建国将小花推进去,关上门,催促:“这是你妈妈,快叫妈妈。”
小花所有的担心害怕都不见了,阿妈没走呢!我阿妈在这里啊!
“阿妈!”她扬起笑容跑过去抱住陈爱丽的腿,突然又有点想哭,这次是为了什么呢?哦,还是因为她没把脸洗干净。
陈爱丽扭头看着许建国,许建国忙赔着笑把小花扒开,纠正道:“是妈妈,不许叫阿妈,土气。”
小花还想去抱陈爱丽,阿妈的腿和阿爸的腿不一样,阿妈好软,身上好香。陈爱丽躲开几步,问许建国:“怎么这么脏?”
小花不好意思地抹抹脸。
陈爱丽皱起眉,许建国在她发作前赶紧带小花去看她的房间。
陈爱丽不奉陪,拿起一个小手包,说:“你们慢慢看吧,我去打牌了。”
小花只听见外头铁门哐当一声,她仰头问阿爸:“阿妈去哪里?”
“去上班。”许建国说,最后纠正一遍,“是妈妈,再说错就不要你了。”
“妈妈。”小花轻声呢喃,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她的房间不大,有床,有桌子,被子是小动物图案,拖鞋是粉红色。小花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许建国蹲在她跟前,见她没了来时的惶惶不安,而是对这里多了依恋。
稚子天真,许建国不由得叹了口气,叮嘱道:“小花,你以后要乖,凡事都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恩!”小花点点头,“我不捣蛋,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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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想等妈妈,等了很久,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阿爸也正好出来,对她比了个动作让她要小声,轻轻带上了卧房门。
于是她知道了,妈妈在里面睡觉。她学着阿爸的样子把手指竖在嘴巴前,咧嘴笑了。
脸上还肿着,笑一下觉得疼,不笑了。
许建国压低声音说:“你跟妈妈在家,我去上班。”
小花点点脑袋,迈着小短腿跟到门口送阿爸。
对面人家也正巧出来,许建国笑着打招呼:“沈主任,早,还没吃早饭吧?走走,一起去老陈家吃粉,熙知又去少年宫啊?少年宫好玩吗?”
男孩老成地回答:“还可以。”
小花探出头,整巧对上男孩的眼睛,他背着书包,穿有领结的小衬衫,也在看她。小花想起因为他被杀掉的母鸡,不愿理他。男孩也傲气地撇过脸,觉得这个傻小花的脸丑极了。
两个大人压根没发现两个孩子在闹别扭,许建国轻轻将门关上,与沈家父子俩说笑着下楼。
家里安静极了,小花不乱溜达,径直往主卧门口一蹲,捧着脸,美滋滋地希望妈妈醒来立刻就能看见她。
夏天的知了从早晨就开始鸣叫,一声高过一声,她等了好久好久,打了哈欠揉了眼睛,左腿右腿挪腾挪腾好几回,妈妈一直没有出来。
家里的电话响,阿嬷家没有电话,她在刘美丽家见过一回,刘美丽说如果不接就会一直响下去,小花不想吵醒妈妈,从地上爬起来要去接电话。可电话突然不响了,她研究了好久,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隐隐地能听见妈妈在房间里说话,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妈妈在笑:“昨天手气不行,今天要大杀四方。”
小花理了理头发,很想很想让妈妈看看她。
不一会儿后,陈爱丽出来了,没想到门口会有这么一团小东西,水晶拖鞋的鞋尖不算轻地踢到小花,小花不觉得疼,抱住她的腿,乖巧地喊:妈妈。
陈爱丽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抖了抖腿将她扒开,问:“你爸呢?”
“阿——爸爸上班。”小花殷勤跟在后头。
陈爱丽转身回去拨电话,说:“麻烦找一下许建国。”
小花这才发现,原来爸爸妈妈房里还有一个电话!比刘美丽家多一个!
陈爱丽的声音不小,口气很重:“你把她扔给我干什么!”
暑气从窗口漫进来,热得小花满身汗,她扭头看窗外,只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楼房,她想去河里游泳,想摸田螺让阿嬷吃。
这一天虽然没能下水游泳,但小花很高兴,因为妈妈带她出门玩了!他们没有走出这个大院子,进了一家理发店,走到理发店的后头,那里有个房间,摆着一张四方桌,桌上有许多绿色的方块。
小花乖乖坐在妈妈身边,听方块相互碰撞,看妈妈垒砌成一排,各种图案。
牌搭子笑语:“爱丽你最好福气,转眼就有这么大的闺女,以后能享清福。”
陈爱丽说:“有没有福气不知道,但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你看看这身裙子,我托在百货公司的朋友才能买到,就怕别人说我对她不好。”
住楼下的连清盯着小花看了一会儿,小花被她看得不自在,低下头抠手,又往陈爱丽裙边挪了挪。
连清笑着:“别说,这裙子一穿辫子一梳,跟城里的小孩一样一样。”
陈爱丽打了张牌,说:“我对她这么好她也不旺我,昨天一来我就输钱。”
“那你今天还带过来?”
“老许上班,我不带着怎么办。”陈爱丽说完,清了清喉咙。
牌局上厮杀不断,没人注意到一直呆呆坐着的孩子忽然忙碌起来。她先是四处看了看,找到了角落里的热水瓶,软底皮鞋无声地踩过水泥地板,熟练地拔掉木头塞子看了看,见瓶口冒热烟,满意地弯了弯眼睛。
她想给妈妈添点儿水,她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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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孩子,抱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热水瓶过来,小心翼翼地对准了陈爱丽身边的水杯。
“自摸!”陈爱丽推倒被她排得整齐的方块,伸手笑说,“糊了!给钱给钱!”
她的手正好撞到倒水的小花,哗一下孩子跌在地上,热水瓶朝另一边倾倒,砰一声,让赌徒们切出牌局清醒过来,站在一旁看牌的理发店老板反应快,立刻将孩子抱起来,幸好只沾到一点热水,燎了几颗水泡。
小花不哭不闹,只怯怯去看陈爱丽。
连清看出小花的意图,对陈爱丽说:“你还真没白疼她。”
有人催促:“赶紧赶紧,再开一局。”
陈爱丽收了钱站起来,嗓门尖又细:“开什么开,带她去卫生所抹点药。”
小花第一次踏进厂里的卫生所,又呆呆地仰头看了很久,这里和乡下老阿公开药的药铺子很不一样,这里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她乖乖摊开手,让戴口罩的医生用针挑掉水泡,针那么长那么细,她好奇地盯着瞧,结束后人家夸她:“小朋友,你真勇敢!”
小花咧嘴笑,在椅子上荡了荡腿。
所里的医生多交代一句:孩子这么小,家长最好多注意,热水往高处放,你们家是个女孩,要是留疤多不好看。
陈爱丽柔声应是,牵着小花告辞,出来后就撤开手,尖尖的指甲戳了戳小花额头,很不高兴:“尽给我找事!”
热水烫到不想哭,挑水泡不想哭,小花现在却想哭了,她感到眼眶里烫烫的,却不知为何不敢宣泄心里的害怕,只能疾步跟紧妈妈,小小声告知:“我不疼的。”
这天晚上许建国下班回来就看见小花缠着手,身上一股药味,他还没问小花就飞快地解释:“是我自己玩水瓶烫到了,以后不敢了。”
陈爱丽闲闲地说:“喏,你看到了,她自己弄的。”
许建国哪有这么好糊弄,把陈爱丽扯进房间,小花能听见他们俩说话。
“你就不会照顾着点?怎么能带她去打麻将呢!”
许建国,我给你带孩子还得遭你埋怨是吧?陈爱丽拔高嗓门,“往后谁爱照顾谁照顾,你别指望我!”
“我这不是要上班么!你小声点!”
“我不管,反正我没工夫带她。”陈爱丽说。
小花在客厅玩手指,城里的新鲜劲过去,有点想阿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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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好几天的时间小花都是一个人被留在家里,许建国匆匆出门上班,中午赶回来一趟送饭,没等小花吃完就又走了。
走前再次叮嘱小花不能碰家里任何东西,不能爬窗,乖乖待着。
小花捧着盒饭,很想问问妈妈是不是讨厌她了,但许建国并没有那个时间,他关门时动静有点大,带着一股无名火,仿佛在向屋里的孩子撒气。
这么到了下班,那股脾气越来越压不住,不知家里的麻烦是不是又惹了麻烦,打开家门时,随着门一点点推开,能看到有什么轻快地跑来。
小花立在那,仰头看着阿爸。
许建国唇瓣动了动,抬眼环视。家里一切照旧,没有煤气泄漏没有水管炸裂,唯有结婚时新买的软皮沙发上有一点微微的折痕,证明了小花很听话,独自在家乖乖待了一天。
许建国松了口气,将自己投进沙发里,闭上眼一言不发。
小花拧着手,不敢让阿爸带她去卫生所换药。
天一点点暗下来,许建国睁开眼,问小花:“你想去上学吗?”
小花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许建国说:“你去上学吧。”
好歹学校有人管,这种一边上班一边顾孩子的日子,他是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时间正好赶上新学期报名,第二天许建国请假带小花去附近的小学,但很快就回来了,因为小花没户口。
许建国对这种事没经验,领着小花去隔壁沈主任家请教。
沈忠义问:“你闺女几年几月生的?”
许建国摸摸脑袋:“好像……比熙知小一岁,月份是在冬天。”
沈忠义说:“那还没到上学年纪啊。”
许建国笑着:“早点念书好。”
沈忠义没再说什么,开了条子让许建国去单位开证明,给小花迁户口。
“哎哟谢谢谢谢,太感谢了沈主任。”许建国点头哈腰。
出来时,正好碰见买冰棍回来的沈熙知,许建国眼睛一亮,拉着他:“熙知,你给妹妹取个名字吧。”
沈忠义听了,拦着不让:“那不行,他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哎呀沈主任你谦虚了,我看熙知少年宫里学写字写得可好了。”许建国蹲下来,“叔叔没文化,熙知帮帮叔叔?”
沈熙知小朋友今天在少年宫学了一个词叫“平安吉祥”,老师说这个词寓意特别好。他嗦着冰棍瞥了眼脸还没好手又不知怎么缠了纱布的土包子,有意显摆——
男孩的声音稚嫩无比:“平安。”
平安?
许建国琢磨几秒,一拍手,这个好!
幸好不是什么不靠谱的名字,沈忠义听完也就不拦着了。
就这样,为了上学,小花的生日从冬天变成了夏天,也有了真正的名字,她叫许平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