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酒馆靠近海岸，夜晚带来的潮气还没有散去，沉甸甸地压在肺部，连带着机油的浓香与浪潮的腥味都黏在了一起，乔治胸膛起伏着，他只觉得难以呼吸。


    乔治裹紧了外套，他收敛起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神色，拾掇起一种符合银行专员刻板印象的焦虑表情。


    他按照杰克给的地址，拐进了一条窄巷，酒馆的招牌被塞在墙的缝隙里，一盏闪烁的半只脚踏入棺材的白炽灯在巷口的风里晃荡。


    推开木门，一股混合了劣质烟草、啤酒、汗酸、鱼腥的浓烈气味劈头盖脸地糊了他一脸。


    酒保抬头，眼皮耷拉着，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乔治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专注的擦着手里那个疑似有着污渍的杯子。


    酒馆里光线晦暗，烟雾缭绕，每一张桌子似乎都自成一个小世界，充斥着压低的交谈、玻璃杯碰撞的闷响和粗重的呼吸。


    目光，很多目光，像隐藏在礁石下的鱼，冷漠而迅速地扫过他这个闯入的陌生人，然后又隐没在黑暗里。


    乔治无视了这些目光，径直走向吧台。


    乔治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不适的空气，手肘撑在吧台粘腻的表面上，身体前倾，用一种刻意压低了但又足够让附近的人听清的、带着烦躁的腔调开口，“打扰一下。”


    酒保擦拭的动作没停，仿佛没听见。


    乔治加重了一点语气，同时用手指关节瞧着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请问，你认识一个叫盖里的人吗？盖里.瑞恩。”


    酒保的动作顿住了半秒，然后继续擦着杯子，头也不抬，声音浑浊。


    “不认识。”


    “就那个盖里！”乔治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烦，“在那个什么，什么墓地工作的那个！欠了银行的钱，贷款不还，玩失踪！混蛋，害我得跑这种地方来。”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旁边。


    离他两个座位远的地方，独自坐着一个男人。那人面前放着几个空酒杯，穿着码头工人的汗衫，手指关节粗大，皮肤被海风染成土地的颜色。


    他似乎对乔治的话产生了点兴趣，半侧着身子，浑浊的眼睛斜睨着乔治。


    乔治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转向那人，脸上的焦虑更盛，“先生，打扰一下，您听说过这个人吗？盖里.瑞恩，在墓地工作的？我真是倒了血霉摊上这差事！”


    那码头工人上下打量了乔治一遍，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带着浓重的口音，声音沙哑，“布港公墓那片坟场？”


    “对！对！就是那儿！”乔治连忙点头，像是终于找到了线索，“布港公墓！您知道他？太好了！”


    “哼，守墓的盖里，谁不知道。”码头工人嗤笑一声，下一刻又为空掉的酒杯皱眉。


    乔治急忙将钱拍在吧台上，指使酒保续杯。


    “您可真是帮了大忙了！”乔治脸上堆着感激的笑容，试图让对话继续下去，“这见鬼的地方，我刚下火车的时候，差点被人群又给挤回车厢里去！好像所有人都急着离开似的。还是您好心。”


    码头工人脸上的那点醉意忽然凝滞了。他原本松弛的被酒精泡得发红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安。


    他放下酒杯，身体朝着乔治的方向倾斜过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的沙哑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警惕，“你办完事就早点离开。”


    乔治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这地方虽然，嗯…，味道有点冲，但也不至于吧？”


    码头工人的表情更加严肃，他甚至下意识地左右瞄了一眼，然后朝着乔治勾了勾手指。乔治配合地凑过去。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了劣质酒液和汗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码头工人几乎把嘴贴到了乔治的耳朵上，潮湿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般的恐惧。


    “因为…鱼上岸了。”


    乔治干脆流露出近乎愚蠢的耿直和本能的困惑，他甚至稍微拉开了点距离，反问，“因为岸上没猫吗？”


    码头工人猛地一愣，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盯着乔治看了两秒，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蠢。


    下一刻，他脸上的凝重化开，变成了一种混合着荒谬和嘲弄的大笑，他差点就这样从凳子上滑下去，“哈哈！对！对！没猫！没猫抓它们！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地推开乔治，从高脚凳上下来，脚步虚浮地朝着门口走去，中途还踉跄了一下。


    走到门口，他扶着门框，回过头，脸上的警告还清晰可见，“总之，你听我的没错。早点走。”


    说完，他推开木门，蹒跚地融入了外面巷子昏暗的光线里，消失了。


    乔治依然保持着脸上的蠢相，目送着码头工人离开。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酒保依旧在擦着那个杯子，“外乡人？”


    乔治扭头，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盖里贷款申请表上填的啊”


    乔治没有再看酒保一眼，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目光再次短暂地掠过他。


    带着幸灾乐祸的兴味，夹杂着审视、惋惜与毫不遮掩的恶意。


    他推开了木门，走进窄巷。


    乔治脸上的耿直与感动如潮水般褪去，眼底满是思索。


    就在里巷口还有几十步的距离，一道身躯稳步向乔治前进。


    庞大、臃肿、被光晕模糊掉的轮廓，带着被阳光暴晒后的皮革的味道。


    乔治的身体本能地握住了袖中的折刀。


    他停下脚步，侧身站定，“借过。”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男人缓缓抬起头来，浮肿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他向墙靠了靠。


    在乔治擦身而过的瞬间，硬物抵住了他的腰畔。


    枪口目标明确，距离太近，几乎没有躲闪可能。


    一起仿佛都停止了，乔治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现在，你要做什么呢？


    高天之上，虚无缥缈的言语拉长了时间。


    乔治猛地翻身一拧，左手向下格挡，折刀狠狠刺入男人持枪手腕。


    “砰！”一声沉闷的枪响。


    碎石粉末飞舞。


    几乎同时，乔治提膝击向小腹。


    没有预料中的颤抖与惨叫，持枪者只是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枪口被强压下地，乔治顺势扭动着折刀，血肉模糊。


    来者持枪的手终于脱力。


    乔治向下一捞，接住下落的手枪，手指扣进扳机。


    他的身体借着前冲的势头继续旋转，与那庞然大物般的男人错开半个身位，右手同时抽刀。


    一股粘稠、颜色可疑的漆状液体从伤口涌出。


    不是血…乔治脸色一沉。


    男人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抬了起来，五指张开，朝着乔治的脖子抓来，速度竟出乎意料地快。


    乔治没有犹豫。


    他刚刚缴获的手枪已经就位，手臂抬起，甚至没有完全瞄准，纯粹依靠近距离的肌肉记忆和直觉。


    砰！


    男人脸色不变，肩膀出渗出深色。


    乔治的瞳孔骤缩。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即使是嗑药的家伙，挨了这么一下也该失去行动能力了。


    他再次扣动扳机。


    砰！砰！


    一枪命中胸口，一枪命中腹部。


    男人的身体晃动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泥地里，沉重而拖沓。


    但他还在前进。


    那股皮革与腐烂混合的味道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


    他张开了嘴，发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股混着恶臭的、低沉的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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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意顺着脊柱爬升，他不再瞄准躯干，枪口微微上抬，对准了那空茫双眼之间的区域。


    砰！


    子弹精准地射入了男人的眉心。


    男人的动作瞬间定格，向前迈出的脚步悬在半空，然后，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那庞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但没有传来沉重的落地声。


    就在他后脑勺即将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某种束缚着他外貌的力量似乎彻底消散了。


    那具躯体开始融化。


    像是阳光下暴晒的沥青，又像是被戳破了的脓包。皮肤、肌肉、骨骼……一切都在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腐化、异变。


    衣领、裤脚、连带着刚刚被乔治开的几个洞…通通涌出黑绿色的粘稠液体，那液体散发着极其浓烈的恶臭，宛如死去多时的腐烂的尸体。


    乔治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屏住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眼睁睁看着那具尸体变成了一滩不断扩散的冒着细微气泡的烂泥。


    子弹造成的伤口处溶解的最快，很快就连痕迹都消失了。


    不过短短十几秒，地上只剩下了一小片湿漉漉的颜色深暗的污迹，以及空气中那久久不散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还有手里那把掉在污迹旁边刚刚发射过的枪。


    刚才那个庞大的具有威胁的枪手，就这么彻底消失了，化泥入水，仿佛从未存在过。


    巷子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乔治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站在原地，折刀还握在手中，刀尖还在滴落着粘稠的黑绿色液体。


    他低头看了看折刀，回头望了望毫无动静的鲸鱼酒馆，最后目光落在墙上的弹孔和地上的污迹上。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刀尖那滴即将坠落的液体。


    “布鲁德海文。”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狗屎！”


    乔治转身寻找安静地方，手略过夜翼给的通讯器，拿出手机，拨打了杰克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车里。


    “乔治？”杰克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什么事？有进展？”


    “算是有吧。”乔治看着街对面墙壁上斑驳的涂鸦，“刚有个大家伙用枪给我打了个招呼。”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杰克压低的急促的声音：“什么？你没事吧？在哪？”


    “没事。对方比较有事。”乔治顿了顿，思考着如何描述，“局长，你那位线人盖里…他加入的那个帮派，他们宣誓效忠的东西，可能真的不简单。”


    “什么意思？”杰克的声音绷紧了。


    “意思就是，我可能刚帮你处理了一个…嗯…雪糕？或者冰淇淋？”乔治选择着词汇，“那东西不太像人了，至少死的时候不像。”


    “说清楚，乔治！”杰克的声音里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他化了，杰克。字面意思上的，变成一滩烂泥，然后蒸发了？沸腾了？随你怎么想，反正就在我眼前。”乔治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所以我就在想你跟我说过的盖里的事，嗯…那什么皮革？”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只有背景里引擎的微弱轰鸣和杰克似乎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你…”杰克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现在在哪？立刻回住处去，锁好门。等我联系你。”


    “怎么？局长大人要给我派保镖？”乔治略带嘲讽。


    “那东西可能不止一个。”杰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着，乔治，情况比我想的更糟，我可能…我可能搞错了什么，你先别动，也别再打听任何事。”


    “等我消息！”


    说完，不等乔治回应，电话就被猛地挂断了。


    “唉～”乔治长长地叹气，“布鲁德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