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水不流了，连码头上那座祭台燃起的黑色火焰，似乎都凝固在了半空中，静止不动。


    燕振的身体，就那么僵在空中，保持着前扑的姿势。他脸上的官威与怒火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惊骇。


    他的金丹，他苦修数十年的根本，在刚刚那一瞬间，与他断开了所有联系。


    不是被镇压，不是被封锁。


    是无视。


    就好像，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那扇紧闭的船舱木门面前，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对方甚至懒得去摧毁它，只是轻轻将它从这方天地间“抹”了去。


    这是何等境界？


    不，燕振曾在京城，有幸远远见过一位传说中的玉璞境剑仙。那位剑仙的气势，如山崩，如海啸，霸道绝伦，却依旧是“人间”的力量。


    而船里那位……


    是天。


    是规矩。


    是道。


    燕振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他终于明白，自己一脚踹开的，不是什么邪教窝点的大门，而是地府阎罗殿的门槛。


    甲板上，莫问天缓缓直起了腰。


    他亲眼看着燕振那志在必得的一爪，在离自己额头三尺处，烟消云散。


    他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不属于刘景云，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这世间任何他已知的修士。


    那是老祖的力量。


    轻描淡写，不带一丝烟火气。


    老祖甚至都没有走出船舱，只是坐在那里，便言出法随，制定了此地的规矩。


    ——你，不能伤他。


    莫问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


    他懂了！他又懂了！


    老祖说，燕振是“角儿”。


    原来，“角儿”的用处，不是用来打的，更不是用来杀的！


    他是用来……立威的！


    是用他金丹境都尉的身份，用他这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头颅，来向这方天地，向所有窥伺之人，宣告老祖的“规矩”！


    杀了他，只是杀了一个人。


    而让他活着，让他带着这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回去。那整个宝瓶洲，整个大骊，都将知道，在这艘楼船上，在这场“三葬大典”中，存在着一位何等恐怖的人物！


    这才是真正的“角儿”！这才是老祖口中的“看戏”！


    自己，又差点坏了老祖的雅兴。


    莫问天深吸一口气，心中对老祖的敬畏，已经攀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


    船舱内。


    林安死死抓着刘景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老刘……老刘你看到了吗？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他没看到什么金光大手，也没感受到什么灵气波动，他只看到那个气势汹汹的官老爷，飞到一半，跟按了暂停键一样，停住了。


    这画面，太他妈诡异了。


    刘景云依旧躺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拍了拍林安的手背。


    “别怕，蚊子而已。”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林安莫名心安的力量。


    林安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后背都湿透了。


    蚊子？


    外面那个可是官老爷啊！金丹境的大修士啊！在你这儿就成蚊子了？


    不过，紧张过后，林安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既然刘景云这么猛，那岂不是说……咱们跑路的机会来了？


    趁现在外面所有人都被镇住，咱们从后窗一跳，神不知鬼不觉，溜之大吉！


    他刚想把这个伟大的计划说出口，就听到自己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折腾了这么半天，又是救人又是演戏，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一放松，饿了。


    林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看着窗外那诡异的对峙场面，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唉，这戏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唱完啊？我都饿了……”


    他纯粹是抱怨。


    可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甲板上，莫问天的耳朵里。


    轰！


    莫问天浑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顶！


    老祖饿了！


    老祖说，这戏，该唱完了！


    是了！“角儿”已经登台，威也已经立下，这场开锣戏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拖下去，就画蛇添足，落了下乘！


    老祖，这是在点拨自己，该收场了！


    “弟子……遵法旨！”


    莫问天对着船舱方向，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拜。


    随即，他缓缓转过身，再次看向半空中那个已经快要吓傻的燕振。


    这一刻，莫问天的眼神变了。


    不再有杀气，不再有审视，而是一种纯粹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就像神祇，在俯瞰一只忙忙碌碌却不知死期将至的蝼蚁。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码头。


    “燕都尉。”


    “今日这场大典，你无缘得见。”


    “老祖的戏，你也无资格再看。”


    “你的戏份，到此为止了。”


    “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也告诉这龙泉郡，乃至整个大骊。此地，此刻，天数已改。”


    “滚吧。”


    最后一个“滚”字出口。


    那股禁锢天地的无形威压，悄然散去。


    燕振如蒙大赦，感觉身体恢复控制的瞬间，想也不想，拼着耗损本命精元的代价，化作一道惊鸿，头也不回地朝着郡城方向疯狂逃窜。


    他连一句狠话都不敢留。


    他只想离这艘船，离那个恐怖的存在，越远越好。


    甲板上，江风重新吹拂。


    莫问天负手而立，看着燕振狼狈逃窜的背影，心中豪气万丈。


    这就是侍奉在老祖身边的感觉吗？


    言出法随，呵退金丹！


    他整理了一下激荡的心绪，转身，再次面向船舱，准备聆听老祖下一步的指示。


    既然“死”之典的开场已经结束，接下来，该做什么？


    船舱里，林安看着那个官老爷跑了，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太好了！危机解除！


    跑路！必须马上跑路！


    再待下去，指不定又冒出个什么“角儿”来。


    “老刘！”林安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咱们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刘景云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了“军师”的许可，林安胆气壮了不少。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外面喊道：“咳，那个……”


    他本想说“你们忙，我们先走了”，但觉得这样太直接，不符合自己“高人”的人设。


    他脑子一转，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电视剧里，高人要走的时候，都会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


    于是，他换上了一副沧桑的语气，模仿着记忆中的调调，缓缓说道：


    “此间事了，缘起缘灭。”


    “这地方……也该换一换了。”


    话音落下。


    林安一脸期待地等着莫问天说“恭送高人”。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莫问天更加狂热的回应！


    “弟子明白！”


    莫问天声音洪亮，带着无与伦比的激动，“老祖的意思是，此地的‘演法’已经功德圆满，接下来，是要移驾下一处风水宝地，继续这未完的‘三葬大典’！”


    “老祖慈悲！竟愿携弟子一同见证大道！此乃弟子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


    说罢，他根本不给林安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转身，对着岸边那些还跪着的黑莲教徒，朗声下令：


    “传我谕令！”


    “大典开启新的篇章！所有人，即刻登船，整理行装！”


    “起航！吾等将追随老祖，巡游天下，重定乾坤！”


    “轰”的一声。


    岸边的教徒们彻底沸腾了！


    追随老祖！巡游天下！


    这是何等的天大机缘！


    一时间，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涌上楼船，整个码头乱成一团，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狂热秩序。


    船舱内。


    林安听着外面的动静，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刘景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巡游……天下？


    起航？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是说咱们俩该换个地方跑路了啊！


    怎么就变成……变成我带着你们整个黑莲教去搞毕业旅行了？！


    刘景云伸出手，慢条斯理地帮林安把下巴合上，轻声说了一句。


    “安安，看来，你的船，有点挤了。”


    林安欲哭无泪。


    何止是挤啊。


    这他妈是要翻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