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他的身后

作品:《伪装成人类的日常生活

    陈安对精神病比较了解,甚至可以说有着非常丰富的观察经历。


    在古代,把精神病人送到寺庙等地方做法事,也是一种常见的治疗方法。


    至于疗效嘛,随缘。


    少女眼见陈安真的在联系精神病医院,惊愕之余也生怕医院真的派来人把她抓进救护车里“威武威武”的送走。


    她可是看过很多和精神病医院相关的恐怖电影、小说的,尤其是在各种惊悚网络小说里,那地方往往是SSS级难度的副本,就算是她这样好奇心爆棚的人,也不想去体验一下。


    她连忙抢了陈安的手机,用力摁断了电话。


    “你不喜欢郡沙市精神病院?它的别名是郡沙市第九医院,是专业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不过,在精神医学专业的国家排名中,它确实落后于中南大学醜雅二医院。”


    陈安知道有些人比较讲究仪式感和精致感,有更高的要求,“也可以去二医院啊,你坐六号线在窑岭醜雅二医院站下车就是。”


    “这是喜欢哪家精神病院的问题吗!”少女紧握着陈安的手机,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因为无法接受对方的谈话内容,马上就认定对方是精神病,然后直接拨打精神病院的电话。过激和反常的行为往往意味着情绪被极端挑动,你心虚了!”


    陈安发现她并不接受自己的建议,只好像DEEPSEEK一样深度分析她的需求,“当然了,近些年来醜雅系医院臭名昭著,你不想去也是情有可原……我国第一家精神病院是1898年由美国医生贾约翰在广州创建的惠爱医院,但现在排名第一的精神学科是北京大学第六医院……”


    说着,陈安顿了一顿,一边留意她的表情,小心地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机,一边祝福:


    “此去路途遥远,祝善信一路平常,药到病除。”


    少女气得直跳。


    正待利用自己的机智和城府,再加上高明的技巧套话,她的手机响起来。


    看了看名字,少女走到不远处的一辆劳斯莱斯幻影上接听电话。


    只见这辆名贵的豪车上印着类似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T形帛画上的图案,有女娲像、立鹤、鸿雁、金乌、等等。


    这算墓葬风的痛车吗?陈安惊叹于她的品味,不愧是三两句话就能够让他确定应该去医院看看病的少女。


    其实他有些疑惑她刚刚说的那些话,感觉她可能知道一些什么事情,但也没有太在意。


    陈安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把摆放着红漆、墨水、毛笔和纸张的小桌子移到麻石围栏旁边,准备给烈士们的姓名标注描红。


    五千个名字要重新描红可是一件大工程。


    这不是简单地抄写一遍,而是要把一些模糊的名字对照名录辨认出来,用凿子敲击凿出更清晰的笔画再描红。


    这种事情,其实不是他的义务。


    他也可以不做,但是既然要做,就要保持着一种尊敬的心态。


    认认真真地做好,不能敷衍,不能凑合了事。


    毕竟这些战士,放在古代的文化氛围中,他们可都是飞升后能担任神兵神将的,而陈安连道士证都没有,只是一个修行文化爱好者。


    他轻声地念着那些辨别出来,原本没有太大名声,却应该响彻每一个人心底的名字。


    历史会凝固在石刻上,而纪念却是流动在日复一日的守护中。


    “小朋友,平常都是你在维护这里吗?”


    那个抚摸过麻石围栏的白发老者,参观完云麓宫后,重新回到了前坪。


    “是的,如果我来宫里上早课,会为这里的烈士念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或者《往生咒》。”陈安回头说道。


    眼前的白发老者,精神矍铄,他脸上的神情,和一般只是随意走走看看的游客不同。


    “太感谢你了。”白发老者感激地说道,“我的父亲就牺牲在这里。”


    陈安连忙站起来,放下手中的工具,擦了擦双手和老人握手。


    “以前我每隔一两年,就会来这里祭奠下他老人家。现在自己年纪也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上次来还是八年前……这一次后,大概没有机会再来了。”


    白发老者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和遗憾。


    “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刻在上面的,只是老眼昏花,找不到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听着白发老者的话,陈安心生悲悯之情,连忙说道,“善信请讲。”


    白发老者说了一个名字:秦家和。


    秦家和?


    陈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许多画面。


    那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战火遍布华夏,中国军队与侵华日军在以郡沙为中心的第九战区进行了激烈的攻防战。


    秦家和当时驻守在麓山顶的云麓宫。


    秦家和是四川人,参加部队前他刚刚和妻子新婚燕尔,前方战线吃紧,他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抗战行动。


    他和妻子说:“江西已经是一片焦土,江西人都打光了……现在打到湖南,湖南人也打没了十之八九,我们四川人难道就怕了吗?”


    妻子并没有阻挠他,为了让他安心上前线,甚至隐瞒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秦家和驻守麓山,常常思念家人妻子,有一个夜晚在和战友闲聊时,听说云麓宫偏殿里的一尊金身神像十分灵验。


    秦家和并不怎么相信这些……看看这焦土遍野的华夏,满天神佛有何用!


    他没去过。


    直到有一天晚上,日军的飞机在山头轰炸了一遍,大殿倒塌,秦家和检察周边情况,来到了金身神像所在的偏殿位置。


    那一晚城市中依然战火轰鸣,山顶月光如水,残骸断壁中硝烟蔓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和短暂的安宁感。


    仿佛与世隔绝。


    秦家和发现偏殿的位置受损最少,方方长长的院落中,生长着两株高大的白玉兰树,正绽放着美丽的花儿,透过菱格方窗,只见月色、花瓣、彩色玻璃,还有那默然无言的神像,散溢着一种静谧的神圣气息。


    秦家和似乎有了某种玄妙的感召,他走进偏殿,注视着那尊金身神像。


    “泥菩萨,你终日在神台高高在上,你从未离开过云麓宫吧?你知道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秦家和嗫喏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怨怪一尊神像,“如果有一天,你能够走出这里……希望到时候已经是天下太平,希望你能够替我们这些人看看那个新生的世界。”


    神像无言,只是月光倾泻,越过天井,映照在秦家和的身上,他正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神像。


    ……


    ……


    陈安很快就找到了秦家和的名字,指给白发老者看。


    白发老者蹲下身体,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个名字。


    他在思念着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他的眼睛中泛起了泪水,他在母亲的口中听闻父亲的一切,在短暂的人生中缺失了父亲,最终在这千里之遥的异乡,找寻到了父亲留下的一丝痕迹。


    父亲——我站在你当年走过、战斗过的地方,我所到过的位置,我是否隔着时光和你留下的身影重叠过?


    这也是一种父子隔空的拥抱吧。


    “谢谢你。”白发老者对陈安说道,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的他,似乎苍老了一些,“父亲参战时,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怀孕,我从未见过他……你能够现在把他的名字描红吗?我想看到描红以后再下山。”


    这并非什么不合理或者麻烦的要求,眼前的白发老者,本来就是普通人最适合直接表达某种感激和恩情的对象。


    “不客气,应该的。”秦家和的名字十分清晰,并不需要凿深笔画,陈安一边仔细描红,一边问道:“老先生……我记得之前我在介绍麻石围栏时,你似乎说了伟大者寂寂无名,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是因为令尊也没有照片吗?”


    “是啊。”只能够从母亲的描述中,还有他自己的五官中,模糊地想象着父亲的容颜。


    “你稍等。”


    白发老者讶异地看着陈安,难道云麓宫里保存着一些牺牲将士的照片,想要让他来辨认一下?


    可那个年代的照片……更何况他也没有见过父亲,要依靠谁和他长得最像来猜测?


    陈安闭目了一会儿,拿起了纸和笔,开始画像。


    白发老者疑惑地看着陈安。


    白色的纸,黑色的线条。


    一笔一笔地描绘,从轮廓到细节,等到陈安开始仔细勾勒脸部细节的时候,白发老者的嘴唇嗫喏着,整个人都因为期待和激动而微微战栗。


    即便是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时,对于父亲的思念和孺慕之情,依然让他无法平静。


    陈安画出了秦家和的像,惟妙惟肖,这个英勇牺牲的烈士,穿越了八十余年的时光,让他的亲生儿子看到了容貌,看到了他的英姿。


    画上的秦家和,五官和白发老者十分相似,一样的身材消瘦,但筋骨强健,他的装备简陋,却透着顽强的意志,他微微抬起头仰视前方,散发着一种决绝。


    【我的身后便是祖国和家人,我无路可退,唯有死战】


    白发老者无暇惊诧陈安的画功,他的灵魂中传来一种微妙的感应,似乎是父亲在和他说“孩子,这就是我啊”。


    浑浊的眼泪在布满皱纹的眼眶边积攒,终究流淌成悲伤、遗憾和得偿所愿的泪痕。


    “谢谢你……谢谢你……”白发老者嗫喏着,这下似乎了无牵挂了。


    母亲在早几年去世了。


    她也算高寿,活着的时候一直无病无灾,只是对儿子心怀歉意,遗憾于丈夫不知道儿子的存在,而儿子也未见过那个她挂念一生的人。


    可他现在不是知道父亲的样子了吗?


    待到黄泉路上,第一眼见到就能够认出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