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被针刺了一下。


    她默默地将渗出血珠的指尖含进嘴里，血腥味在舌尖漫开。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的第二次了，全都因为杰克和大卫那两个家伙。他们「不小心」碰翻了她的线盒，又把她的顶针藏了起来。只因为师傅昨天夸了她锁边锁得齐整。


    她在这个裁缝铺学了五年，技术上早已超过了那两个比她早来的男学徒。可那又怎么样？重要客人的定制礼服，师傅从不让她上手，只让她负责些修改边角或给衬裙缝线的零碎活。杰克和大卫却能跟着师傅量体、画样，甚至到客人府上拜访。


    他们看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挤。


    午休时，她溜到街角的布告栏前透气，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层层叠叠的纸张。上面出现了一张新的布告，她的心被瞬间抓住：「诚聘女性裁缝，专为成衣店服务。不限年龄经验，能者胜任。」


    「能者胜任」。这几个词让她心里一动。她记下地址和时间。


    到了那天，她找了个头痛的借口向师傅请了半天假。


    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乘坐公共马车来到面试地点这里是百老汇南段的一栋老宅。艾琳站在气派的铁门外，看着那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心里直打鼓。成衣店的老板都这么有钱吗？居然用这样的宅子做面试地点？


    一位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老先生为她开了门。


    「是来面试裁缝的姑娘吧？」看门人和善地问，看清她局促的样子，又压低声音催促道，「快进去吧，直接进去，到了不少人了。」


    艾琳感激地点点头，捏着裙角走了进去。老宅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令人惊叹，高耸的天花板，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墙壁上大幅的油画，让她几乎挪不开眼。她被一名黑人女孩引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在门口将外套挂上后，她步入房间。里面已经等着几位同样面带紧张的年轻女性。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还好，面孔都陌生，不是自己那附近的学徒或女工，这让她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更紧张了。她悄悄挺直背脊，告诉自己镇定些，她可是从第五大道的裁缝铺出来的，手艺不比任何人差。


    几位应聘者都显得有些拘谨，没人敢随意走动或触碰屋内那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摆设，大家只是沉默地互相打量着。


    哪怕那位黑人女孩客气地请她们在柔软的天鹅绒沙发就坐，艾琳也只敢挨着边缘坐下，屁股不敢乱动，生怕自己粗糙的衣裙会磨损这精贵的面料。她甚至不敢去碰面前那杯柠檬水，晶莹剔透的杯子在光线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如果那真是水晶的，不小心摔坏了，她可赔不起。


    主持面试的是两位年轻小姐。


    不对，是三位。之前引路的黑人女孩走到正中央的长桌，然后坐下。她侧身和端坐在那里的另外两位小姐低声说了几句话。只见她们微微点头，看起来关系非常亲密。


    坐在中间的是一位笑容温和的金发小姐，她穿着修身的连衣裙，背部还有一个硕大的蝴蝶结，剪裁非常独特，显出不俗的品味，艾琳猜测她才是主要的话事人。而在金发小姐左侧，坐着的那位小姐，神色最为冷静，也最为严肃，有着一头微卷的深棕色头发和淡淡的雀斑，看起来像是爱尔兰裔。


    又等了半刻钟，可能不再有人赶到，中间的金发小姐开口了。


    「感谢各位女士今天前来。我是埃莉诺·布鲁克。」她声音温柔，言语间的优雅姿态牢牢吸引了所有人。她目光扫过所有面试者，包括艾琳，被注视的人都不觉心跳慢了半拍，「我和我的伙伴们，正在筹备一家成衣店，旨在为纽约的女士们提供做工精良、款式得体的日常着装。」


    「我身上这件蝴蝶结系带连衣裙，将是我们当前的主打款。目前正在申请专利。」埃莉诺大方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艾琳又多看了一眼那件衣服的背部结构，不得不说构思很巧妙。


    「我们寻找的，并非传统意义上为个人定制华服的裁缝，而是能够理解并认同我们理念的同行者——一位注重整体品质、追求效率，并愿意与我们一同探索成衣制作新可能的合作者。」


    她向同桌的两位小姐点头示意，她们便安静地将桌上准备好的几件连衣裙部件分发给每一位应聘者。


    「这里有一些预先准备好的部件，」埃莉诺拿起一件前襟，向众人展示，「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测试内容：请在半个小时之内，将这些部件组合成一件完整的、可以穿着的连衣裙。我们期待看到的，是各位处理布料的熟练度、缝合的平整与牢固，以及最终成品的整体完成度。」


    艾琳拿到分给她的部件，指尖一触，心里就咯噔一下。布料普通，针脚甚至有些粗糙，线头也没处理干净。这和她预想的测试用料不太一样。她压下疑惑，迅速让自己专注起来。她仔细观察了房间里提供的设备，好在准备了熨斗，等会儿一开始计时，她就准备冲上去。


    房间一角的落地座钟发出沉稳的滴答声。半小时。艾琳在心里默念着时间，神经不自觉地绷紧了。天知道，她最害怕这种限时考核。


    测试开始的指令一下，几位应聘者立刻埋头飞针走线。


    而艾琳果然冲到了熨斗前面，抢到第一个使用的资格。她先仔细地将每一片布料在桌板上摊平，仔细烫平细微的褶皱，又检查了裁切边缘是否齐整，这才开始下针。针线在艾琳手中流畅地穿梭，带着经年累月形成的稳定节奏。


    然而，紧张的气氛很快被一位动作飞快的应聘者打破。她几乎是在艾琳刚刚处理好线头的时候，就举起了手：「我完成了。」


    那位神色冷静、面带雀斑的面试官没有表情地走了过去，拿起那件匆匆缝合的连衣裙，仔细检查着接缝和线迹。


    这一幕让艾琳更紧张了，手上差点出错。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座走得异常快速的座钟，但焦虑感却挥之不去。她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打碎疑似水晶杯的担心，一把端起了面前那杯一直不敢碰的柠檬茶，往喉咙里灌了几口。酸甜水下肚，紧绷的神经稍微缓和了一些。


    重新拿起针线，她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自己身后。是那位严肃的面试官。对方没有说话，但艾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和半成品上。这无声的注视让她指尖微微出汗，但她稳住心神，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布料上。


    「时间到。」


    当那位叫埃莉诺·布鲁克的漂亮小姐的声音响起时，艾琳恰好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头。她和其他几位应聘者一起，将完成的连衣裙轻轻放在面前。


    三位面试官把成品收了上去，直接摊开在长桌上。她们的目光在几件成品间来回比较，又低声商量了一阵。


    然后她们像是做出了决定。


    艾琳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额头上早就布满了细汗。她在原来的裁缝铺已经没办法学到新的东西，她真的太想要这样的机会了。


    然后她看到，布鲁克小姐走向了自己。


    哦，不是！


    她走向旁边几位应聘者，温和地表达了感谢，并送上一小包巧克力作为谢礼。


    「不要给我巧克力，不要给我巧克力。」


    恍惚间，最后，客厅里只剩下艾琳和另一位看起来比她年长、面容更显沉稳的应聘者。


    艾琳的心怦怦直跳，一股小小的雀跃涌上心头，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等落选者一一离开，客厅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应聘者时，那位最严肃的面试官请她们坐到长桌前。


    艾琳离三位小姐更近了。


    哇，她们好好闻。一阵清淡好闻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与她平日里接触的气味截然不同。她们说话的声音不高，措辞文雅，让她不自觉地也更加注意起自己的言辞。


    三位小姐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艾琳这才知道，那位始终带着浅淡笑意、有一张讨喜娃娃脸的黑人女孩叫米芙，她话不多，沉静的目光却似乎能洞察一切。金发的埃莉诺·布鲁克小姐则完全符合她对于“淑女”的所有想象，优雅得体。而那位安妮小姐……艾琳心里有些拿不准。她身上有种复杂的气质，既有点像她裁缝师傅那位精明强干、说一不二的妻子，又让她回忆起女校里那位要求严格、令人敬畏的女校长。安妮脸上虽然也带着礼貌的浅笑，却总让人觉得她内在非常严肃，对自己、对别人的要求都极高，让人不敢轻易亲近。


    最严肃的安妮小姐，请她们介绍自己。


    「艾琳小姐，」安妮的目光转向她，声音平稳，「能否请你先介绍一下自己？」


    「啊？我……，好的！我叫艾琳，今年二十岁。老家在新泽西，目前独自在纽约生活。我十二岁离开女校后，就在曼哈顿一家裁缝铺开始学艺；十五岁起跟着现在的师傅，一直到现在。我比较擅长……锁边、衣片之间的弧线拼接，还有领口、袖窿的弧形包边处理也做得平整。处理薄料和普通毛料都比较熟练。」


    在她和另一位应聘者依次介绍完自己的背景后，主要由安妮进行提问。她问了她们为何离开之前的岗位，对这份新工作有何期待，以及期望的薪资。


    当听到艾琳委婉地提及在原先铺子难有上手重要活儿的机会时，安妮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问询告一段落，安妮双手放在桌面上，开始正式地阐述她的构想：


    「想必二位也很想进一步了解我们的业务。由我来向二位介绍吧……我们的成衣店将与传统的裁缝铺完全不同。我们计划将一件衣服，比如一条连衣裙，拆分成多个标准化的部件，委托给附近擅长缝纫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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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女在家中制作。而你们之中被选中的人，核心任务不是从头到尾独立制作一件衣服，而是将这些部件精准、高效地合成一件完美的成衣。」


    安妮借喝水的契机，目光扫过艾琳两人，观察着她们的反应。


    艾琳注意到了。在安妮视线快要和自己接触的前一秒快速垂下眼眸。


    「这意味着，你的职责重心将是质量把控，确保每一件出自我们店的成衣都符合统一的高标准。未来，可能还需要你参与培训那些在家接活的女工。除了固定的月薪，我们还会根据你完成并检验合格的成衣数量，支付额外的绩效工资。简单来说，手艺越好，效率越高，收入也就越多。」


    艾琳心想，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独创了。内战前后，为了赶制堆积如山的军服订单，不少成衣店早就开始把活计拆成一道道专门的工序，分给不同的工人做，新式的缝纫机也跟着派上了用场。她当学徒的那家裁缝铺子还守着老规矩，可她在一些只求速度、不论款式的工厂里，确实见过类似的场面。只是没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更没人会把「标准」和「培训」这样的责任交到一个女工手上。


    她听到旁边的竞争者轻轻抽了口气。


    安妮继续说着，仿佛没听见：「正如你们所想的，你的工作不是为某位特定的夫人量体裁衣，定制独一无二的礼服。它的价值在于，通过你的双手和判断力，确保成百上千件衣服拥有同样可靠的品质。这要求你不仅手艺精湛，更需要理解并认同一个标准为何重要，并有能力让其他人也达到这个标准。这比完成一件孤品礼服，需要更系统的思考和更严格的自我要求。」


    「这不就是机器吗？」旁边那位和她一样表现不错的应聘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把好好的裁缝手艺，拆成了零件组装？这还有什么技术可言？我以为……至少是家正经的裁缝店。」


    她期待的，是成为受人尊敬、为贵妇定制华服的高级裁缝，而不是在流水线上重复劳动的“组装工”。


    「机器？也许吧。但正是这样的机器，让英国的棉布淹没了印度的手工织机。」艾琳无声嘀咕。


    安妮没有立刻反驳，她的目光转向了艾琳，带着探询。


    艾琳的心跳得极快，以为自己内心的嘀咕被听到了。她看了言一旁的同行，又看了看面前三位平静的面试官。她感觉手心脚心都在大量冒汗，喉咙里好像卡了一包痰，说不出话。


    最后，她扯着嗓子：


    「咳……那个……咳……我认为，这才是未来。」


    三位小姐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那专注的凝视让她心跳更快了，她想说什么来着？


    就在她忘词的这片刻功夫，过去做学徒的几个场景在她脑海中闪现。杰克和大卫得意的窃笑，师傅视而不见的偏袒，还有那些她只能远远看着、永远没资格触碰的昂贵料子。她为什么会一眼就被布告栏上那张招聘广告吸引？因为她早已受够了这一切，无数次想要逃离。可她更清楚，离开这里，前方等待她的，大概率只是另一个名字不同但同样毫无出头之日的裁缝铺。


    「传统的裁缝铺子，好手艺都用在伺候少数人身上了。可我瞧着，街上越来越多的女孩儿都在找活儿干，当教师、做文员、站柜台。她们不需要华而不实的礼服，而是要体面舒适、价格公道的日常衣裳。」


    她见三位小姐都专注地听着，便继续说下去：


    「把一件衣裳拆成几部分，分给不同的人做，效率提上来了，成本自然就低了。这样，更多像我这样的普通女孩，也能买得起一身像样的行头。」


    她目光落在埃莉诺的裙子上，话更实在了：


    「小姐，请别觉得我说话不讲究。要把四面八方送来的零碎，都拼得这么平整妥帖，一点儿不比做一件高级定制省心。得立下规矩，线怎么走，边怎么包，差一针都不行。每道工序都要严格把关，还得盯紧，教会那些在家里接活儿的姐妹都按规矩来。这摊事儿要是真做好了，能让成百上千的人穿得体面。我相信，」她最后几乎是笃定地说，「能把这事儿做好的人，收入绝不会比守着铺子的老裁缝少。」


    她心里还有个念头，没好意思说出来：在那些眼高于顶的高级裁缝铺里，女学徒永远不被当回事。而在这里，至少她们愿意听她把话说完。


    安妮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个弧度很浅，但艾琳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能否再确认一下，」艾琳趁热打铁，问出最实际的问题，「薪资待遇的细节，以及是否提供住宿？」


    ……


    面试结束时，安妮请她们留下联系方式，表示会尽快通知结果。


    走出那间华丽的客厅，艾琳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有点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