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月色也无声无息地落在钟含章的眼眸里。


    她半身泡在汤池里，抬头望着星空，觉得今夜的天狼星格外明亮。


    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后，她才发觉今日有多疲惫。


    环翠用一把精巧的檀木梳细细地梳洗着她的头发。梳齿刮过她的头皮，恰到好处的痒意让她浑身紧绷着的神经颤栗着松懈下来。这把梳子当是新制的，钟含章甚至能隐隐嗅到淡淡的檀木香气。


    她松松懒懒地靠在汤池边沿，再也不想动弹。


    环翠一手捧着钟含章的秀发，一手轻轻地将打着小结处梳理顺当。她满是欣慕地笑道：“娘子这头发真是好，以我的观察，别说京中士女，便是宫里的娘娘们也比不上。”


    说起宫里的娘娘，环翠想起一件事来，笑里带了几分促狭：“娘子可曾听过徐妃娘娘的弟弟与崔氏女成婚之夜的秘事？”


    汤池水气渐起，钟含章双目半眯。


    徐妃的弟弟徐崇娶了崔氏女的事她倒是知道。徐项寒门小户，与清河崔氏结亲本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徐家既然是太子的母家，孟临衡少不得要抬举徐家几分，徐崇与崔氏女的婚事便是孟临衡定下的。


    出嫁徐崇的崔氏女虽只是光禄大夫崔熙的庶女，却也大大地扫了崔氏的面子。听闻有些刻薄嘴快的世家子弟以此讥诮崔氏乃“国舅之亲”，差点没把崔熙气死。


    钟含章感到有些好笑：“他们的新婚秘事我哪里知道，别人也不会把这种事告诉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环翠见还有自家娘子不知道的事情，兴致更加高涨：“我前几日出门给娘子买胭脂，正好遇上了崔府给他们娘子陪嫁的丫鬟芳兰。”


    想到要说的事情，环翠便忍不住咯咯地先笑起来，“她说呀，他们姑爷和崔娘子用发丝绑同心结的时候，姑爷的头发又细又枯，跟干草一样，还没打上结就断了。一群丫头婆子折腾半天都没打上同心结，险些耽误合卺吉时，最后只好草草将两缕头发混在一起装进匣子里了事！”


    钟含章见过徐崇两面，印象中他头发确实像秋草一样干瘪，和他的人一样缺少生气。她想了想，要用他的头发打同心结倒属实是个为难的事情。虽对不住无辜的崔娘子，钟含章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环翠哼了一声：“这说明啊，他就算倚着陛下的隆恩，沾了太子殿下的光，该配不上还是配不上，该不是一路人还不是一路人！”


    听到此言，钟含章的眉梢短暂地一沉，随即又恢复如常。她莫名其妙地想到，她和孟策纵成婚时，他们的同心结能系上吗？


    诗会上那种不安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她将身体又往下沉了一些。身体被温热的水包裹着，头脑反而更加寒冷地清醒着。


    钟含章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何不安，因为她回答不了宋授一诗中所问，她走的路从未考虑过“青山何时富蕨薇”这种问题。


    她厌恶有人对她选择之路指手画脚，她厌恶未知，也厌恶如此清醒地面对未知。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头也浸入了水下。


    环翠吓了一跳，急道：“娘子，这可玩不得，呛了水不是好玩的！”


    环翠的声音渐渐远了，淡了，像一缕烟尘消散在水面。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轻柔地包裹住她的每一寸肌肤，像一个包容而温柔的怀抱。她仿佛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中，舒服、安全。方才那蚀骨的不安，在这被全然接纳的暖意中，被滤净、涤散，终至无影无踪。


    待她有些喘不上气来，钟含章才钻出了水面。她还是被呛了两口水，抚着胸口咳嗽不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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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翠一面给她拍背，一面心有余悸：“娘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下次可不能再这么玩，你看这就呛着了！”


    钟含章轻轻笑了，止住咳嗽后对环翠道：“泡得也够久了，回房吧。”


    深秋的夜里已很寒凉。钟含章出了汤池便打了个寒颤，环翠赶紧为她擦干水珠，穿上里衣，又披上一件厚厚的大氅后，两人才回了卧房。


    一入卧房，钟含章便闻到一股清甜的桂花香，却比窗外的月桂之香多了几分温暖之意。环翠去收拾床被，钟含章欲将放在桌上的《庄子》拿起来翻几页，就看到了摆在《庄子》边上的一包桂花酥。


    那人似乎半点也没觉得在追求逍遥至道的庄子老人家旁边摆上一包桂花酥有何不妥，只是觉得放在书旁边更加显眼。


    那包桂花酥摸起来还有几分温热。几点的油微微渗出来，纸包上有着零星点点的透亮。清甜的桂花香从纸包里隐约而坚定地传出来，让人不禁胃口大开。


    钟含章打开纸包，里面的点心个个完好干净，半点没碎。她捻起一块，咬了一口，不知是今日真的累了，还是醉春风的桂花酥果真名不虚传，竟觉十分可口。


    桂花酥皮薄脆焦香，带着油脂的香气。内里深色的莲蓉与中央一团橙红油亮的咸蛋黄交相辉映。莲蓉细密如沙，甜而不腻。那咸蛋黄更是醃得恰到好处，中心一点朱砂色，咸香丰腴，巧妙地调和了莲蓉的甜和桂花的香。入口先是酥皮的脆，继而是莲蓉的糯沙，最后是蛋黄的咸鲜与一抹桂花的清冷余韵，层层交织。


    钟含章移开纸包，才发现纸包一角压着一张纸笺。


    钟含章拿起纸笺便发现这是从她那本《庄子》上撕下来的半张书页，书页无字的背面写着一行随意不羁的字：


    点心为荃，以待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