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天狼之星
作品:《永安遗事》 裴瑗的心事来自于方才他在清风苑内一处僻静的墙边迎面撞上了一位边走边低头啜泣的女子。
裴瑗素来雅人深致,怜香惜玉,最见不得美人垂泪,他不显孟浪却恰到好处地扶住女子,低声问道:“娘子可是有何不便,为何一人如此伤神?”
美人闻声抬眸,那梨花带雨的昳丽面容竟是位故人。
裴瑗见是卢蔌玉,体贴熨心的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
他那永远挂着完美得体、八面玲珑笑意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小的裂痕。
卢蔌玉在泪眼朦胧中看清了他的面容,立时抬手抹去了泪痕,一把甩开裴瑗的手,转身就欲走。
裴瑗也不知自己脑子里那时在想什么,竟直觉般又微微用力纂住了卢蔌玉的手腕,他闷闷地开口:“卢娘子......”话出口后,裴瑗才意识到卢蔌玉早已不是卢娘子,于是又改口道:“钟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面对各色姝丽时向来舌灿莲花,这时却恨自己口笨舌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卢蔌玉看着他攥着自己的手,冷笑道:“裴大人最是得体知礼,光天化日与妇人拉拉扯扯也算君子所为么?”
裴瑗闻言立刻松开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下许久不见的朋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心一问:
“蔌玉,你和钟德琏相处还好吗?”
卢蔌玉简直快被他的话逗笑了:“不好。不过这和裴大人没有关系吧?”说罢,她不再看裴瑗,转身向前苑走去。
裴瑗看着卢蔌玉远去的背影,心下有些茫然。
从前卢蔌玉喜欢他,追着他跑的时候,裴瑗的父亲裴商觉得能与范阳卢氏结亲自然是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裴瑗知道自己不喜欢卢蔌玉,他对卢蔌玉充其量只有一点好感,这份好感只能支撑他对她说些甜言蜜语,但做不到让他们白头偕老。更何况,卢氏惟钟氏马首是瞻,是坚定的世家一派。他既然上了雍王这条贼船,再和卢氏有过于暧昧的牵扯,无论对孟策纵,对他自己,还是对卢蔌玉,都不见得是好事。
裴瑗看着卢蔌玉纤长的背影终于消逝于视野。洛京之事已毕他便要回河北,也许下次回京他们便是站在对立的两边。
他或许永远也无法再弄明白,他对卢蔌玉的感情是否止步于好感。
雍王府的马车先绕了一大圈将失意伤情的小裴大人送到裴府,才打道回了雍王府。
孟策纵回到府上时感到倦怠至极。行军打仗时,他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枕戈待旦,一连三四天不眠不休也是有的,却也不曾如此疲倦。
他命人打来盆冷水,洗了把脸。在深秋的夜里,冰凉的井水冷得彻骨,也让他因疲倦产生的片刻心绪不定得以消退。
孟策纵坐于案前,铺开笔墨,开始写那封给石茂将军的信。
虽兹事体大,他这封信写得却不长。他和石茂都不是重繁文缛节的人,石茂明白他的意思就行,抱歉的话多说无益,也于事无补。
此事是他对不起荆州。于是孟策纵又向雍州长史林暨修书一封,命其拨两万石粮食和一千匹战马给荆州,若是雍州一时拿不出,便再向凉州那边支些。
他将两封信用火漆封好,命人连夜发往荆州和雍州。仆人不敢怠慢,收好两封信便去安排驿马传送。
孟策纵让人连夜把信送走,多少也有些怕自己生悔的意思。
他今日对钟含章说的那番话确实是半真半假。
比如他说自己没有把握能让孟临衡收回这道赐婚,就是假的。
孟临衡确实不便违逆王太后的遗命,但只要给他足够分量的筹码,孟临衡总归会点头,背负一些不轻不重的指责便可以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纵使是皇帝也会心动。
毕竟,活着之人的利益要比死去之人的愿望更加重要。
所以,他与荆州之约实可践诺。但他今夜还是把那封信发出去了。
孟策纵从不做不确定之事。从他跟着父亲孟治踏上沙场的第一天起,孟治就告诉他,为将者在战场上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数万人的命,所以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不确定把将士们推向一个未知的险境。
可他此刻却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未知的惘然。
继续履行荆州之约是他谋划已久的一条毫无意外的通途,他可以稳妥地获得极大助力。但突如其来的赐婚和钟含章的出现让他开始动摇,是否要走这条稳妥的通途?
孟策纵立于窗前,夜色如水,银河漫漫。天狼星自南方升起,其光锐利,其色青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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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种近乎蛮横的炽亮,灼烧着如墨的夜幕。周遭的群星在它的辉光下,瑟缩成黯然的一点。连今夜那轮清瘦的弦月,也仿佛被夺取了魂魄,显得模糊而失神。
他的眸子被天狼星映照得清亮。
孟策纵有些无奈地想,有时候第一眼就撞见到了最璀璨的明星,便再也看不到别的星星。
另一条路虽前途未知,险象环生,于孟策纵而言,却远比坦途更具诱惑。他若是贪图安逸,大可以在雍州做个富贵闲人,但他生来就是要去争去抢。他想要的东西,无一不是束之高阁,求而不得。
既然求而不得,那他只好去堂堂正正地抢过来。
他从不信奉折中之论,他只愿站在最高处,拥有最想要的东西。
孟策纵走到书架旁,架子最上端一层摆着一个精巧的书函。书函虽放在最上端,却无一丝尘埃。他打开书函,拿出里面的书。这是他于东擎书院读书时所用的《诗经》,书页已经泛黄,他那时所写的字迹也已些许模糊。
惟有书中所夹的那藤纸依然字迹如新。章程小楷端正规矩,却自有一种飘逸清劲之气。藤纸之上,是一篇不长的策论,孟策纵其实看过几遍就已经记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拿出来,也许还是想稍稍慰藉内心的不确定。
“文德昭,则可以匡国朝,致雍熙,稷、契、夔、龙是也;武功烈,则所以征不庭,威四夷,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为媵臣,至贱也;吕尚之处屠钓,至陋也。及其见举于汤武、周文,诚道合志同,玄谟神通;岂复假近习之荐,因左右之介哉!《书》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殷、周二王是矣。若夫龌龊近步,遵常守故,安足为天下言哉!”(注)
他想起写下这篇文章时的钟含章玉立风前,顾盼神飞。看清大周“龌龊近步,遵常守故”的是她,想要“匡国朝,致雍熙”的是她,今日维护所谓世家风骨的却也是她。
孟策纵嘴角带上了几分意义不明的笑意,他从未如此渴望看清一个人的心。
他将藤纸又妥帖放回书里。他这才注意到,这虽是上好的剡溪藤纸,过了这么多年,纸的边缘却也已经开始泛黄发脆。
孟策纵轻叹一声:“钟含章,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