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静坐瞧这个热闹，陆敬也并非无名之辈，一个有头有脸的公子骤然跳出来现眼，自然引得众人关注。更兼他与柏樱订婚又退婚，柏樱也是京城贵女数得上名号的，两人退婚多少也算桩新鲜事，众人平日里不好探听，这回见了真人，自然更加好奇。各家交头接耳，连任西流都悄悄与虞岚笑道：“你差点与这陆敬做了连襟！”


    虞岚摆摆手，任西流又道：“他是怎么了，大庭广众之下闹这么一出？”


    “我从哪里得知？”虞岚也一个劲儿盯着陆敬，生怕错过这等奇事。


    那陆敬仍笑着作揖：“盛姑娘这签好，叫我也忍不住自拈一支。”


    柏家几位姑娘都暗自掂掇：京中公子崇尚君子品行，一向自比芝兰玉树，这陆敬从前更是个中翘楚，素来是个守礼的性子，如今这副模样，怎么瞧着换了个人似的，总不至是因那婚事性情大变。


    盛沅心中怒气更甚，面上却反应极快，维持着大家闺秀的体面，轻笑道：“陆公子既喜欢，不如现掣一支，只是我们的规矩不可废，公子三杯酒可抵消不了坏了规矩的罪名，我有一桩事还请公子应下。”


    陆敬便道：“愿凭姑娘差遣。”


    盛沅心道：不过权宜之计，叫你好服众，还要为你编排一桩事情，好不麻烦！面上却嘴角上扬：“公子先抽签吧！”


    陆敬也不摇签桶，信手拈来一支，低头一瞧，只见上面画着春江春山，春花春草，有诗为“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注文为“独饮三杯，饮尽来日风流。”


    陆敬见了那诗，顿时愣在原地，从耳朵根一寸一寸红到脸上，春风和煦，桃源明媚自在，他只觉得面皮烧得发涨，狠狠皱了皱眉，待反应过来，心里却莫名哼笑一声，嘴唇动了动，不知想说些什么。


    盛沅见状暗道一声晦气，这陆敬不顾规矩偏要抽签，这签又不知怎么有些偏门的灵验，怎么就挨着他抽上这句？这诗后头一句“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旁人抽中便罢了，叫他抽中，又恰逢他与柏樱那档子事，宴上众人谁没读过书，都是诗词歌赋里泡出来的公子小姐，这是当众给了柏家没脸。盛沅霎时头疼起来，抬眼轻轻朝宴上一瞧，果然见许多人正暗自发笑，还有人拿眼睛不住打量柏家来了的几位姑娘。


    虞思瑾私下勾勾柏珊的手指，柏珊已经气得要跳将起来，犹记得压低声音：“好，这诗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花红易衰似郎意？他自比情意衰退，可谁为他发过愁？可怜谁呢！别整日里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说他不是个安分的，果然上来找打，给他一巴掌都嫌脏了我的手，什么好公子，一星半点的君子气度都没有，在这里给我们使绊子呢！好不好大家撕闹一场，谁怕？”


    柏琼忙道：“你先忍一忍，他上赶着讨嫌，哪里能叫他好过？只是这会子难道你真要把沅姐姐的盛宴弄成一个烂摊子吗？”


    连柏越柏瑶都暂时舍了那一巴掌的仇恨，纷纷皱了眉：“他们退婚的事若有的说，也只是他陆敬失宠罢了！”


    几人正气恨，却见那陆敬早已恢复平静，整个人仍是往日那副端庄贵公子模样，他依旧潇洒自饮三杯，接着便放下杯子朝众人一作揖：“我知诸位对我强行掣签颇有些微词，我便将话摆明，想必诸位都知道前些日子我退婚之事。退婚实在非我本意，故此心中无限怅惘，见这花签有些灵验，实在心痒，想着与其强求姻缘，不如来求得花神指引。”


    他一停顿，极淡地笑了笑，又道：“此时见这诗词，我知道诸位也多半想到了后句。这后句么……我也确乎想说道说道！”


    话音刚落，柏珊挣开虞思瑾和柏琼的手，拍案而起：“陆敬，你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本看陆敬热闹，见柏珊暴起，霎时又都来瞧她，左看看右看看，好不新鲜！


    陆敬仍端着那副清雅神色，柏越看得暗自心惊，水行望舒夜上她见过陆敬，那时候他也是守礼的君子模样，浑身温润的气度，此时见他，相隔稍远，丝毫感受不到当初那点温润，只觉周身都是说不出的强硬。


    陆敬又是轻轻一笑，语气缓慢轻巧：“这花红易衰似郎意来的也有些意思……是花红易衰似卿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啊！”


    这事本也无甚趣味，人人都知道退婚无非那点子事，可若是叫其中一方大喇喇说出来，便有了现成的乐趣。有几位平素跳脱的公子已经笑了起来：“原来陆公子被人家小姐抛弃了，赶到这里当怨夫讨说法来了！”


    柏家四位姑娘都气结，且不论这俩人倒究是谁情意先散，在众人跟前说出来便是极无礼的行径了，日后传出去，再好的名声也摆脱不了这日的笑话，哪家姑娘愿意叫人在背后这样嚼舌根？


    柏珊气得要与他吵闹一番，此时却面红耳赤说不出话，只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喘气瞧他。柏琼还犹自端着神色，只叫妹妹们都多少收敛些，气得柏珊轻轻拧她一把。


    柏琼小声道：“你们且看我！”说罢拂一拂衣袖起身，直直看向陆敬，面上并无任何神色，也与众人一拱手，才道：“当初柏家退婚时，陆家二话不说答应了退婚，两家也算是好聚好散，做不成亲戚，总还是旧友，今日陆公子这番话倒叫我听不懂了。陆公子要讨个什么说法？退婚时一句话说不出，如今到众人跟前唱一出好戏，我来了京里还不足一年，竟不知京中像陆公子一样的儿郎们，究竟是君子还是戏子！”


    这话说得极重，把宴上公子们都攀扯了进去，霎时激起千层浪，几个为人保守些的公子自然怨怼陆敬太过无礼。


    陆敬也不搭理他们，只道：“姑娘这话说得对也不对，只是稍微有些偏颇，那婚事不是我答应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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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万万不敢有舍弃婚事的心思。”


    柏琼一笑：“陆公子也太看重自己了，摆明了是柏家舍弃的你，到你嘴里一时自己是怨夫，一时又说自己舍弃，嘴上功夫好，不如上台唱一出，看看你这台下十年功到不到位。”


    陆敬仍然不恼：“我别无所求，只求今日所言能叫人知道。”


    叫人知道，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宴上众人神色各异，任西流悄悄拉了拉虞岚：“幸好退了婚，不然你还得招架这位！”


    虞岚低头不应。


    “好了！”盛沅一声喝。她坐在前头，眼睛瞧着陆敬，手下却捏紧了衣裳，这人越说越疯癫！她素来长袖善舞，旁人家事她原不该上来惹上一身腥，偏陆敬在她的宴上与柏家撕破脸，柏樱人都没来，他还要在这装样子，实在叫人匪夷所思。柏樱与她也是多年的相交，叫他这样编排一番，她一个办了宴会的，上哪讨着好去！这陆敬平日里看着清清淡淡，却不想实在是搅事的能人！她狠狠忍住心中怒火，笑了一笑：“陆公子签也抽了，酒也喝了，我这花令还要继续呢！”


    那几个方才调笑的公子道：“这诗文还不曾解完！”


    盛沅一记眼神过去，几人才记起盛家宴会不该在东道主面前造次。


    陆敬道：“盛姑娘还有一事不曾交代。”


    盛沅一哽，心道你不来找事已是谢天谢地，还哪敢与你吩咐事做，便草草张口道：“今日人多，我家侍女忙乱的很，且差遣公子与众人添酒倒茶吧！”


    陆敬欣然应下，当即就接过身后侍女手中酒壶，往宴上各处点酒。柏家姑娘们也暂时偃旗息鼓，柏珊还要再闹，柏琼安抚道：“咱们不学陆敬那般强盗行径，自己的事自己私下里办，莫要给沅姐姐添麻烦。”


    众人看够陆敬的笑话，自然要拿他作乐，那几个最喜玩乐的公子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他们眼里京中公子分三派，一派如虞岚自力更生，谋个官职踏实做事，这是他们平日里最不敢惹的；一派如任西流日日端着，平素不是清谈就是抚琴，装出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又偏被长辈们拿来与他们作对比，是他们最厌恶的一派；还有一派么，自然就是他们自己，并无君子品格，多些地痞习性，风花雪月好不潇洒。


    陆敬平日是任西流那派“端着”的公子，最遭他们厌恶，今日骤然和他们沦为一派，霎时有点不大熟悉，见他前来倒酒，便奚落道：“陆公子这般才子，怎么也被人退了婚，深闺独泣啊？”


    陆敬不与几人一般见识，只道诸位饮酒，那几人自然愈发调笑起来。好容易捱过这里，往前走了一段又遇到虞岚和任西流，这两人不是当面取笑的性子，可也并不理会他，他方举起酒壶示意，两人默契端起酒杯看那签桶去了，不与他分半点眼神，陆敬讨了个没趣，又往女客那边倒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