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 108 章

作品:《锦衣玉面

    夜雾尚未从秦淮河畔散尽,一阵骤变的钟鼓声便悍然撞破了金陵的黎明。


    寅卯之交,南京守备太监王牧、协同守备李琰、参赞机务薛彻率领留都百官,于奉先殿集体哭临。


    麻衣如雪,哭声震天,宣告着整个大明就此踏入国丧。


    诏令随即传遍全城:各衙署、寺观鸣钟三万杵;应天府与五城兵马司差役尽出,喝令城内所有秦楼楚馆,甚至彩帛铺、酒楼茶肆即刻闭门歇业;街巷之间,凡有彩饰尽皆撤下,代之以白幡素灯;城门守军森严盘查,南京官军悉数戒严。


    民间白布、素纸、蜡烛价格飞涨,顷刻售罄;国子监与府学学子奉命撰写悼文;百姓窃语间,已开始忧心漕运与米价。


    不及一日,这座六朝金粉之地,迅速白了头。


    皇帝的龙驭宾天,对曲中姑娘们来说,远得就像隔着一重天。谁坐金銮殿上的宝座,原也与她们不相干,她们只知道一桩顶实在的好事,便是能歇下整整二十七日。不必强颜欢笑,不必熬更守夜,不必被酒气熏着耳朵听那些千篇一律的荤话。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沉甸甸压在身上的东西,终于可以没骨头似地,在这段日子里松松地摊开,晾一晾了。


    说来也奇,恰是从这日起,烦扰南京许久的梅雨季便彻底结束了。天光豁然大开,阴霾尽扫,一连两日都是明晃晃的艳阳天,将满城白幡都照得有些晃眼。


    姑娘们难得闲散,纷纷将屋里捂得快发了霉的锦被绣褥抱出来,晒满了曲中每一处能照到日头的庭院廊下。妈妈们也得了空,执着绢帕,沿那一排排晾开的被子慢慢踱过去,伸手这里拍拍、那里抖抖。


    “噗噗”闷响里,积年尘梦与潮气都被抖了出来,无数闪着光的金尘随拍打腾跃而起,纷扬舞动。


    辰光来到午后,阳光穿过窗纸,滤去了夏日燥热,剩下一层柔蜜色,慵懒地泼满整间厢房。


    裴泠闭着眼,只觉眼皮上亮晃晃、暖融融的,像被人用温热掌心轻轻覆着般。


    就在这半醒半寐的混沌里,一缕极清极幽的茉莉花香,丝丝袅袅地萦绕鼻尖。


    她的睫毛颤了颤,像被这光与香同时撩动。旋即,她便睁开了眼睛。


    一声惊喜欢悦的“你醒了?”将她还有些涣散的神思拢住。


    循着那声音,裴泠的视线缓缓聚焦——


    一张脸印入她的眼帘。


    是他。


    可又几乎不像是他了。


    原本清俊的脸庞,已憔悴至极,眼窝深深陷了下去,周遭还笼着一圈浓重的青灰,连下颌也冒出了一片胡茬。


    这两日来,便是疲倦到极致,谢攸也只是靠着床柱合一会儿眼,那眼合得也不安稳,一点微响,一丝她呼吸的变化,都能将他从昏沉中拽醒。再加上此前从宿州一路昼夜不停赶来南京,此刻的他,便如一张被拉满后久久不曾松懈的弓,弦犹自绷着,弓身早已不堪重负。


    目光落在青黑的眼周上,裴泠问他:“你……没睡觉?”


    “我害怕,”谢攸的声音像被火炙烤过,干涸得几乎裂开,“怕你醒不来,不敢睡。”


    裴泠没说话,动了动手指,勾住他搭在床沿的手,拉到自己身前。就在这一动间,一股清浅的茉莉花香,从身上幽幽地散了出来。


    “怎么有香味?”她问。


    “是茉莉花露。”谢攸道,“这两日替你擦身时,在水里滴了几滴。”


    “为何用这个?”裴泠望着他。


    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仍握着自己的手上:“见房中恰好有,便想起上回香菱送你茉莉花手串时,你好像挺喜欢,就想让你醒来的时候,周遭的气息能舒心些。”说完,他才抬起眼,小心地看向她,轻声问,“是不喜欢吗?”


    裴泠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身上没有重伤后惯常的血汗黏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爽与舒适感。


    她试着动了动肩背,连那道伤口都不觉很痛,只是一阵阵钝麻。


    此时此刻趴在松软干燥的衾被间,午后温煦的风正穿过窗隙悄然而入,肌肤仿佛都在顺畅地呼吸,身子轻盈得像是要飘起来。


    “学宪大人,你真会伺候人,”裴泠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眼中含笑,“也真的很贴心。”


    他闻言,耳根一热。


    裴泠手上用了些力,将他往床沿拉了拉:“快上来,”声音虽轻,却不容置喙,“你现在必须睡觉了。”


    谢攸却摇首,身体本能地往后让了半分:“不行,我身上脏得很,你等等我,我去盥洗一下。”


    “不用讲究那些,”裴泠依旧攥着他的手指,“你上来。”


    “真的不行。”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执拗地看着她,“……我也是要面子的。”


    裴泠先是一愣,随即那笑意便从眼底弥漫开来,化为一声笑叹:“好,那依你,但要快点。”


    “等我,马上回来。”说着谢攸起身开门出去。


    曲中本就常备着男子衣衫,专为那些醉后失态、污了衣袍的公子们应急所用。他寻来香菱要了一件素净的青色直裰,去耳房彻彻底底地洗了头发,泡了个滚热解乏的澡,又将新冒的胡茬仔细修净,这才一身清爽地回到厢房。


    脱了鞋履,挨到床沿,轻手轻脚地挪到里侧躺下。裴泠听着动静,便转过身子想面对他。谢攸怕她牵动背伤,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臂,助她侧过身来。


    终于,两人在枕上面对着面。挨得这样近,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嘴角都不自觉地,一点点弯了起来。


    “殿下和宋长庚如何了?”裴泠轻声问。


    “安置在别的厢房,香菱会仔细照看。”谢攸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别担心。”


    远处,沉重的钟声隔着院墙与长街,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填满对话的间隙。


    裴泠静静听了一会儿:“是国丧的钟声?”


    “嗯,”谢攸点头,“那日清晨消息便传遍南京了。”他稍顿,终是问出了盘旋心头多时的疑惑,“你如何知道,是陛下驾崩?”


    裴泠问他:“圣上是不是崩于六月十一?”


    谢攸颔首:“是六月十一。”


    “真正的日子,恐怕并非六月十一,”她停顿一瞬,“而应在六月初一与初二之间。”


    谢攸怔了怔:“何以见得?”


    “此事说来话长。”裴泠将建德帝早年给她玉璜之事,以及那道赐死睿王的口谕,一一向他道来。


    “王牧给我的最后期限是六月十九,正因他知道,六月十九至六月二十之间,圣上驾崩的消息必会传至南京。国丧讯息,走的是八百里加急,自北京至南京,八日必达。如此推算,王牧收到赐死睿王的诏令,当在六月十一,而那正是我们被困钟山的次日。彼时我便觉蹊跷,钟山并不大,且是孝陵卫的地盘,何以迟迟寻不到?如今想来,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孝陵卫归守备太监管辖,也就是说,是王牧不愿我们被找到。


    “六月十六那日,王牧唤我前去,将密诏之事告知。那时他神态已大为异常,如今回想,是在接到密诏当天,他便已知晓圣上驾崩,因此才那般失魂落魄。


    “密诏为避痕迹不走明驿,专遣快马密送,没法用八百里加急,是以京师至南京,最快亦需十日。由六月十一逆推十日,便是六月初一。六月初一那日,圣上自知大限已至,才发出这道赐死睿王的密诏给王牧。”


    谢攸沉吟片刻道:“若依你所推,圣上早在六月初一至初二之间便已崩逝,那京师便是隐丧不报了。可这说不通,太子既居储位,名分早定,当此国本动摇之际,理应即刻告天地、谒宗庙,速正大位,以安朝野人心,防权力真空、动荡滋生,岂有秘而不发之理?何况……”他话音稍顿,“那位东宫,岂会不愿早日御极?”


    “那位东宫,或许更乐见睿王死呢?”裴泠分析道,“你想想,陛下若真在六月初一驾崩,密诏传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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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最快也须到六月十一。京师秘不发丧,正是要为王牧收诏、行事留出足够时日。”


    “你的意思是,东宫自始至终知情?”谢攸神色一凛,“那会不会……密诏根本并非出自圣上,而是……”


    裴泠摇了摇头:“赐死睿王,是圣上的意思。”


    “为何要赐死他?”谢攸不解。


    “其中缘由,我亦不知。待殿下转醒,或可当面一谈。”


    谢攸默然片刻,再问:“圣上何以……如此骤然便大行了?”


    “并非突然,应已有半年之久了。”裴泠猜测道,“二月我在大同接到调令时,圣上应已自知大限不远。调我来南京,真正的目的,是为处置睿王。”她稍停,复又言道,“我曾查阅内守备厅近一年题奏传递记档,自三月起,便再无一纸公文往来,想来皆是转走密诏渠道直达御前。而王牧连寻常题本也停发了,也是因为他知道,圣上已经批复不了了。”


    谢攸眉心微蹙:“三月二十乃万寿圣节,若圣体当真违和至此,四方赴京朝贺的官员,又岂能全然瞧不出端倪?”


    裴泠道:“那日在富乐院,我曾问过薛彻。他说,大朝贺时,圣上仅在百官入殿叩拜时露了一面,彼时便见圣颜泛红,其间还隐有轻咳之声。其后,不仅大酺之宴圣上未亲临,大酺之后,所有庆贺仪注,无论内外筵席、宗亲家宴,乃至命妇朝贺,也一概停办,便连张天师的祈福法会,亦特诏免了。这些皆是极不寻常的征兆,可惜那时我并未将这些细处串联深想。”


    “还有一事,”谢攸提道,“杨阁老,他又如何知晓你身陷险境?”


    裴泠静默了一息:“我怀疑所有一切,他都知道。”言着她又止住话头,转而问,“我倒想问你,你原已离开南京,怎么又折返回来?”


    谢攸解释道:“我到了宿州,本想去梅老先生府上吊唁。你可还记得睿王那尊木雕上所刻的别号——‘木华隐君’?老先生府中藏有他不少木作,小厮说这个‘木华隐君’是梅老的忘年之交。”


    “你去了宿州?”裴泠眸光微动,“三日,你在宿州南京两地打了个来回?”


    谢攸低低“嗯”了声。


    “学宪大人,”她笑了笑,声音轻轻的,“你这速度也不比八百里加急慢了。”


    他深望着她,声音沙哑却清晰:“从今往后,你别想再寻由头撇下我,无论你说多决绝的话,我都不会信了。”


    裴泠浅笑着:“看来学宪是缠上我了。”


    “怎说是缠,”谢攸正儿八经地道,“我是要做你的情郎。”


    她闻言一下笑出声来,不料扯到背后伤口,顿时“嘶——”地吸了口凉气。


    谢攸神色立刻一紧,倾身向前道:“可是扯痛了?万不能有大动作,便连笑也得缓着来,那伤口太深,稍一用力,怕是又要裂开。”


    两人一下离得更近了,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他话音落下后,四下静极,只有彼此的目光在空气里交缠。


    裴泠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触他的脸颊,而后整个掌心覆上去,微微仰首,将自己的唇贴近他的。


    相触那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


    唇瓣轻轻地贴合在一起,若即若离地辗转,最终,温柔地含住,循环往复,无比怜惜珍重。


    一个极温柔、极温柔的吻,没有急切,没有索取,只有唇间温存的厮磨,带着彼此的气息与温度,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交融在一起。


    时间在此刻变得黏稠缓慢,良久良久,两人才分开,但仍恋恋不舍地将额头抵在一处。


    “睡罢。”裴泠柔声道。


    谢攸听话地低应一声,牵着她的手,眼皮很快沉沉垂下。几乎是在阖眼的瞬间,积累数日数夜的疲惫,便如潮水决堤,将他彻底吞没。


    窗外,送丧的钟声仍一声接一声,遥远而苍茫地传来。裴泠感受着他额际的温度,感受着他逐渐悠长平缓的呼吸,也慢慢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