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身陷围猎

作品:《烟火岁月

    诬告事件发生之后,林秋水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静静地等着单位的询问。


    他重新审视了单位的人们。不是以审计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被围猎者的视角,静下心来,仔细分析归类了一下,大致有这么几种人。


    第一类人,是张国槐。


    技改工程之时,林秋水不过是无意的一次冲撞,在一次三人小组会议上,他坚持“变更必须有依据”,否决了张国槐暗中力推的“设计优化”方案。


    后来,林秋水才知道,那一票,已在张国槐心里种下了怨恨。


    到了结算审计阶段,平均审减率竟高达百分之四十以上,这数字高得令人咋舌。


    所有流程都经张国槐签字同意,可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丝表情,都写满了不悦。


    第二类人,是技改团伙。


    他们公开站在了施工方那一方,替人家说话办事。


    在这场利益的博弈中,他们与坚守原则的林秋水,几乎成了针锋相对的敌对阵营,更是诋毁抹黑他的主力军。


    在他们的认知里,消息可不可信无关紧要,只要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就算是达到了目的;事情有没有影也不重要,只要能成功地把矛头指向他人,就心满意足。


    他们深谙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的歪理,凭借着团伙作案的力量,居然大获成功。


    第三类人,是那些溜须拍马、刻意逢迎的中层。


    张国槐热衷于玩牌喝酒,他们便投其所好。


    每天下班后,他们紧紧围绕在张国槐身边,陪着他吃喝玩乐,盼望着能借此得到提拔。


    事实也正如他们所愿,他们确实都达到了目的。


    为了向张国槐表达自己的忠诚谄媚,他们还争相造谣污蔑林秋水,仿佛这就是通往晋升之路的最好台阶,每一次恶意的中伤,都像是在向张国槐献上一份忠心的投名状。


    最典型的是财务部主任史可亮。


    他是张国槐的爪牙,为了向上爬,当然也不甘落后,在这场职场的闹剧里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


    所谓同行是冤家,他生怕林秋水会与他竞争财务副总的位置,于是在恶意编排和大肆传播谣言上,他甚至比技改部门的人还要卖命。


    在诽谤抹黑林秋水这件事上,他如果称第二,恐怕真的没人敢称第一。


    他曾在一次酒局上说:“林秋水这人,表面清廉,背地里收钱比谁都狠。你们信不信?他连审计底稿都敢藏,肯定心怀不轨。”


    林秋水听后,只觉得荒唐。


    第四类人,是林秋水的同事们。


    平日里,林秋水在私下交往中较为强势,总喜欢占据上风。他说话直接,做事较真,从不拐弯抹角。


    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同事们便不管事情的真假,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口恶气。


    多年来在气势上被压制,此刻终于能在心理上找到一丝战胜的快感。


    毕竟林秋水干审计这么多年,难免会得罪一些人,正所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所以他们趁机毁谤,倒也在情理之中。


    第五类人,是一般工人们。


    常言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在这件事上,他们却像是全都瞎了眼。


    他们不管事情的真假,不分是非黑白,只要听到谣言绯闻,就如同吃了兴奋剂一般高兴。


    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地传播,仿佛自己捡了个金元宝。


    “听说了吗?林秋水被举报了!”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我听监察王利欣说的。”


    他们不需要真实,只需要一个可以开心谈论的故事。


    这些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怀揣着一颗无比肮脏的心,长着一张恶毒的嘴,他们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助纣为虐、落井下石。


    这让林秋水不禁想起了林则徐被冤时,大臣们群起攻之的丑恶嘴脸,他们见猎心喜,全然不顾林则徐的忠义;


    也想起了袁崇焕被千刀万剐时,老百姓争先恐后拿着小刀去割他的肉,然后血淋淋地放在嘴里大肆咀嚼吞咽的残忍场景。


    这就是不堪入目、不忍直视、自私卑鄙、肮脏龌龊的人性啊!


    在整起事件中,林秋水自己就如同身处风暴眼的中心,反倒是无感的,周围也是波澜不惊。


    然而,越是外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传播造谣就越起劲。


    他们的话语越说越邪乎,越传越离谱,按他们的说法,林秋水早该被抓起来枪毙了,可事实上,他却依旧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这是多么荒谬的现实众生相。


    不过,在这狂风恶浪之中,也有温暖的阳光。


    那便是林秋水的挚友们。


    虽然人数寥寥,仅有几个,但对林秋水来说,这就足够了。


    几个亲近的人,满脸诚恳、关切地和林秋水说起安全退休的事。


    “秋水,你要小心啊,听说有人要搞你。”


    “你得注意安全,别一个人走夜路。”


    “要不要找人调岗?换个不得罪人的部门?”


    林秋水这才意识到,他们不知听了多少不靠谱的话,又不知信了多少没影的事。


    当然,林秋水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出于好心,他打心底里感激,也心领了这份情谊。


    在一些场合,林秋水郑重地和少数真心的亲友们说一声:


    “不要担心,要出事,也是他们出事。无论谣言多么夸张,我林秋水都不会出事的。因为,他们这些肮脏龌龊的阴暗行为,是见不得光的!还是那句话,我要是出事,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出事了,还能在这里自由地写文章、聊天、喝酒、说笑啊。你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你就放宽心吧!”


    记得刚搬迁过去的时候,三人小组齐聚在张国槐的办公室。


    张国槐谈及举报信不断的事情时,说出了一句让林秋水震惊不已的话: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你们三个人要团结。”


    听听,这就是当时单位的风气,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再看看,这就是领导的领头作用,抱团贪腐,里勾外连。


    可讽刺的是,他口口声声说团结,却在背后对林秋水展开长达十八年的抹黑围剿。


    三年多后,技改工程结算审计工作终于完成。


    早已不满许久的张国槐,开始了对林秋水的疯狂打击报复。


    他当然知道诬告之事是假的。


    毕竟这件事情,唯一听过电缆商和林秋水这两个当事人叙述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又怎会不知真相?


    否则,他早就迫不及待地处理林秋水了,又怎会留他到今天呢?


    反过来讲,如果诬告是真的,张国槐肯定会分分钟、毫不犹豫地撤掉林秋水,并给予他严厉的处分。


    于公,他能借此彰显自己的清正廉明,树立反对腐败的光辉形象;


    于私,他正好可以借机打击报复,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他怎会错过呢?


    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会不利用呢?


    之所以不能动、不敢动林秋水,是因为诬告根本见不得光,一旦问询对证,便会立刻露馅。


    当然,他也忌惮林秋水知道的内幕太多,要是林秋水反戈一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随便说一件事,就足够某些人被查处罢官,让他们身败名裂。


    所以,这事情就变得十分诡异。


    十几年来,除了林秋水主动找张国槐谈过一次,其他任何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找林秋水谈过、问过。


    张国槐属蛇,自有他那如同蛇一般的阴招。


    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话语权,在围着他转的小圈子中间,在打牌喝酒的拍马屁氛围里,有意散布林秋水的谣言,然后让这些谣言层层传导,向外扩散,开启了长达十八年不间断的诽谤和抹黑之旅。


    几年前,林秋水和安定烟厂赵主任一同前往海南学习,两人住在一个房间。


    晚上散步归来,他们顺便买了几袋小菜和一瓶酒,就在房间里一边惬意地喝着酒,一边畅快地聊着天。


    林秋水不禁说起十多年前的往事。


    老赵听后,感慨地说道:


    “林哥,你记得不记得,咱们有一年搞联合审计,我们到你们单位,张总出面请咱们吃饭。在饭桌上,领导评价过咱俩,说在工作上,老林原则性强,灵活性差,老赵要向老林学习原则性;老赵灵活性强,原则性差,老林要向老赵学习灵活性。你们两个结合到一起就完美了。领导说这句话时,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林哥你得罪领导了,领导对你不满了。”


    林秋水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我本性就是认真,也知道他是在点我。他既然肯定我原则性强,就证明了我不会贪腐。不过,易地技改的时候,我也不想得罪领导。可技改的那些人真真假假,把自己的关系说成领导的,把领导的关系却说成别人捣鬼,给我挖坑设套,让我把领导给得罪死了。”


    老赵听后,语重心长地说:“别人栽赃诬陷你的事,林哥,要是我,我就打死也不会承认。没有说话,没有录音;没有证人,没有录像,他们有什么证据说你。更何况,你怎么能主动去说呢?没有人找你,他们私下就随便乱说,你就当说别人呢。”


    林秋水苦笑着回应:“当时,我太要强,太气盛。我内心想着,我拒绝贿赂,是好事,和领导说了,不仅能澄清自己,也许还会被树为正面典型也说不定,最起码不能乱造我的谣。谁想到,他不正面交锋,只是暗箭伤人,让我根本没法还手,没法还嘴。因为,谁也不会当面问我,我也不可能见谁都解释一番。”


    老赵说的话,确实符合现代职场哲学。


    然而,林秋水的内心却不禁泛起疑惑:敬业、正直、认真,难道真的错了吗?圆滑、结伙、装怂,又怎会是自己的性格呢?


    真相,就这样,被大众的口水淹没了,带着肮脏、带着愚蠢,带着庸俗,带着卑鄙。真正狂欢的是,那些龌龊贪腐的人。


    那些吃瓜群众,平庸和猥琐,不是无缘无故的,是他们又蠢又坏的人性导致的。


    林秋水坚信:众口铄金非真金,积毁销骨必媚骨。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它何来?


    国家烟草专卖局下发的《开展小金库专项检查通知》摆在林秋水的桌面上。


    太平烟厂和安定烟厂的自查结果刚汇总上来,各部门在“小金库自查承诺书”上的签上了“无”字。


    过了半个月,国家局小金库专项检查组的脚步声,在抽查中踏进了安定烟厂的大门。


    这天上午,林秋水正对着电脑撰写多元化企业审计报告,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林主任,安定烟厂出事了!张总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马上就去!”厂办室孟主任的声音撞在听筒里,带着火烧眉毛的急切,连寒暄都省了。


    林秋水迅速起身,向三楼奔去。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恰好在张国槐办公室正下方。林秋水两步并作一步蹿上楼梯,台阶被他踩得吱吱响,像在替他传递内心的焦灼。


    推开张国槐办公室的门时,张国槐手里的电话还没挂,见他进来,放下电话说:“国家局检查组刚查封了安定烟厂财务科的资料柜,说是查出了金首饰和现金。你赶快去安定烟厂协助处理,配合处理一下。办公室给你派车,立马就走。”


    林秋水拨通安定烟厂审计部赵主任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对方压低的声音:“检查组是昨晚到的,今天上午就直接开展检查,分了三个小组,一组扎进烟叶仓库翻台账,二组盯着成品库盘数量,三组直接检查财务,把保险柜和抽屉都检查过了,结果柜子里出问题了。”


    老赵在那头把详细情形说了一遍,林秋水“嗯”着应答着,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


    刚进安定烟厂的大门,车还没有停稳,陈厂长就从门房冲出来,他拽着林秋水往办公楼走:“可算把你盼来了,张岩那死丫头把事捅漏了,现在人还在财务科哭呢。”


    陈厂长一边走一边把经过复述了一遍:国家局检查组上午一到就分兵三路,财务组先是翻遍了保险柜和每个办公桌的抽屉,然后盯上了墙角那排铁文件柜。查到最后一个柜子时,会计张岩支支吾吾说没带钥匙。检查组的人都是火眼金睛,当即让她回家去取,两个人钉在原地守着,就连上厕所都轮流替换,寸步不离。


    左等右等不见人,检查组让财务李主任打电话催,张岩在那头支支吾吾说“还没找到”。这下检查组心里更有底了,立马向带队的国家局财务审计司王处长做了汇报。


    陈厂长的声音发颤:“王组长什么场面没见过?就让人在柜子前守着,吃饭、上厕所都轮班,晚上也得留两个人盯着。”


    到了中午饭点,陈厂长硬着头皮去财务科请国家局检查组吃饭,想缓口气。王组长抬眼看他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陈厂长来得正好,我们让张会计打开资料柜,她说钥匙落家里了,这都三个钟头了。”


    陈厂长往那排资料柜扫了一眼,最右边的铁皮柜挂着把黄铜锁,柜门上的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锈迹,像道没愈合的疤。


    “张会计,钥匙找到了吗?”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


    张岩的嘴唇哆嗦着:“忘了放哪了,家里翻遍了也没有。”


    王组长忽然冷笑,转头盯着陈厂长:“陈厂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厂长脸上堆着笑:“王组长,到饭点了,咱们先去食堂吃口饭,下午再处理,你看行吗?”


    王组长以前也来过安定烟厂,与陈厂长算是老相识,不愿当场撕破脸面,便松了口:“那好吧,留下两个人看守柜子,其他人先去吃饭,回来再替换。”


    饭桌上的菜没怎么动,陈厂长借故溜出来给张岩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没辙了,下午打开柜子吧,至于什么结果,听天由命。”


    下午,在检查组的注视下,张岩低着头拿来了钥匙。


    资料柜里的东西不多,最上层摆着几本旧账本,纸页泛黄卷边。中间层放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金灿灿的戒指首饰和五沓多现金。


    “说说吧,这些金饰和现金是怎么回事?”检查组的人一边问,一边在笔录本上记录。


    张岩的哭声一下子涌了出来,抽噎着解释,陈厂长在一旁帮腔:“八年前搞卷烟促销,给大客户抽奖用的金饰,这些是剩下的。”


    “那五万多元呢?”


    “是营销部门的现金奖励,也是当时剩下的。”陈厂长的声音越来越小。


    王组长轻声问:“为什么不入财务账?”


    陈厂长的额角渗出汗珠:“早该入账的,经手人退休了,这事就拖下来了。”


    检查组翻了翻柜里的旧账本,上面确实有营销人员登记的促销记录。但这并不能成为辩解的理由。


    检查组的人放下笔,语气陡然严厉:“老账就该藏柜子里?国家局三令五申严禁私设小金库,你们应该早做处理呀。”


    陈厂长的脸瞬间白了:“这都是营销和会计没处理好,具体情况我不知情。”


    王组长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看穿一切的了然:“国家局下发检查通知后,你们没组织自查吗?”


    “查了,大家都忽略了这事,张岩也忘了。”


    财务科里顿时冷场了,只剩下张岩压抑的抽泣声。


    林秋水走进财务科时,王组长抬眼看见了他,微微颔首:“林主任来了?”


    “本该昨天就过来陪检查组的,有事耽搁了,王组长千万别见怪。”林秋水陪着笑,语气诚恳。


    王组长在国家局的办公室里见过不少林秋水的审计报告,那些报告里藏着股强烈的较真劲儿,在行业里实属少见。她知道这个男人脾气耿直,不怕得罪人,却也因此在单位里步履维艰,当审计主任十多年了,却始终在原地踏步。


    “林主任,这事你怎么看?”王组长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脸上。


    林秋水挺直脊背,字字清晰:“我支持按照制度和规定办。不过,也请考虑一下时间性和实际性。”


    王组长听了,忽然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林秋水。”


    回太平烟厂的路上,林秋水靠在座椅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财务科那满桌金饰和现金的画面。


    林秋水第一时间来到张国槐办公室。他见林秋水进门,急忙问道:“协商得怎么样?”


    林秋水汇报:“跟王组长沟通了,小金库的定性逃不掉,但争取到了尽量不在全行业通报批评。安定烟厂的账外资金和物资都登记造册了,检查组正在写报告。”


    过了半个月,国家局的检查报告下来了。定性为小金库,认定安定烟厂存在管理漏洞。考虑到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再追究人员责任,限期整改,三日内将整改情况报国家局。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是河东中烟审计部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