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焦头烂额

作品:《烟火岁月

    技改办副主任张金的为人,用一个阴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他性格阴柔,说话慢条斯理,从不疾言厉色;内心阴暗,满肚子都是算计;行事阴险,只在背后放冷箭。


    一次,在班车上,张金突然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问林秋水:“我昨晚吃饭回来,在马路对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和一个女的从公园出来,在便道上走着呢。那个女的是谁啊?”


    林秋水一愣,随即失笑:“昨天我自己一个人去遛弯的呀,根本没有别人。是不是晚上天黑,你看错人了?”


    张金却一口咬定:“绝对没错,我在马路对面看得真真切切的,怎么可能看错。”


    林秋水无奈,只好耐心解释:“公园就在家门口,咱们单位上班的、退休的好多人,都在那里遛弯。那个时间点,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你觉得这可能吗?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至于愚蠢到那个地步吧。”


    他本以为这事儿到此翻篇。


    哪里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饭局上,张金又把这件事儿拿出来说。


    林秋水正色道:“张金,这绝对是造谣。我林秋水行得正、站得直,从不搞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更何况,是在家门口。这有点侮辱人的智商。”


    张金却笑嘻嘻地说:“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开个玩笑嘛。”


    满桌人哄笑,仿佛林秋水小题大做。


    可林秋水知道,这不是玩笑,这是抹黑,是栽赃,是心理战。


    林秋水天生有个毛病,爱出头汗。


    随着岁数越大,越发严重,一年至少发作四五次。


    有时候,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毫无征兆地,突然就会满头大汗,汗如泉涌,整个人就像被大雨浇透,一动也不能动。


    别人看到他这样,都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林秋水自己也感到十分苦恼,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二月初,临近下班的时候。


    突然,林秋水感到一阵大汗淋漓袭来,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头上滚落,左胸前的一根筋也像是被紧紧拉扯着,疼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微一动,那根筋就会断裂。


    平时喝开水后会这样,运动过后会这样,可是,这天,他既没有喝水,也没有剧烈走动,怎么会突然这样呢?


    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部门的李原推门进来,找林秋水有事。


    一看到林秋水汗如雨下,脸色苍白,神情痛苦,李原顿时紧张起来,关切地问道:“领导,您怎么了?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啊?脸色这么差,出这么多汗,要不要我把医务室的人叫来?”


    林秋水难受得说不出话,只能缓缓地勉强挤出几个字:“没事,不用,歇一会就好。”


    其他人听到李原和林秋水的对话,也纷纷走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询问起来。


    林秋水强忍着疼痛,让大家别慌,让他自己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十几分钟后,第一轮大汗终于过去了。


    可林秋水贴身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他缓缓地换上衣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坐班车。


    大家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纷纷问他行不行,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好多了,让大家不用担心。


    那天,天空飘着小雪,班车缓缓开到了楼下。


    林秋水上了班车,正在往后走,第二轮头汗又汹涌而至,就像倾盆大雨一样,止都止不住。


    张金正看到林秋水这副模样,便假惺惺地关心起来。


    林秋水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


    张金立刻煞有其事地讲起另一个熟人,说那人也是总爱头汗,后来到医院一检查,确诊是心脏病,还劝林秋水也抽时间去检查一下。


    第二天,林秋水来到市中医院检查。


    巧的是,挂的正好是一个月光县老乡医生的号。


    经过一番详细的问询和诊断,医生告诉林秋水,他这是神经性紊乱,不能吃甜的,也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


    年轻的时候偶尔发作,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机能变差,抵抗力下降,发作的频率自然就增加了。


    医生还叮嘱他,不要太要强,也不要太气盛,要学会照顾自己的身体。


    林秋水听后,心头一松。


    第三天,他们几个相约聚餐,张金也参加了。


    一见到林秋水,张金又故作关心地问起他出汗的情况。


    林秋水便把去医院检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没想到,张金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事儿,就是热的,你穿多了。”


    林秋水一听,哭笑不得,反驳道:“这可是冬天啊,而且前两天刚下了雪,天怎么会热呢?再说了,单位的人都知道,我比常人穿得少多了,羽绒服里面就只穿一个衬衣,就是怕出汗,不敢多穿。平时大家还总拿我开玩笑,说我身体好,不服老呢。”


    张金却依旧不以为然,说:“没啥事儿,不用担心。”


    看着张金这副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嘴脸,林秋水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厌恶之情。


    前天还在那嘘寒问暖,百般关心,今天在朋友们面前,就变成了这副嘲笑的模样。


    张金平日里总是推诿溜边,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一遇到事情就想方设法推脱。不仅如此,他还热衷于编造小道消息,四处传播,仿佛所有人的秘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搬迁之后,张金的行为变得更加诡异。


    他开始刻意接近林秋水,上班时找他闲聊,下班了也不放过,甚至常常约林秋水晚上一起公园散步。


    他一边和林秋水谈笑风生,一边却在暗中捕风捉影,造谣生事。


    “听说林主任最近和省里审计厅走得很近?”


    “是不是在准备举报材料?”


    “有人说你家里藏了十几本举报信,专门记别人黑料。”


    这些话,渐渐在厂里流传开来。


    林秋水心里十分清楚,张金就是一个典型的两面三刀的小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2010年,监察部门和林秋水都收到了一封举报信。


    信中指控张金收受了五千元的贿赂。


    而涉及到的当事人,林秋水恰好非常熟悉。


    出于好奇与谨慎,林秋水私下向当事人询问了此事。


    果不其然,当事人正是这件事的见证人,他将事情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秋水。


    原来,这些项目本是张金分管负责的。施工方完成工作后,涉及一些现场签证,经办人签完字后,便请张金签字。


    可张金却又是推脱责任,一会儿说让薛太极先签,一会儿又说自己不清楚情况。


    就这样,扯皮推诿了半年多。


    施工方实在无奈,老板只好出面,让当事人请张金吃饭,希望能在饭桌上解决签字的问题。


    临散场时,当事人按照老板的吩咐,给了张金一个装有五千元的信封。


    张金假意推辞了一下,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施工方以为事情就此办妥,隔了一天就去找张金签字。


    没想到,张金还是故技重施,让薛太极先签,然后自己再签。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施工方,他们一气之下,便写信举报了张金。


    这件事汇报到了张国槐那里。


    在三个部门的会议上,张国槐只是简单地骂了几句:“张金啊张金,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收钱,丢人!”然后,就将此事压了下来,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心里都明白,举报信的内容,十有八九都是真实的。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会写举报信来打击报复、陷害他人,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


    而张金继续在单位里游走,继续编他的小道消息,继续笑呵呵地诽谤别人。


    张国槐为了保住单位贪腐的丑事不被曝光,搬迁完成后,他便开始了一系列精心的布局。


    他先是把万云飞提成了总经理助理,又把技改部门的书记调到了监察部门当主任。


    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这样一来,所有的举报情况就能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可以立刻压下线索,防止有人顺藤摸瓜,把以他为首的贪腐团伙一网打尽。


    不得不承认,张国槐的心思之缜密,行动之周密,让人不寒而栗。


    在施工接近尾声即将进入审计阶段时,张国槐提前进行了精心布局。审计部门的老杨退休后,他便把技改部门的一个人调到了审计岗位,专门负责审计联络协调事宜。


    这人名叫区辛。一开始,他还偷偷摸摸的,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把审计这边的动态传递给薛太极,薛太极再汇报给张国槐。


    白天大家在一起上班,晚上他就去参加技改饭局,借着吃饭的机会,与他们沟通情报。


    后来,事情越来越紧急,他也顾不上伪装了,白天竟然公开在技改办公室一待就是半天,明目张胆地为他们通风报信。


    林秋水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却无可奈何。


    区辛不是审计出身,不懂审计,他来审计部,不是为了审计业务,而是为了实时监控。


    技改期间,林秋水躲开现场后,常到工地的,是审计部门的老杨,另一个人叫古怀旦,大家都叫他小鬼。


    万云飞派到工地监察部门的王利欣,大家叫他老鬼。


    这两人整天混在一起,与技改和施工方打得火热,没少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林秋水没少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狠狠地批过他们。


    实际上,他们“小鬼”这个外号,还是张国槐给起的。


    张国槐常说要管住这两个爱捣鬼的小鬼,林秋水为了区分他们,才把他们分别叫做小鬼和老鬼。


    小鬼负责在审计部打探消息,老鬼负责在监察部传递情报。


    他们的存在,就像两颗老鼠屎,坏了烟厂这锅汤,让林秋水头疼不已。


    太平烟厂家属区,林秋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朦胧迷糊之间,忽见有人推门而入,走到自己床前。林秋水抬头一看,那人竟然是青年时代的自己,二十岁出头,穿着旧式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大学校徽,眼神清澈,眉宇间有股英气,也有股豪气。


    “你来了。”林秋水轻声说。


    青年林秋水两眼直视:“我始终在你身边。你现在还好吗?”


    林秋水苦笑:“还活着。”


    “那你为什么愁眉不展?你不是一直说,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有理想的人吗?”


    林秋水喃喃:“正直……,现在,在太平烟厂,正直就是个笑话,就是绊脚石,就是死脑筋,就是别人眼中的不懂事、不会来事。”


    青年林秋水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份审计文集,轻声念道:“监督与服务并重,规范与效益共举,这不是你当年提出的吗?”


    林秋水点头:“是。可现在,张国槐大会小会都在说,规范不能影响效率,服务大于先于监督。先施工,后审计,这不是明摆着让审计背黑锅吗?”


    青年林秋水笑了:“那你当初写下这句话的初衷是什么?”


    林秋水声音低沉:“为了理想,为了原则。我以为,制度能守住底线,领导能不越红线。”


    青年林秋水抬头:“可制度是人定的,领导也是一时的。而人,会变。”


    林秋水闭眼:“是啊。薛太极变了,万云飞变了,张国槐变了……连我自己,也有点顶不住了。”


    青年问:“那你呢?最后你变了没有?”


    林秋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学会了尽量沉默,学会了适当妥协,而不是所有时候都拍案而起。但我没有收过一分钱,没有为利益出卖过良心,也没有为了升职而攀附关系。”


    青年林秋水凝视着他,缓缓点头:“那你,还活着。”


    林秋水忽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林氏家谱》,翻到了林则徐的画像,苦笑地念着注释:“林则徐,被贬伊犁,流放新疆。忠臣流泪,奸佞当道。”


    “可他后悔了吗?”


    林秋水斩钉截铁:“没有。他在流放途中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青年林秋水笑了:“那你呢?你怕吗?”


    林秋水想了想,低声说道:“说不怕,是假的。我怕家人受牵连,怕连累女儿将来万一有一天要进烟厂的路被我堵死,怕有一天,连真相都无人相信。”


    青年林秋水指着桌上的审计日志:“可你还在写。你还在记。”


    林秋水声音渐强:“因为,如果连我都不记,这世上,就真的没有真相了。”


    林秋水合上手稿,轻声说:“后来,我常梦见一个画面。”


    青年林秋水问:“什么画面?”


    “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站在一群强盗面前,手里举着一本小学生守则。”


    “他说:你们不能偷东西,这是违法的。”


    “强盗们哈哈大笑,一个把烟头按在他手上,一个踢翻他的书包,还有一个说:小子,你懂什么?这叫灵活,这叫变通。”


    青年林秋水沉默片刻,问:“那孩子呢?”


    林秋水声音颤抖:“他哭了,但没走。他捡起书,继续念:要诚实,不说谎,不贪小便宜……”


    “可最后呢?”


    林秋水闭眼:“最后……,他被推倒在地,红领巾被弄脏。可他爬起来,把沾了灰的红领巾重新系好,站得笔直。”


    青年林秋水笑了:“那孩子,是你。”


    林秋水点头:“是。我一直以为,长大就能改变世界。可现在才懂,世界不会变,变的只能是人心。”


    青年问:“那你呢?你的心,变了没有?”


    林秋水轻声说:“我学会了一些忍,但没学会跪;我学会了有时退,但没学会逃;我学会了暂时的沉默,但没学会说谎。所以,我还没输。”


    青年林秋水起身,走向门口。


    “你要走了?”林秋水问。


    青年回头:“我一直在。只要你还记得来世间的初心,人生成长的使命,我就不会消失。”


    林秋水低声说:“可我有时也想放弃。真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