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一退再退
作品:《烟火岁月》 制丝车间工地,环氧树脂地面。
审计人员老杨蹲在地上,手指插进一道道裂缝里,整根指节都没了影:“林主任您看这个!这才几天啊,就裂得能塞进手指了!”
跟踪审计人员说:“薛主任还说这是正常现象,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王起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这环氧地坪哪有不开裂的?您要是鸡蛋里挑骨头,那我可真就没法干了。”
老杨说:“用本地材料糊弄事,投标文件上写的德国进口材料呢?这桶上明明印着‘河东太平’!”
王起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杨师傅您这就外行了,太平市生产的德国配方嘛。至于缝隙,补一补不就行了吗?”
林秋水说:“补?制丝车间的地面到处都是裂缝,将来烟叶烟丝受潮发霉,谁担这个责任?应该全部返工才对。”
王起突然笑出声:“林主任你怕是还不知道,张总说过了,因为工期因素,修补一下就可以了。听您的,还是听领导的?”
林秋水让跟踪审计拍了不少现场照片,记录裂缝、空鼓、材料品牌,记入了审计日志。
林秋水去技改办找薛无极,他却笑着说:“林主任,这种事儿是常有的,不奇怪。在原地面上再做一层,追加变更就可以了。”
变更单上,“因设计优化需增厚找平层”的字样刺得林秋水眼睛疼。
“这不是设计优化,而是乱变更。”他声音低沉。
万云飞说:“林处,你可别乱说。这样做,既考虑了工程质量,又兼顾了工程进度。”
薛太极在旁边笑了笑:“你要不签字,那就停工。张总说了,再拖下去,咱们三个部门这个月奖金全扣完。”
正僵持着,审计的杨春风快步跑进来:“林处,不好了!车间门口的雨水井盖被汽车压碎了!”
几个人赶到现场时,破碎的井盖,露出了几根竹篦子。
林秋水的声音发颤:“招标清单上写的是铸铁井盖!这绝对是以次充好。”
薛太极踢了踢竹篦子:“这是临时的。换个新的不就完了?一会我让他们赶紧换。”
上级领导要来工地现场视察前一周,张国槐召集三人小组开会。
他语气不容置疑:“领导要来视察,不能出问题。制丝车间环氧地坪,施工单位提出重做一遍,加厚加高,算作变更,你们看怎么样?”
林秋水说:“这是施工方过错,就应该免费返工。如果算变更,没有什么道理。”
薛太极说:“不给人家钱,人家就不干,耽误工期怎么办?”
最后,张国槐拍板:“没有时间扯皮了。我看就这样吧,按照技改办意思,算作变更,给他加钱。”
领导说了,林秋水无奈妥协。
生产楼卷包车间二楼地面裂缝巨大,触目惊心。
林秋水在施工例会上说:“这是结构隐患,必须整改。”
施工单位轻描淡写:“没事,水泥补缝就行。”
林秋水反对:“补缝?日后楼板开裂,谁负责?”
施工方轻笑:“这是施工中经常出现的事儿,不要大惊小怪。”
跟踪审计拍照记录,写到审计月报中。结果是不了了之。
动力楼、生产楼挖坑,标书要求,渣土外运,买新土回填。
实际呢?部分渣土就地回填,部分渣土铺垫为假山草坪,新土一点也没有买。
可是,渣土外运的钱烟厂要付,买新土回填的钱烟厂也要付。
林秋水反对,并在审计月报中披露。
张国槐大骂:“技改办吃里扒外,施工作假!”
可最后,还是全款支付。
雨水井、污水井、电缆井的井篦子被压坏,检查发现,里面不是钢筋,而是竹片。
确定是以次充好,明目张胆。
林秋水让技改办核实,要求更换正品,并向领导反映。
结果,没有下文。
后来才知道,这个施工方老板与张国槐早已打得火热。
办公楼电缆铺设,不按图纸,全凭张建文这个结巴技改人员“肚子里有数”。
审计人员质问:“日后维修,谁能知道线路走向?”
张建文口吃却强硬:“不,不用图,我,我记着呢。”
技改办另一位人员,实在忍不住,当场反驳:“你记着?十年后你退休了,谁来修?”
办公楼装修工程,刚刚招完标,要签合同的时候,施工方提出市场涨价,要求材料按市场价格,人工费、机械费按施工当期据实调整。
起初,包括薛太极、万云飞、林秋水在内,大家都不同意,毕竟前天刚中的标,市场涨价因素,投标时当然应当考虑在内。刚刚中了标,签合同就变卦,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然而,张国槐出面了。
他直接说:“这个施工单位刚给省中烟公司装修了办公楼,省中烟公司领导很满意。所以办公楼也让他干,中标只是履行个程序,价格高了怎么中标啊。所以,先中标,再改合同,你们就签字吧。”
张国槐平时很少这样直截了当,既然这样说了,大家都闭住了嘴,立马在合同上签了字。
关键的是,张国槐说这话时,施工单位老板就在场,他还笑着说:“我不报低价,就中不了标,事前和领导商量好的,大家以后就照顾着点吧。”
这一番对话,如此明目张胆,直言不讳,让在场的人都深感震惊。
张国槐和他说说笑笑,在他们的说笑声中,在他们的注视之下,曾经坚决反对修改合同的林秋水他们三个迅速签了字,合同就这样签订了。
通过这事,大家知道了这个施工单位老板的能量,也知道了他靠山的厉害。
从此以后,再没有阻拦,这个老板的变更签证,顺利又快速;认质认价,予取予夺,再也没有阻力。
不是林秋水不坚持原则,他正陷入困境。张国槐总说他脑筋死板,不灵活,不变通,没有大局观。他这一段时间,正在试图让自己灵活些,眼皮活一些。尽量不反对河东中烟公司领导的关系,尽量不反对张国槐说的话。
他提醒自己,在易地技改工程中既要反贪腐,但也不能轻易以下犯上,反一把手,如果和一把手对着干起来,他知道,自己百分百要倒霉的。为什么?因为自己无论如何干不过人家。
其他的工程,林秋水和张国槐说过好几次,施工单位的变更普遍只增不减,金额多达几千万。
林秋水还举例说明,把钢大门换成防火防盗门,那就应该去掉钢大门的钱,只支付防火防盗门的钱。现在却是,钢大门的钱也要,防火防盗门的钱也要。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都知道,可是变更签证居然只增不减。
张国槐只是嘴上痛骂了几声,并没有实际行动,违规行为依旧得不到遏制。
薛太极最大的毛病,就是能力差。
为了掩饰自己能力差,他就施展两字大法:一是推,二是拖。
出了任何问题,他都要推到别人身上。
上推给张立青;下推给副主任;
外推给跟踪审计;内推给林秋水。
他总是理直气壮地替施工单位辩护,明目张胆地站在施工方立场说话。
他的口头禅就是:“人家怎么说,人家怎么着。”
上行下效,技改的很多人员,和他一样,总是替人家说话,给人家办事。
林秋水曾多次当众痛斥他们:“不要口口声声人家这样,人家那样,别忘了自己是拿谁的工资,是哪个单位的人。”
但是,孤掌难鸣,独力难支,除了得罪人,其他的作用一点没有。
薛太极和张国槐接触密切,许多私密的事,张国槐都要通过薛太极来运作。
他们之间结成了互相支撑、互相利用的关系体,狼狈为奸,狐假虎威。
薛太极性格本来就是墨墨叽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畏缩不前。
加上他需要私下运作很多关系,不能给其他部门留充足的时间,就更加故意往后拖。
不到跟前,绝不操作。以免别人搞清真相,影响他私下运作。
按照施工进度节点,本应提前布置准备的工作,非要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才开始操作。
大家怎么帮助、怎么催促都不顶用,他就是拖着不办。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薛太极做事考虑不周,没有计划性。
后来才看清,他是故意不给别人留时间。
事到临头,他就借着领导的压力,要求三天内必须办完。
从标书的审核,到市场询价,到比价谈判,到签订合同,都一气呵成,突然袭击。
守如乌龟,动如脱兔,示人以无能,实际却格外的狡诈。
薛太极真乃“高人”也。
可惜的是,他的高明,没有用到正道上,却用到了舞弊上。
不过,他的故意拖延,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作弊,他才能突然袭击,让林秋水他们措手不及,没时间细询价,没时间细审核。
尤其是涉及一些领导的关系,张国槐就会主动出面给林秋水他们施压和催促,让他们快点,再快点。
那天,八局现场的李经理戴着安全帽从临时通道钻出来:“林主任又来现场啦?”
林秋水手指着生产楼外墙:“你们这外脚手架拆得够利索,墙体保温单位进场那天,还有呢。招标文件写的可是施工方提供脚手架。”
李经理嘿嘿笑两声:“各搭各的脚手架,要不然,掉下来人,我们可说不清。”
技改办副主任张严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因工期严重延误,张国槐震怒,责令追究责任。而薛太极早已把所有问题推到张严头上,称其“耍滑头、不作为、推诿扯皮。”
一时间,张严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候的工地,好多人都在说林秋水为人正直,坚持原则,敢于碰硬,说其他人都抱成一团了,唯独林秋水不同流合污。
林秋水挺身而出,为张严据理力争,为他鸣不平:
“张严自接手项目以来,每天巡查工地,协调施工。延误的根本原因,是材料比价拖延、设计变更频繁导致的,责任怎么能都怪罪到他一人身上?”
会议室一片寂静。
张立青脸色铁青,却未反驳。
而张严,坐在角落,双手紧握,眼眶微红。
他知道,如果林秋水不出面,自己必定会沦为替罪羊,被无情地牺牲掉。
薛太极和林秋水原来的关系也很亲密。
在易地技改工程初期,两人打交道更加密切。可随着利益纠葛日益深重,薛太极渐渐变了。
他不再坦诚,不再守信,反而开始玩弄真假相间的把戏,甚至在关键问题上误导林秋水,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挡箭牌。
张立青坐上副总之位后,深深尝到了关系的甜头。
从此,他更加热衷于攀附上层,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择手段。
在那个利益至上的世界里,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谁都想在这场权力与利益的游戏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张国槐与张立青之间矛盾重重,张立青与薛太极互不相容,薛太极与张严关系紧张,而林秋水试图独立,结果却孤家寡人。
而林秋水,却偏偏与张立青、薛太极、张严都有过很好的交情。
起初,他还为自己能够左右逢源而感到骄傲,以为自己找到了平衡。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看似美好的关系,最终却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为了坚守自己的底线,林秋水开始加大回避的力度,他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去为那些贪婪的人充当帮凶,更不想助纣为虐,成为他们谋取私利的工具。
张立青当上副总后,虽手握权力,却陷入了孤独的深渊。
他身边没有一个真正信得过的下属,唯有一个与他传出绯闻的女下属曾与他走得较近,可最终也离他而去。
这绯闻,大概率是无中生有,不过是他人恶意的抹黑与攻击。
张立青是个十足的官迷,当他察觉到形势不妙,自己的处境变得尴尬时,就利用为领导办事的机会,提出了调动的请求。
随着技改项目接近尾声,张立青实际上已被架空,手中的权力逐渐被剥夺。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于是加紧了私下的活动,四处奔走,托关系,找门路。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如愿以偿地调离了单位,前往省中烟公司就任基建办任副主任。
张立青临走前,特意邀请林秋水下楼深谈。
他们在单位的院子里缓缓散步,张立青劝道:“老弟,别太清高,也别太认真了,别和张国槐把关系闹得太僵。你看这周围的人,升官的升官,收钱的收钱,可你得到了什么呢?人活着,挣钱才是头等大事,而且升职就意味着挣钱。听我一句劝,放下身段,去领导家里走动走动吧。”
林秋水听着这番肺腑之言,心中满是感慨,唯有真诚感谢,却不为所动。
此后的日子里,林秋水与张立青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渐渐地,他们越走越远了。
实际上,林秋水也曾对技改搬迁工程进行过深入的分析与预判。
他深知这个项目乱象丛生,大多数人都会深陷贪腐的泥潭,无法自拔。
他坚信,这样的行为迟早会遭到报应,他们迟早会被追究责任,国家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法乱纪之人。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那些贪腐者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继续升官发财,名利双收。
这让林秋水感到无比的失望与无奈。更让林秋水心寒的是,当年他仗义相救的张严,竟在日后自己遭遇诽谤时,非但没有站出说一句公道话,反而在背后大肆宣扬谣言,添油加醋,将林秋水描绘成“假清高、真虚伪”的小人。
林秋水身患抑郁症,陷入巨大自责时,陶娇娇说过一句经典的话,那就是:“只有善良的人才会自责,你什么时候见过坏人自责?他们只嫌自己不够坏,坏得太少,坏得不狠。而且,好人凭什么要先死,该早死的是那些坏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