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烟锁迷城
作品:《烟火岁月》 2003年的秋末,太平市笼罩在一层浓浓的烟霾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城市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发旧毛玻璃罩子里,连太平市的标志建筑世纪公园旋转塔,都只剩下半截模糊的影子。
下班后,林秋水推开家门,客厅电视里正放着太平市新闻。爱人陶娇娇骑车先回来,正在做晚饭:“怎么今天回来完了?”
“雾霾太大了,不敢走太快,也怕呼吸急促,心肺吸入太多雾霾颗粒。”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包,今天在卷烟大世界查了一天的账,满脑子都是数字在搅和。正要去厨房帮忙,电视里主播的声音震耳严肃起来。
“现在插播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下午,我市公安部门与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展开联合执法行动,在康山县增村查处一处特大假烟制造窝点……”
林秋水顿住脚步,转身盯着电视屏幕。画面晃悠得很厉害,一看就是随行记者手持摄像机移动中拍摄的。五辆警车和烟草稽查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车后扬起一片尘土。镜头扫过路边枯黄的玉米秆,最后停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养牛场前。
陶娇娇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乖乖,这不又是增村吗?前年不是查过一回了吗?怎么又复活了?”
养牛场看起来十分破败陈旧,几头黄牛懒洋洋地卧着,眼神看向抓捕场面。
当执法人员掀开养牛场粪堆下的一块铁板时,就连见多识广的记者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镜头猛地向下,地下竟然别有洞天。
电视里,执法人员亮出搜查令。工人们四散奔逃,却被包围起来的执法人员逮个正着。
陶娇娇把手中的水果都惊掉了:“我的老天爷!这底下挖得比足球场还要大!”
何止是大来形容,简直可以称得上壮观。林秋水扶了扶眼镜,凑到电视前细看。他心里暗自盘算,地下空间少说也有一个半足球场那么大,一排排机型混杂的卷烟机嗡嗡运转,传送带上输送着金黄的烟丝,几个正在操作的工人,被依法拷了起来。
主播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根据现场查获的生产记录,这个窝点月产能达一千大箱假烟左右。”
林秋水心里咯噔一下。他是烟厂的老职工,自然知道这一千大箱是什么概念。老百姓说的一箱是50条烟,可烟厂说的一大箱是250条烟。这一千大箱,就是每月二十五万条假烟。
他下意识地算了一笔账,就算一条假烟只赚一块钱,一个月也是二十五万元的利润进账。增村假烟年产量一万两千大箱,太平卷烟厂全厂两千多号人,忙活一年,产量也才二十万大箱。这么一个地下假烟窝点,谁能想到,生产力竟如此强悍。
这一夜,林秋水翻来覆去没睡好。梦里全是那些嗡嗡作响的淘汰卷烟机,怎么瞅怎么眼熟。
第二天一早,他提前半小时走进审计处办公室,准备翻阅这两年烟机报废的资料清单。
没过一会,审计处的人马也都到齐了。
还没有走进办公室,就听见走廊里审计员赵起田的声音:“昨晚的太平市新闻看了吗?那机器太眼熟了,跟咱厂卷包车间报废的那几台老设备一模一样!”
刘倩倩的高跟鞋声,格外清脆:“要我说,说不准就是咱们厂报废的设备,被人倒腾出去了。前几年设备部倒腾备件那档子事,你们忘了?”
林秋水在自己屋,听着隔壁的热闹讨论。他打开柜子,取出厚厚一摞审计台账,那是五年来的设备和备件报废记录。烟厂每两年集中报废一批设备和备件,按照烟草专卖法规定得拆解以后,当废铁卖,可这里头的门道,可是有些玄乎。
林秋水正在认真查阅型号,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厂办打来的,让他立刻去厂办二楼小会议室开会。
他推开会议室的门,冯铁牛厂长、段海军纪委书记、监察处长常欢都在,个个脸色铁青。
冯厂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推过来一叠材料:“小林,你先看看这个。”
林秋水拿起材料,才翻两页心就沉了下去。这是太平烟草专卖局转过来的增村假烟案突击审讯记录。原来那些被抓的工人一开始还嘴硬得很,都说自己是雇来干活的,什么都不知道。可公安顺着银行户头、流水账一查,竟查到了增村村长高二囊的头上。
材料里附了村长高二囊银行对账单的复印件:每个月都有五六十万进账,备注栏清一色写着农副产品销售。林秋水冷笑,什么农副产品这么值钱?如果真是那样,农民背井离乡进城打工图什么?
纪委书记段海军重重哼了一声:“再往后看,高二囊只肯承认是自己一个人干的。”
林秋水翻到后面,是十几份村民的证词。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增村的假烟是好几家人合伙开的,从县政府到公安局再到乡政府,都有人暗中入股。这几家合伙的人家,当初据说还立了血书盟约,出了事自己扛,绝不牵连别人。扛事的人,家里老小后半生都有人照应;要是谁敢泄密,全家都得遭殃。最后还咬破手指头,血迹重重按在纸上,染红了每个人的生死契。
监察处长常欢气愤地说:“难怪增村假烟打了二十年打不绝!这根本就是个有组织有保护伞的犯罪团伙!”
冯厂长掐灭烟头,声音沙哑:“现在公安局查到,假烟厂的设备和备件,一部分直接来自咱们厂的报废物资,一部分来自改装咱们淘汰烟机的机修厂。今天把你们叫来,就是要成立一个专案调查组,监察处负责找当事人询问记录,审计处倒查咱们厂五年来所有报废物资的去向。总体上段书记总抓,审计处和监察处具体实施,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找我。”
回到办公室,林秋水立即召集处里人员开会。五个人立即行动起来,到财务部、设备部把《设备采购台账》《报废审批表》《库存盘点表》全都翻了出来,办公室顿时被账本淹没了。关键的报废清单,只有财务提供,但没有部门盖章和人员签字,设备部说报废清单找不到了。
这一查就是两天。半夜前,审计办公室的灯就没灭过,泡面的味道混着烟味,熏得人头晕眼花。
第二天深夜,终于把所有的报废清单,全都归纳整理出来了。
赵起田指着2000年的一份备件报废审批表:“看看这个!2000年报废才使用了六年的三台卷烟机,理由是型号陈旧,效率低下。”
林秋水也对着表格细看,眉头越皱越紧:“卷包机专用轴承,今年还打报告要采购,怎么会库存积压?”
更蹊跷的是审批表上的签名:设备处副处长蔡根生、采购员张建平、库长石跃。这三个人林秋水都熟,蔡根生是厂里的老资格,眼看就要提处长了;张建平是个大滑头,整天和供应商称兄道弟;石跃更是出了名的爱占便宜,每月光领钳子改锥都要好几次。
与监察处沟通情况后,林秋水、赵起田与监察处长常欢、监察员祝玉田一起来到设备部。
“2000年那批轴承,为什么刚采购两年多就报废了?”祝玉田单刀直入。
张建平回答:“机器更新换代,旧轴承用不上了。”
林秋水平静地说:“好像不对吧。那批轴承对应的是1997年的卷烟机,现在卷包车间还在用着。”
正说着,蔡根生回来了。见这阵仗,脸色顿时沉下来:“两位主任,这么大阵仗,有何指示?”
常欢说:“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核实。近五年来两次报废,总价值五百三十万。其中二百六十七万是近五年采购的备件,按厂规,报废要经过几个部门共同鉴定,然后厂领导批准。鉴定报告呢、报废清单呢?我们需要核查一下。”
蔡根生说:“报废请示、鉴定和审批报告都有,在档案柜放着呢,手续肯定健全,要不然财务也不会入账的,我可以拿给你看。”
确实,报废档案中会议纪要、请示、鉴定、审批报告、人员签字等都资料齐全,但却唯独少了最关键的部分,报废清单。当林秋水询问报废清单时,蔡根生支支吾吾,一会说有,一会说档案室给丢了。
就在这时,常欢手里拿出公安局转过来的一张银行单据:“蔡处长,这个解释一下?有两笔款从康山县汇到你的户头上。”
蔡根生的脸唰地白了:“我在技术上帮过他们。”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原来蔡根生几人早就和郊区一家机修加工厂、收废品的、增村假烟厂勾搭上了。备件表面上卖给收废品的,实际是假烟厂找的代理人,直接拉到郊区机修加工厂,对备件,有的简单除锈润滑,有的进行局部维修换件;对简单拆解后的烟机设备,在设备部人员技术指导下,进行组装复原,最后都卖给增村假烟厂。烟厂这边,程序也是分工好的,蔡根生负责签字批准,张建平负责超量采购,石跃负责把好备件偷偷运出去,按坏备件充数报废。
更离谱的是设备处的技术员吴晓明。这人原是卷包车间维修工,手艺好,竟业余时间偷偷去机修加工厂和假烟厂当技术顾问,一次机器维修就能拿好几千。这几年下来,额外收入超过了他十多年的工资。
监察处长常欢告诉林秋水:“他们不光卖设备,还技术售后支持。假烟厂的工艺和咱们厂差不太多,都是吴晓明教的。公安还查到,县烟草专卖局和县公安局都有人收好处费,一有检查就通风报信。”
事情越挖越深。公安局在蔡根生家搜出二十多万现金,几张银行卡里还有三十多万。这些年,蔡根生、张建平、石跃、吴晓明的非法收入加起来竟有一百来万,顶一个普通烟厂工人挣几辈子的。
但最让林秋水心惊的是监察处长最后那句话:“蔡根生交代,上面还有人。每次报废设备,都要给上面的人分好处。增村的保护伞,不止在县里,市里也有人。”
几天后,法院判决书下来了,蔡根生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张建平、石跃四年有期徒刑,吴晓明三年半有期徒刑。
厂里对判刑人员一律开除,所以,这些人也都得到了严惩。
据说,蔡根生表示不服,并把几年前设备部赵新军他们偷卖烟机的事咬了出来,说:“几年前,赵新军他们偷卖烟机备件,处理结果都只是免去职务、调动了岗位,我为什么却被判处这么重的刑法?”
法官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他们只是偷卖烟机,你和假烟窝点串通一气,倒卖设备和备件,两者性质严重程度不一样。”
蔡根生这才不说话了。
晚上回家,林秋水去看太平新闻。增村的假烟被集中焚烧,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空。但他知道,只要那些藏在暗处的保护伞还在,假烟窝点就还会死灰复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然用在这里很不恰当,但也极其形象地说出了现实状况。
好在,不久,国家烟草专卖局对于烟机报废、烟机备件报废,做出了更加明确的、具体的严厉规定。报废烟机设备和备件,必须全程现场录像,用切割机把烟机设备切割粉碎,单块重量、尺寸都做了明确规定,对于烟机备件,不仅切割,而且碾压成铁片,彻底堵死了假烟窝点的念想。切割碾压必须全过程录制录像,报废现场必须有专卖局人员监督、烟厂几个部门共同参加,共同签字,所有人必须亲自签名,以示负责。录像及报废记录都要求一式五份,报省市烟草专卖局各一份,烟厂留存三份备查。
自此,报废烟机设备、备件被假烟厂利用的情况彻底根除杜绝。假烟厂从此也走向气息奄奄,终归灭亡的结局。
如果说假烟的制造纯粹是地下,被彻底扫灭是迟早的事儿。那么地上的、公开的真烟假销,你又如何定义?且看这场卷烟出口中暗藏的玄机和刀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