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格格不入

作品:《我以为我是路人女主

    次日清晨。


    基地医务室的走廊内,凌溯换了套常服,站在许无恙的病房外。


    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江明野侧对着门,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膝盖上。


    他身上还穿着病号服,但大部分伤口已然消失,只剩脖颈和手脚上较重的那几道伤还残留着浅浅的痕迹,在小麦色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没干任何其他的事,就这么愣愣地坐着,沉默地、专注地凝视着病床上昏睡的许无恙,身影竟透着一股与平日欢脱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沉静,甚至有些沉重。


    凌溯轻轻推门而入,开合处发出了细小的“嘎吱”声。


    江明野转过头来,见到是她,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绽放出了一如往常的笑容。


    他无声地挪了个位置,将原先的凳子让给她坐。


    凌溯也没客气,顺势坐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许无恙身上。


    那张熟悉的面容精致而苍白,失去眼镜的遮挡后,凌溯才注意到这家伙的睫毛又密又长,一双凤眼此刻正紧闭着,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梦里也不安稳。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望着一个昏迷的人。


    直到江明野率先打破沉默:“你的左臂还疼吗?”


    他昨天因为伤得太重,直接被扣在医务室接受治疗系老师的医治,而凌溯因为伤势较轻,简单处理包扎后就被放回宿舍了。


    凌溯:“痒。”


    医务室的药效果很好,一个晚上的时间,伤口便开始结痂,痒得她心烦意乱,昨晚破天荒的失眠了。


    病房再次陷入安静。


    外面阳光渐盛,晨曦透过百叶窗在许无恙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半晌,凌溯忽然开口:“江老师他,是和你说了些什么吗?”


    江明野惊讶地望向她,但一想到面前之人是凌溯,又对她能猜到这点不感到奇怪了。


    沉默几秒后,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看向许无恙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多的类似于当时许无恙得知“异域之子”真相时看他的那种眼神。


    像是找到了同类。


    “老江他去调了一下档案,发现许无恙在九岁后,每年都要接受心理健康评估。”


    江明野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什么:“这是因为,许无恙的父母,在他九岁那年,被突然降临的四星异域……吞噬了。”


    “就在他和父母视频通话的时候,许无恙他……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凌溯倒吸了口凉气。


    她张了下嘴,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沉重吗?当然沉重。


    悲伤吗?当然悲伤。


    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普通人,在听到如此不幸的遭遇时,都会生出同样的感情。


    但也仅此而已。


    她无法真正触摸到许无恙在那个瞬间的绝望,也无法真切体会许无恙深陷幻境时的无力与痛苦。


    甚至这段经历,于她而言,更像是在听段遥远而悲惨的故事,亦如当初第一次知晓江明野过往遭遇一样。


    毕竟在她前十六年的人生里,经历过最大的崩溃和挫折,也就是父母不支持自己报考FNA。


    她连想象这份苦痛都无从着力,更遑论说些什么。


    这份认知让凌溯平白生出一丝无措。


    静默在病房内流淌。


    “对了,”凌溯蓦地开口,问了个与当前氛围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突兀的问题。


    “你是因为什么来报考FNA的呢?是想成为特勤先锋吗?”


    江明野似乎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里,愣了一下,随即扬了下嘴角,那笑容没有往日的爽朗,反而透着几分惆怅:“嗯,很想成为。”


    “但不是为了成为英雄什么的,”他顿了顿,声音轻的像在叹息,“我想赎罪。”


    “这样啊……”凌溯垂下眼帘。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江明野脸上那点苦涩瞬间被慌乱取代,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啊!我、我不是说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没用,真的!你安慰我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他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生怕凌溯误会他否定了她之前的开导,嗫嚅着补充:“只是心里那道坎,它存在太久了,我……始终有点过不去。”


    理性可以分析,可以归因,但背负着两条人命活下来的沉重,那份如影随形的负罪感,又岂是几句话能够抹平的?


    “我明白,”凌溯平静地点头,“即便很清楚责怪自己是没用的,但感情上总是过意不去,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认可自己活着的价值。”


    “许无恙他,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所以,哪怕早知道与斩绝契约是危险的,却还是义无反顾,他需要这份力量,也需要FNA帮他掌握这份力量,为了过世的父母,也为了活着的自己。


    那她呢?


    当初选择报考FNA时,她真的做好觉悟了吗?


    凌溯莫名自嘲地笑笑,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事:“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是能保送晦明基地的?”


    江明野诚实地摇头,发出了所有人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时都会产生的疑问:“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去呢?”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听从我们的安排!


    父母的脸在眼前闪过。


    “……”


    凌溯叹了口气。


    “我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是不想过那种,一眼就望得到头的安稳人生。”


    说到这里,她罕见地露出几分迷茫:“很幼稚对吧。我和你们不同,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做出了选择,只是全凭一股心气,莽撞地闯入这里,自以为能做出一番成绩,想让我爸妈承认他们原先的想法根本不对。”


    “但也许,老话确实是对的。”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有能耐。


    江明野抿紧嘴唇。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听着凌溯话语中流露出的近乎自我剖析的坦诚,他敏锐地感知到,此时此刻,做一个安静耐心的听众,给予她完全的倾诉空间,远比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更有用。


    凌溯也确实不需要他即时的回应。


    比起聊天,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实说,死亡比我想象中的可怕多了,来之前,和爸妈吵得最凶的时候,我还大放厥词,说什么‘人迟早都要死的,与其庸庸碌碌活到七老八十,还不如让死亡来得更有意义’……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的大话。”


    死亡哪有什么意义。


    牺牲也好,奉献也罢,无论事后被赋予多么崇高、悲壮的定义,死了就是死了,死到临头人就是会恐惧的。


    她怕死,也不想死。


    更没有做好随时可能面临死亡的准备。


    那为什么,当初不选择父母规划好的、安稳的道路呢?


    ……她不知道。


    这个曾经被她用“不甘心”轻易回答的问题,此刻却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塞满她的大脑。


    那份最初的冲动与抗争,在经历真实的死亡威胁后,似乎变得摇摇欲坠。


    “我想说话,可以吗?”江明野终于憋不住了。


    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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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样,凌溯不由得失笑:“当然,你其实可以直接打断我的。”


    得到许可,江明野立刻坐直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凌溯,脸上带着他独一份的认真劲儿说道:


    “才不是什么可笑的大话呢!谁不怕死呢?那是本能啊!我跟你说,许无恙那家伙发疯的时候,要不是你及时出现吸引了他的注意,我真是要哭着喊‘老江救命’了!你看我脖子上这道伤,”他指了指脖子上横着的长疤,“我当时也怕的要死啊!”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笨拙却真诚地安慰道:“而且,你当初放弃保送跑到FNA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幼稚!真的!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并为之付出行动,这是件很需要勇气的事!你比很多人都更勇敢啊!”


    说到这里,江明野的眼睛都在发亮:“再说了,你很厉害,脑子又聪明,还非常勤奋,简直就是天生的特勤先锋!将来肯定能成为,呃,那个词叫啥来着……对!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哼哼,到时候,”他抱胸嘿嘿一笑,“叔叔阿姨肯定会说,还好你当初没去晦明基地什么的。”


    “是么。”凌溯不置可否。


    江明野的话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温暖、炽热,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像太阳一样试图驱散她的阴霾。


    然而,恰恰是这份不掺任何虚假的暖意,让她心底的距离感更加清晰。


    信念也好,能力也罢。


    无论是哪一样,她都难以与眼前这两人比肩。


    更令她无所适从的,是他们都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何而战。可她呢?


    仅靠那点孩子气般的“不甘心”和“证明欲”,真的能支撑她在这条路上毫不动摇地走下去吗?


    凌溯没有把握,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份对前路、对自身选择意义的茫然,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悄然滋生。


    是嫉妒吧,她想。


    她与两位背负着沉重过往目标坚定的同伴,与培养特勤先锋必须经历的生死考验之间,似乎隔了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


    就像是意外闯入舞台中央的观众。


    又或者说,一个误入少年漫主角团的路人。


    凌溯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比喻逗笑了。


    这个笑容让江明野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的安慰起了效果,之前低落的气氛一扫而空。


    “所以,这家伙什么时候会醒。”凌溯敛去所有外放的情绪,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


    见她确实平复下来,江明野悄悄松了口气,回忆道:“医生说,邱老师已经把幻境彻底消除了,但是这家伙陷得太深了,不得不把那时的记忆一起抹除掉。所以意识还在沉眠修复,估计过两天才会醒。”


    记忆抹除?


    凌溯挑了下眉,似是想到什么:“那你身上的伤,在他醒来前能好吗?”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江明野身上的痂痕。


    江明野立刻会意,比了个“OK”的手势,语气轻松道:“放心好了,今天过后保证看不到一点受伤痕迹。”


    两人谁都没有明说,但是心照不宣地选择隐瞒许无恙失控伤人的事情。


    对外,也对他本人。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已经将病房照的透亮。


    凌溯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来:“我得走了,等会还有事。”


    江明野闻言也跟着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


    他们没有回头,也未曾留意到在房门合拢的瞬间,病床上那个“沉睡”的少年,朝着背对着门的方向轻轻翻了个身。


    一滴滚烫的泪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