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入凡尘(二)

作品:《魔头修为尽失后

    “此乃清心链,能静心凝神,于你养伤有益,我在上边添了道阵法,可以止痛。”


    原来是正经用处,宿云汀心头那点荒诞猜想散去,他还以为谢止蘅被什么东西夺了舍。


    他强作镇定嗤笑一声:“呵,留我这条贱命,不知仙尊是想拿我炼法器,还是炼丹呐?”


    “仙门最擅此道,嘴上满是仁义道德,背地里,手段可比我们这些邪魔外道要腌臜多了。”


    谢止蘅敛眸:“都不是。”


    “那你图什么?”宿云汀追问。


    “图你活着。”


    言罢,他又回到那方蒲团上,盘膝阖目,入定去了。


    “……”


    不是,他都刻薄成这样了,谢止蘅怎么还不一剑刺死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莫非是修为上去了,脸皮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他索性不再看那根木头,转而打量起这间静室。屋子很大,陈设却极简。


    角落里一盆玉茗花开得清雅灿烂,花瓣莹白如雪,蕊心淡黄。此花娇贵,需以灵力时时蕴养,方能在这严冬盛放。


    哟,还挺有情调。


    宿云汀勾了勾唇角,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换上了一副截然不同的腔调,“谢仙尊。


    无人应答。


    “谢止蘅。”宿云汀又叫了一声,声音忽而放软,拖着暧昧的尾音,像羽毛轻轻搔刮在人心上。


    那雕像的眼睫,似乎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仙尊这般清心寡欲的模样,不知到了夜里,是否也这般……冷若冰霜?”


    “仙尊若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帮你暖暖,反正我现在也是个废人,除了这张脸尚可一观,这把嗓子还能吟哦几声,也没什么用处了。”他越说越露骨,刻意将“吟哦”二字咬得缱绻又涩情。


    宿云汀懒懒地趴在榻上,单手支颐,墨发划过肩头散落:“你放心,我于此道上颇有心得,魔域圣子、合欢城主,哪个没被我调教得服服帖帖?保证让仙尊……魂销骨醉,欲罢不能。”


    “如何,谢仙尊可要一试?”


    他等着谢止蘅的反应。


    是会勃然大怒,一掌劈死他?


    还是会羞愤交加,骂他无耻?


    正待乘胜追击,腹中却传来阵奇异的空虚,伴随着一声清晰的“咕噜”声响。


    宿云汀表情空白,脸上那点风情万种瞬间散去,破罐子破摔仰躺在榻上,理直气壮的蛮横道:“谢止蘅我饿了。”


    谢止蘅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起身出去一趟,不一会儿便端着托盘回来,托盘上是碗清粥,还冒着热气。粥是拿灵米熬的,里面还加了切得细碎的灵植,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他端着粥,走回床边。


    “我手软脚软,动不了,”宿云汀眼尾轻挑,“仙尊好人做到底喂我呗。”


    这纯粹是恶心人的话。他笃定,孤高自许的谢止蘅,绝不会应下这等荒唐要求。


    然而,谢止蘅只是静静看他一眼,竟当真在床沿坐下。白玉勺搅动着温热的米粥,递至他唇边。


    “……”宿云汀彻底怔住了。


    这比谢止蘅拔剑指着他还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看着悬在嘴边的白玉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鬼使神差地,他张开了嘴,温润的米粥滑入喉中,熨帖了空虚已久的肠胃。


    “还不错,”他舔了舔嘴唇,“就是味道淡了些。”


    谢止蘅没说话,又舀了一勺,递过来。


    “唉,你这般体贴,倒是让我想起来魔域圣子。”他忽然长叹一声,语气幽怨道:“想当初,他为了见我一面,能从万魔窟一路跪到我殿前。还有那合欢城的城主,天天变着法儿地给我送美人,男女都有,啧啧,那滋味……”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味。


    谢止蘅喂食的动作停了下来。


    宿云汀扬了扬下巴:“怎么不喂了?继续啊,还有大半碗呢。”


    “食不言。”谢止蘅淡淡吐出三个字,勺子却又稳稳地递了过来。


    “仙尊此言差矣。”宿云汀偏要与他作对,就着他的手咽下粥,嘴上却愈发放肆,“闺房之乐,与食同趣,皆是人间至味。仙尊没试过,自然不懂其中妙处。”


    他越说越起劲,直到一碗粥见了底,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挑衅地看着谢止蘅:“怎么样?是不是长见识了?”


    谢止蘅沉默地放下碗,执起一旁的锦帕,忽然伸手。


    宿云汀想躲,下颌却被他捏住,锦帕轻轻擦过他的嘴角。


    “脏。”谢止蘅收回手,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盯着谢止蘅的脸看,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是真的好看。


    面容清隽,眉眼如画,轩轩如朝霞举,平日里总是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往那一站,就是不可亵渎的神明


    宿云汀心里有点异样,但很快被他压下去。


    谢止蘅将碗勺捡拾好,又回到原处打坐。只是这一次,他身后那扇雕花木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夹杂着雪意的凉风灌了进来。


    实在是无聊得紧,宿云汀又不安分地开口了:“你将我锁在此处,不给我穿外衣,日夜相对,还亲手喂饭……谢止蘅,你老实说,是不是早就对我存了别样的心思?”


    “我知道,我生得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修为又高深莫测,以前你打不过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日日在心里偷偷想着我,念着我?”


    “如今我成了废人,你终于得偿所愿,就把我弄到你这儿来,想对我这样那样?”


    “谢仙尊,你好坏啊。”他一边说,一边还故意发出了几声娇滴滴的哼唧。


    如果他手下那帮魔将在这里,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可惜,这里只有一根木头似的谢止蘅。


    他故意朝谢止蘅抛了个媚眼,“别害羞嘛,喜欢我就直说啊。”


    “你要是早说,我们说不定早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止蘅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来。


    宿云汀心里一喜,两眼泛光:来了来了,终于要动手了吗?


    然而,谢止蘅只是走到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很复杂,有无奈……还有一些宿云汀看不懂的东西。


    “宿云汀,”他一字一顿,“你非要这样吗?”


    “哪样啊?”宿云汀眨了眨眼,满脸无辜。


    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勾住谢止蘅的衣角,轻轻晃了晃,“谢仙尊,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好香啊。”


    下一刻,手腕猛地被攥住。


    谢止蘅的手如铁钳一般,力道大得惊人。宿云汀痛得闷哼一声,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怎么?仙尊终于不装了要对我用强?那可不行,我同别人做这事时,都是我在上……”


    话未说完,宿云汀只觉眉心一凉。


    谢止蘅的指尖点在了那里,一缕清冽如雪的气息瞬间涌入,意识如退潮般迅速远去,眼皮变得无比沉重。


    “睡吧。”


    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两个字。


    宿云汀沉沉睡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间烟消云散。


    谢止蘅僵硬的身躯,终于松弛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缝,露出疲态。


    他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张失了所有防备的睡颜,良久,抬起手,指尖虚虚地描摹着宿云汀的眉眼。


    “若是早一些……”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何至于此。”


    他的目光,落在宿云汀凌乱白纱掩盖下露出的肌肤上。那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旧伤新痕交错。


    谢止蘅的眸色一沉,伸出手,掌心悬于那些疤痕之上。柔和的白光自他掌中溢出,如月华流水,温柔地覆盖了每一寸伤口。


    那些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弭,直至肌肤恢复了原有的光洁莹润,再寻不到一丝瑕疵。


    他做完这一切,指尖却在宿云汀心口的位置,轻轻停顿了一下。


    那里,曾有一道贯穿心脉的致命伤,是他亲手所致。


    如今,完好如初。


    谢止蘅的眼神晦暗不明,他缓缓俯下身,在宿云汀的心口落下一个吻,轻如飞雪。


    *


    宿云汀醒转时,天光已透过窗格,在地面投下明明暗暗的影。


    他揉着惺忪睡眼,意识尚有几分混沌,随意一瞥,目光骤然落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宿云汀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平滑如初。


    他又去摸索右臂,那里曾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是他抢夺“恶鬼城”时,被淬了鬼毒的刀锋所留。毒素清了,疤痕却如跗骨之蛆,任他用尽法子也无法消除。


    现在竟也没了。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或深或浅,或扭曲或狰狞的伤疤……全都没了。


    难道谢止蘅趁他昏睡,给他换了一具皮囊?


    恰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几片未及消融的残雪,侵入殿内。


    谢止蘅端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醒了,先把药喝了。”谢止蘅将托盘放到床头的小几上,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和一碟精致的糕点。


    他端起那碗汤药,朝宿云汀递过去,黑褐色的药汁在白玉碗中显得愈发浓稠,一股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


    “我不喝。”宿云汀想也不想,直接推开他的手。


    滚烫的药汁洒了出来,溅在谢止蘅的手背上,白皙的肌肤瞬间被烫起一片刺目的红痕。


    可他恍若未觉,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却莫名灼痛了宿云汀的眼。他撇开头,语气生硬地说道:“……你放着,我待会儿自己喝。”


    谢止蘅凝视他片刻,依言将药碗放回,转而端起床头早已备好的水杯,递到他面前,“喝口水,润润嗓子。”


    宿云汀喉结滚动,没再拒绝。他接过杯子,水中带着清甜的蜜味。


    他忽然开始纠结,方才自己当真用了那么大的力吗?一个灵力尽失的虚弱凡人,竟能让无妄仙尊连一碗药都端不稳?


    他将杯子递还,像是为了掩饰方才一瞬间的示弱,复又抬起下巴,摆出那副惯有的张扬姿态:“我饿了,我不吃白粥,我要吃肉,我要喝酒!你们正道不是自诩仁义吗,总不能连顿像样的饭都不给吧。”


    谢止蘅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水杯,只丢下两个字:“等着。”


    言罢,他转身便走出了清徽殿,毫不拖泥带水。


    这就……走了?


    话本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不该是拂袖而去,怒斥他不知好歹,罚他跪雪地思过么?话本里那些落魄主角的待遇,他怎么一样都没享受到。


    宿云汀烦躁地抓了抓长发。


    他正思绪纷乱,殿门再次被推开。


    谢止蘅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他走到殿中桌案前,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出。


    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酱牛肉,一整只烤得焦香四溢的乳鸽,甚至配了一小壶澄澈晶莹的桃花酿。


    浓郁的肉香与清甜的酒香瞬间在清冷的殿内弥漫开来,勾得宿云汀腹中馋虫“咕咕”作响。


    他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看直了。


    谢止蘅将碗筷摆好,回头看他,言简意赅:“过来吃。”


    宿云汀没好气地道:“仙尊眼盲么?我未着寸缕,难不成要我光着身子与仙尊对坐用膳?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


    谢止蘅垂眸看他:“我听闻魔域之人率性而为,不喜束缚,在自己的领地内,赤身裸体亦是常事。”


    “谁跟你说的?我们修的是随心所欲,不是不知廉耻!”


    宿云汀嗤笑一声,随即灵光乍现:“仙尊总得给我件衣服穿吧?我这样光着身子,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仙尊难道就不会……心猿意马吗?”


    宿云汀正要再接再厉,谢止蘅却忽然动了。


    他从芥子囊里取出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一套蓝白相间的道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清雅的流云纹。正是玉清仙宗的内门弟子服。


    “穿上。”谢止蘅将衣服递给他。


    宿云汀看着那件道袍,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眼神嫌恶道:“拿走拿走,素得跟奔丧似的,我不穿。”


    谢止蘅抿了抿唇,收回弟子服。


    接着,在宿云汀愈发震撼的目光中,谢止蘅从那个小小的芥子囊里,一件又一件地往外掏东西。


    一袭张扬似火的红袍,衣襟与袖口绣着繁复的缠枝纹样。


    一件墨绿色的长衫,料子是极品的南海鲛绡,在光下流转着水一样的光泽。


    ……


    不一会儿,那张素净的暖玉床上便堆满了各式华服,每一件都色彩鲜艳,款式惹眼,价值不菲。


    “你是把壹品楼搬来了?”


    谢止蘅将那些衣服铺陈开,抬眸看向他:“你挑一件,若都不合意,我再去寻。”


    宿云汀喉咙有些发干,他第一次在与谢止蘅的交锋中,感到了词穷。


    “怎么,”谢止蘅见他不动,又问了一遍,“没有喜欢的?”


    宿云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随手抓过那件最扎眼的红袍,“就这件吧。”


    红衣上身,衬得他肤白胜雪,那张本就昳丽的脸,瞬间染上几分妖冶邪肆。


    他没看到,在他穿上红衣的那一刻,谢止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宿云汀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坐到桌前。那条锁链从他宽大的袍摆下延伸出来,另一端依然牢牢地锁在远处的床柱上,长度倒是刚好够他走到房门口,却也仅限于此。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肉质紧实,卤得极入味,又撕了条鸽子腿,咬了一口,肉嫩多汁,火候恰到好处。


    谢止蘅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动筷,只静静地看着他吃。


    “仙尊不吃吗?”宿云汀含糊不清地问,“光看我吃多没意思。”


    “我不饿。”


    “哦,也对。”宿云汀咽下嘴里的肉,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你辟谷多年,不像我这个凡人讲究口腹之欲。”


    他呷了口酒,砸吧砸吧嘴,眉头微皱:“这桃花酿滋味尚可,就是不够劲,喝得有些没滋没味。”


    谢止蘅伸手,将他面前的酒壶挪开:“你伤势未愈,少喝。”


    “管得真宽。”宿云汀偏又夺过酒壶满上一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再说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喝死拉倒。”


    谢止蘅站起身,从宿云汀手里拿走了酒杯和酒壶。


    “你有些醉了。”谢止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将酒具放到远处,又坐了回去,拿起玉箸,夹起一块乳鸽肉,细致地剔掉里面的碎骨,放进了宿云汀面前的碗里。


    有人伺候,宿云汀乐得自在。


    吃饱喝足后,他懒洋洋地摊在椅子上:“仙尊伺候得不错,我很是满意。接下来呢?是不是该给我沐浴更衣了?”这本是一句刁难的玩笑。


    岂料,谢止蘅竟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阴影。


    “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