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澄明苑后，谢熙宁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将所见布局暗暗记在心中。


    此处不仅比她的拂宁居要更加开阔，陈设也简练大气，一草一木皆透着一股冷硬之气，果然一如主人性情。


    一进书房，不待宋凛川吩咐，谢熙宁便反客为主，极有眼色地反手闩紧了门栓，又逐一检查了窗棂是否严实，警惕性之高，令宋凛川侧目。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一只终于找到依靠的猫儿，重新“蹭”回宋凛川身边，仰着脸，一副等待投喂的乖巧模样。


    宋凛川：“...”


    这女人，似乎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毫无惧意，是真笃定他坐怀不乱，还是...


    宋凛川忽然觉得，自己才像是那个一步步落入陷阱的猎物？


    他亦防备地背过身，宽大的袖袍完全遮挡了谢熙宁的视线，指尖在木盒的暗纹上几经摸索、按压。


    “待我打开了再给你看。”


    此物关乎父亲隐秘，开启之法，绝不能轻易示于外人，即便是她。


    谢熙宁小嘴一撅，轻哼了一声“小气鬼...”，倒也只能乖乖闭上了眼，省得这疑心病重的男人再借故拖延！


    不过片刻功夫，机括弹开的清脆“咔哒”声便清晰地传入谢熙宁耳中。


    她立刻睁开双眼，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探询，嗓音甜的发腻：“夫君~这是打开了吗？请问妾身能过去一瞧了么？”


    平心而论，这几日听她唤“夫君”，宋凛川已从最初的刺耳不适，过渡到了如今的勉强适应。


    毕竟是他亲口允诺，要予她镇国公府主母应有的体面，以换取她对母亲的救治。


    这声称呼，便成了每日必须入耳的功课，听多了，倒也生出几分麻木的习惯。


    然而，此刻这女人偏要故意掐着嗓子，将“夫君”二字喊得娇软柔媚，给人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


    他只能故作镇定，用更冷漠的面色来抵御这不合时宜的音浪侵袭。


    为免她再发出这等令人难以招架的声响，宋凛川当即转身，将已然开启的木盒递还给她。


    于礼于修养，这木盒既是他父亲所赠予她的物件，他帮忙开启已是极限，断无抢先窥探之理。


    谢熙宁压下心头的雀跃，小心接过木盒。


    只见那精心设计的夹层内，静静躺着一枚温润剔透的残玉。


    这玉的质地、纹路，分明与她离开锦国前，辛夷皇后亲手交予她的另一半残玉出自同一块料子！


    谢熙宁心头猛地一跳，立刻从自己贴身里衣的暗袋中，取出了另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残玉。


    两玉相合，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一枚完整的、象征着端王身份的王佩赫然呈现于眼前。


    她指尖微颤，展开垫于玉下的薄薄宣纸。


    其上字迹仓促却力透纸背，正是宋镇庭的手书：


    「昔年端王殿下，以国士待我宋家军，倾俸禄以充军资，砺铁甲以卫疆土。


    宋家军今日之威名，皆始于端王麾下浴血之功。


    王恩如山，没齿难忘！


    今闻王爷遗珠昭宁郡主尚在人间，老夫欣喜若狂，又忧心忡忡。


    沧廷水深，危机四伏。


    特此遗令：宋家十八骑，见玉如见王，自此需倾力护持郡主性命周全！


    凡郡主之命，不违家国大义者，十八骑当竭力以赴，护其志，全其念。


    此非赠权，乃报恩义，完旧诺！宋家军，永不负忠义之后！」


    谢熙宁握着那冰凉的残玉，一股汹涌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


    她万万没想到，宋镇庭赠予的“礼物”，竟是如此沉重而珍贵。


    这无异于将半枚虎符、一份足以撼动局势的力量，亲手交到了她的掌中！


    宋家十八骑，并非寻常士卒。


    那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顶尖战力，是宋家军最锋锐的獠牙，个个皆有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之能，更是各方小队统帅，在军中威望极高。


    若能得其中一人相助，便胜过千军万马，更何况十八人齐心？


    谢熙宁原本的计划，是欲借着随宋凛川巡防之机，慢慢摸清宋家军内部脉络，再设法结交、渗透，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时日。


    可宋镇庭，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将军，竟在眼线密布的重压之下，冒着滔天的风险，将这份几乎是“叛国”的信任，毫无保留地赠予了她。


    一种被父辈深厚情谊与无条件信任紧紧包裹的暖意涌上心头，冲垮了她惯常的冷静自持。


    原来，这世间真有超越时间、超越利害的守护。


    父亲虽已故去多年，却仍通过他忠实的旧部，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空。


    宋镇庭将军与父亲的情谊竟能穿透岁月与生死，厚重如斯！


    然而，温暖归温暖，肩头的重任与暗卫的本能，让她几乎立刻从这片刻的感性中抽离出来。


    她迅速眨去即将溢出的水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心里清楚，兵权之事，绝非一纸书信、一枚残玉便可简单定论。


    这调遣之权虽由宋镇庭亲授，可十八骑皆是同宋凛川出生入死、血肉相融的兄弟。


    若真有抉择之日，他们的忠心会偏向何方，不言而喻。


    因此，今日所得，仅是握住了开启宝库的钥匙。


    要真正赢得这十八位桀骜悍将的真心拥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远在锦国的昭阳公主效力，依然道阻且长。


    更何况，宋家军如今名义上已归属沧国，如何扭转这支铁血之师的归属，更是难如登天。


    谢熙宁再转回脸时，已是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


    她望向一直沉默伫立的宋凛川，语带戏谑，试图冲散这过于沉重肃穆的氛围：“敢问夫君是否也算宋家十八骑的一员呢？今日起，可否听妾身调遣？”


    宋凛川冷哼一声，眼神里写满了“休想”二字，硬邦邦地答道：“痴人说梦。”


    谢熙宁自然知晓他是凌驾于十八骑之上的三军主帅，岂会受此调遣？


    她不过是想借此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顺便...撩拨一下。


    结果不出所料，碰了一鼻子灰。


    这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要想真正让宋家军为昭阳公主所用，宋凛川的态度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若无他的首肯甚至助力，即便能调动十八骑，也终究难以发挥扭转乾坤的力量。


    若真到了昭阳公主夺嫡之日，那混乱的场景定需要宋凛川这般能震慑朝野、统帅全局的人物坐镇，方能廓清玉宇、君临天下。


    所以，攻克这座“冷面冰山”，仍是她的核心任务。


    与此同时，宋凛川的目光扫过她微红的眼角，沉默一瞬，竟从书案一角拿起一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布帕子，递了过来。


    他冷冷道：“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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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谢熙宁心想：嗯？总算开了点窍？知道递帕子安抚人了？


    然而...她定睛一看，那帕子虽是干净的，边缘却隐约可见些许未能彻底洗净的墨渍！


    她这边兀自心潮澎湃，感怀身世，他倒好，顺手就抄起块抹桌布来给她拭泪？


    这男人...当真是耿直得令人发指！


    宋凛川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语气平淡地开始逐客，“东西既已看过，夫人可安心回拂宁居了？”


    好啊，昨日同床共枕后便溜之大吉，今日又迫不及待地要赶她走？


    方才那点因父辈情谊而生出的柔软心肠顿时被一股好胜心取代。


    你越是想赶我走，我偏不让你如愿！


    于是，她非但没用那帕子，反而任由方才被强压下去的泪水再次刻意地涌上来。


    她拎起那帕子沾了墨点的一角，在宋凛川眼前晃了晃，语气里尽是委屈：“夫君便用此物...来打发妾身？”


    不等他回应，她眸光转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声音愈发可怜：“夫君方才那般威风，一脚便将妾身拂宁居的房门踹得七零八落。


    如今夜深人静，那院落连个遮挡都没有，万一有什么宵小之徒，或是野猫野狗，叫妾身如何安寝？”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挪近半步，仰起那张泪痕未干、却更显楚楚动人的脸，颊边还飞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声音渐低：“昨日...夫君尚且容妾身同榻而眠，今日又将妾身的门拆了...


    莫非...是夫君存心暗示妾身，今夜可宿在这澄明苑中？”


    宋凛川耳根一热，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正是因为对昨日同榻而眠的意外接触心绪难平，才刻意在外流连一整日以作回避，她却偏要这般不知避讳地主动贴上来！


    若换作旁人，敢如此得寸进尺，他早命人将其“丢”回那没了门扇的院落！


    可目光撞上她那双长睫犹沾湿意的眼，仿佛吃准了他绝不会拿她怎样，到了嘴边的冷硬话语竟生生咽了回去。


    他烦躁地移开视线，心下权衡：此刻确实不便再兴师动众修缮房门，扰了府中安宁，而她名义上毕竟是自己的夫人，留宿在澄明苑也说得过去。


    只要不共处一室，便无大碍。


    如此一想，他转身引着她行至主卧东侧的一间耳房。


    此处平日用作临时小憩或存放些他的旧物，虽陈设简单，倒也洁净。


    他推开房门，语气刻意维持着疏离：“今夜就委屈郡主在此将就一宿。”


    谢熙宁探头一瞧，屋内仅有一张窄小的梨花木榻，上头积了层薄灰，显然久未使用。


    她心下顿时嫌弃起来。


    这如何能与隔壁那间透着主人气息、宽敞舒适的正房相比？


    趁着宋凛川侧身示意她入内的瞬间，她像一尾灵活的鱼儿，倏地从他身侧滑过，径直扑向隔壁那扇紧闭的主卧房门！


    宋凛川完全没料到她会有此一举，待他反应过来，那抹倩影已没入他的房内。


    他急忙转身跟上，却见谢熙宁已然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他那张宽大的床边，手上还抱着一个与这房间格格不入的小老虎抱枕。


    谢熙宁抬起脸，眼中闪烁着发现秘密般兴奋的光芒，故意扬高了声调，语气里满是“抓包”的得意：“呀！原来我们威风八面、冷若冰霜的镇国公大人，私底下...竟喜欢这般可爱的小玩意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