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故人二

作品:《退婚之后(重生)

    皇城天牢,潮湿闷热。石壁上沁着水珠,顺着墨青的苔藓一路往下,在寂静的夜里砸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没有天窗,也没有昼夜交替。只有一盏破旧的烛台,燃出些许微弱的光亮。


    铁栅栏上浮着一层暗红,烛火昏暗,让人分不清那是斑驳的铁锈还是早已凝固的血污。


    通道狭长却密不透风,就连吸入的空气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


    死亡的气息无孔不入,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天牢的最深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和绝望,向来也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被关押在此处。


    萧恒仍穿着那件华贵精美的朱紫色蟒袍,却再也没了往日的矜贵。


    他神色空洞地坐在石床上,眼底没有一丝波动,像是一汪死寂的潭水,泛不起任何波澜。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压根就没人在意。


    “萧恒。”


    看守的狱卒冷漠地唤了他一声,他却依旧置若罔闻。


    狱卒正要发难,可还没开口就被人厉声制住:“退下。”


    那嗓音虽然冷淡,却也带了几分女子特有的低柔。


    或许是被关了太久,久到他已经分不清那是真实的声音还是他耳中的幻觉。


    “萧恒……”


    直到耳畔再度传来一声呼唤,他才终于迟疑地抬起眼眸。


    心头浮起一丝莫名的期盼,可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眼中顿时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像是失望,也像是庆幸。


    “你来干什么?”


    哪怕陷入囹圄,他也丝毫不肯示弱,仍带着那副生人勿近的倨傲。


    咫尺外的晏宁被他问的心头一怔,良久才敛下眸光,郁郁轻叹:“我来看看你。”


    “你不该来。”


    明明只隔着一道铁栅栏,可他们却早已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一明一暗,永不交融。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可相识一场,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她都应该来见他一面。


    “你后悔吗?”


    她的语气很淡,既没有怨恨愤怒,也没有得意嘲讽,平淡到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恒没有回答,可空洞的眼神中却生出了几分残酷的挣扎。


    后悔吗?


    他自然是后悔的。可比起后悔,更多的仍是不甘。


    他做了那么多筹划,明明早就胜券在握,却还是中了萧御的圈套。


    无论是晏宁还是晁公公,最后都无情地欺骗了他。


    看着他眼底的桀骜,晏宁眸光微闪,连最后一丝怜悯都化为了自嘲。


    他那样骄傲不驯,便是一败涂地,也只会迁怒他人,永远都不会自省。


    可笑的是自己竟还以为他会为曾经的选择悔恨莫及。


    像是对她的失望毫无察觉,又或者根本就不在意,萧恒犹豫着问起了谢澜音。


    “澜音,她还好吗?”


    他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却还想着那个背刺他的人。


    哦,对了,他或许还不知道是谁害他败落至此。


    纵使看见了她眼底浓烈的嘲讽,萧恒也仍未退缩:“她怎么样了?萧御有没有为难她?”


    看着他对谢澜音一往情深的模样,晏宁眸光一闪,骤然陷入了沉默。


    她很想将自己知道的那一切都告诉他,然后看他痛苦挣扎、悔恨失望。


    可到底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她又怎么能狠心做出落井下石的事来?


    她的沉默让萧恒心急如焚,可再怎么心焦火燎,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他盼着她能顾念往日情谊,怜悯他身陷囹圄,将谢澜音的处境告知于他。


    望着那双为情所困、焦急无助的眼眸,晏宁终是生出了几分怜悯。


    “她很好。”


    见她态度软化,萧恒眼中蓦然生出了一股勇气。


    “宁宁,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望着他眼底的希冀,晏宁还是没能忍心拒绝:“你说。”


    “求你放她一条生路,好吗?”


    相识多年,她从未见萧恒如此卑微地求过谁。可此番他为了谢澜音,竟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自己。


    “你就这么爱她?”


    究竟是怎样的刻骨铭心,才会让他连尊严都能抛下。


    她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只是越发觉得从前的付出像个笑话。


    萧恒没有说话,但眼底的执着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


    “她不会有事。”


    “谢谢你……”


    她应下之后,萧恒眸光一松,眼底倾泻出一片感激。


    “萧恒……”转身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满是悲悯,“但愿你真的不会后悔。”


    萧恒听得一怔,半晌没有接话,只沉默地目送她离去。


    烛光轻轻晃动,在爬满墨青苔藓的墙壁上投下了一层幽暗的光影。


    败局已定,他怕是走不出这天牢了。没了他的庇护和安慰,澜音又该怎么办?


    正当他牵肠挂肚忧思难解之时,狭长的通道内再次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他以为是晏宁去而复返,可抬眸时看见的却是他朝思暮想的面容。


    “澜音……”


    因为欣喜,他连呼唤都带着颤音。


    眼前的谢澜音穿着一袭白衣,仍是记忆里不染纤尘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悲凉。


    怕自己落魄潦倒的模样吓到她,萧恒甚至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是晏宁让你来见我的吗?”


    明明已经那样憔悴,可他的眼中还是覆满了关切。


    谢澜音眸光一闪,沉默地垂下了眼眸。


    看着她哀伤的神色,萧恒呼吸一滞,苦涩地说道:“人终有一死,我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你不必为我伤心。”


    说着,他溢出一声轻叹,眼中浮现了一缕久违的温柔:“你的人生还很长,就算没了我,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哪怕走到末路,她也是他最后的牵挂和期望。


    谢澜音喉头一紧,难言的酸楚在心间漫开,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抬眸的那一刻,她红了眼眶。


    “你还记得褚怀安吗?”


    陌生的名字听得他面上一愣,他甚至不明白此时此刻她为何要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望着他迷茫的眼神,谢澜音的眼中生出一缕悲哀。


    察觉到她的悲戚,萧恒虽然狐疑,可更多的却还是担心:“你怎么了?”


    迎着他关切的目光,谢澜音的唇边却溢出了一抹哀戚的笑。


    “你忘了……”


    她的反常让萧恒倍感心慌。


    “我该记得什么?”


    “去年春日你去歧山围猎,却因一书生误入,吓走了你想诱捕的那只猛虎。你一怒之下就命人将他抛入陷阱,害得他被猛兽活活咬死,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能留下……”


    说到最后,她几近哽咽:“这些,你都已经忘了吗?”


    隔的太久,他早已忘了那书生的面貌,却还清晰地记得,那猛虎毛发雪白,称得上是世间罕有。若制成大氅,必可讨得父皇欢心。


    可那该死的书生,不但扫了他的兴致,还害得他无功而返。怒极之下,他才会让书生以命相偿。


    此刻对上她仇视的眼神,萧恒眸光一滞,心头百转千回。


    “你恨我?”


    “是,我恨你!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就为了这么一个卑贱的山野村夫,你竟然想杀我?”


    震怒之下,他眼底的惊异尽数化为失望。


    见他如此轻贱自己的爱人,谢澜音愤怒地咆哮道:“他不是什么山野村夫,他是我的夫君!要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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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忍暴虐,他根本就不会死!”


    一句“夫君”听得萧恒瞳孔一震,心口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犹如针戳蚁噬般。


    “他是你的夫君……”萧恒轻声呢喃着,眼底浮满了愤怒和悲痛,“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他穷尽一切,甚至背负了弑君杀父的罪名,为的也就只是想要和她在一起。


    可她呢?她却哭着控诉,说他害死了她的夫君?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始于欺骗,那他的付出和牺牲又算什么?


    望着他悲愤的眼神,谢澜音却只凄楚说道:“你是我此生最恨的人!”


    他毁了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逸生活,若不是他,她又怎会堕入地狱?


    她毫不掩饰的痛恨让萧恒溢出了一声苦笑,攥住铁栅栏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动手吧,杀了我,替你那早死的夫君报仇。”


    他神色悲悯地望着她,没有爱恨交织,而是在平静中夹杂了几分决绝。


    信念崩塌后,他再无生的渴望,也不再牵挂留恋。


    如果注定要死,那他也宁愿是死在她的手上。


    “动手吧。”


    匕首也好,发钗也罢,只要她动手,他绝不会闪躲挣扎。


    怕她犹豫畏惧,他甚至主动闭上了眼睛。


    他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可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


    当他扑簌着睁开双眼时,看见的却是她转身离去的背影。


    “澜音……”


    他最后唤了她一声,也成功的让她停下了脚步。


    “如果没有那个人,你会爱我吗?”


    他以前所未有的卑微姿态,煎熬地等待着。可让他失望的是,谢澜音没有回答。


    当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时,萧恒颓败地垮下了肩膀。


    沉默的背后是昭然若揭的真相。


    她不爱他!


    原先他一直想不明白,那样隐秘而周详的计划为何会失败。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他最信赖的枕边人背叛了他。


    难怪晏宁说她不会有事,原来是和晁安一样,一早就投靠了萧御。


    或许在他们眼里,他一直都是个笑话。


    一厢情愿、蒙昧无知。在所谓真爱的骗局里,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痛苦和悔恨接踵而至,犹如万箭穿心,不断地撕扯拉锯。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从心头涌上,堵得他喉咙发酸,只能无力地捂住脸,守住最后的一点尊严。


    ***


    离开天牢后,谢澜音去长宁殿求见了萧御。


    “见过他了?”


    面对他冷淡的询问,谢澜音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眼底的悲悯,萧御的神色越发幽暗:“心疼了?”


    谢澜音柔弱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分外坚决:“我没有。”


    见她否认,萧御并未深究,只嗓音疏淡地说道:“三日后,朕会让徐岱送你出宫。歧山也好,庐州也罢,你想去哪里都行。”


    “多谢。”


    她的感谢里没有敬语,一切都像初见之时。


    他救了她的命,给了她复仇的机会,却也让她深陷泥沼饱受折磨。


    “离开之后,务必要好好活着。”


    面对他善意的劝慰,谢澜音却紧紧地抿住了唇。


    好好活着?呵,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摧残,她还能怎么好好活着?


    怀安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她爱的人。


    在仇恨的驱使下,她践踏了一份真心,却也注定会受到良心谴责,余生都要活在痛苦和煎熬里。


    谢澜音走后,萧御陷入了沉默。


    是他诱谢澜音入局,又用她挑起了父子间的对立。


    因为她,这条复仇之路才会走得如此顺利。


    如今大仇得报,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有还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