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月来不及整理衣衫,拢着氅衣趿着鞋就上了马车。


    莺儿落水了!


    海棠的话犹在耳边回荡,越来越不真实,她去河边做什么?怎么会掉水里?怎么能掉水里?


    “暗卫去查花……”海棠只发了半个音,低头脱下自己的布袜给沈明月穿上,接着说:“暗卫在金水河附近,听说有人掉河里,便瞧了一眼,谁料会是莺儿,赶紧回来禀报。”


    “人可……还好?”沈明月紧握着氅一定毛领。


    海棠看顾洲朝她摇头,闭口不言。


    沈明月不信,只当是海棠也不知详情,与莺儿才分开还才两个时辰多点,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夜色在从天边铺过来,河边亮着火把,远远就能看得清楚,官府衙役将现场围起来,看热闹的人围在周圈。


    顾洲不方便出面,命海棠拿着绍王府的腰牌前去,叮嘱不能让王妃多看,衙役见腰牌没有阻拦。


    沈明月僵在原地,莺儿浑身湿透躺在地上,发白的面庞微微浮肿,是在水中浸泡的痕迹。


    “莺儿,醒醒……”沈明月的声音很轻,像是唤醒熟睡的人,“醒醒,回家了,莺儿。”


    没有任何回应,她颤抖着手想抬起莺儿的上半身,可衣服已经与地面动冻结在一起,怎么也抱不起来。


    即便是这样,沈明月依旧不能相信,将大氅盖在莺儿身上,握着她的手暖着,好像只要身子暖和起来,人就能醒。


    “莺儿,这里凉,咱回家睡。”


    耳边有风刮过枯苇的声音,有火把燃烧的声音,有人群议论的声音,就是没有莺儿的回答声。


    徐铭哭喊着赶到,被衙役拦着不让靠近,情急之下一拳干翻了两个衙役。


    有人闹事,更多的衙役上前围拢,稍稍平息的人群又骚动起来,海棠再次亮出腰牌。


    徐铭的哭泣如雷击落在沈明月耳边,看着徐铭把莺儿从地上拔起来,衣服的碎片还粘在地上……


    她不记得是怎样回来的,只记得火把在眼前晃啊晃,晃得人头晕目眩,晃得人神志不清,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下半昼,海棠守在床边,满脸担忧。


    沈明月问:“莺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寄骨寺,明日……安葬。”海棠小心观察沈明月的情绪,话试探着说话。


    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疼痛令沈明月回归现实,她刚是想问莺儿约会回来了没有,“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河里结着冰,她是怎么掉进去的?”


    “路人说河边滑,她不小心掉进了钓鱼人凿的冰窟,等赶过去救时,她已在冰下面,人们砸了一大片冰才将人捞起来,怎么也来不及了。”


    海棠扶着沈明月坐起来,感受到她身体发烫,给旁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悄悄出去请绍王。


    “徐铭在哪里?他没跟莺儿在一起?”沈明月反应有些迟钝,想到什么问什么。


    “徐铭说,他们买了补品后,莺儿就催他回家去看父母,理由是徐铭未在家过年,回来不先去拜见父母于礼不合,也怕别人看见他们二人在一起,说出闲话来。”


    沈明月揉着太阳穴问道:“在哪里?”


    问题模糊,但海棠猜测她是想问出事的地点,回答道:“在宣德坊的河边,也是莺儿回府的路。”


    沈明月又问:“真的是意外?”


    海棠没有回答,低头掩饰了眼中的复杂。


    不回答就是肯定,沈明月知道海棠一向如此,也不再说话。


    顾洲亲自端汤药进来,海棠退出去。


    药送到嘴边,沈明月并不开口,神情呆滞,目光不知聚在哪里,顾洲收回勺子,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也顾念一下自己的身子,你又发烧了。”


    沈明月摸摸额头,的确在发热,但她没有感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之后没有漱口,任由苦涩在唇齿蔓延,与心中的苦涩汇聚成暗流,随着血液涌遍全身。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说完转身面朝躺下,心里乱糟糟的。


    但令心似金钿坚,当初她拿着莺儿的金簪念出这句诗,后半句虽未说出口,却已成谶。


    天上人间会相见,天上人间会相见……


    她后悔,前半句就不该说。


    顾洲怎能放心,手搭在她身上,此刻的沈明月就像脆弱的枯叶,轻轻一折就会碎裂,只有与她保持接触,她才不会被风吹散。


    “莺儿的后事都安排好了,寿衣选得最好的绸布衣,棺材是三寸厚的柏木棺,坟的位置找堪舆师选的,在城南郊……”


    “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沈明月打断他的话,但感觉胳臂被轻捏了一下。


    力道不轻不重,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才恍然顾洲知道这么详细,定然是经手过,堂堂绍王亲自料理婢女的后事,可见他是把莺儿当成妹妹的,而自己着实不该这样说。


    她蜷了蜷身体,带着些歉意说道:“顾洲,谢谢你。”


    这话说得生分,顾洲心里发沉,俯首凝视沈明月的侧颜,“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不想你伤心,别憋着,想哭就哭出来。”


    哭?


    对呀,是该哭一哭。


    沈明月挤挤眼睛,又摸摸眼角,一滴泪也没有,连点潮气都没有。


    按礼数,沈明月做为主子,不能去送殡,会折了莺儿的福气,影响转世轮回,沈明月以前不信,现在却信,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


    她劝慰自己,莺儿去约会还没回来,等天黑就回家,她盼望天黑,又害怕天黑。


    时间不会为逝者停留,伤感被正月的喜庆冲淡,沈明月看着院中挂着的红灯笼,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亲手拿着挑杆一一摘下。


    火红的灯笼堆在雪里十分扎眼,正准备让人清理掉,婢女回禀:“徐铭求见王妃。”


    “进来吧!”沈明月就着游廊坐下,揉着发酸的手腕,挑杆太沉了。


    “卑职徐铭拜见王妃。”徐铭着素衣叩拜,声音中气不足,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儿,只说了这一句再无后话。


    沈明月看不到徐铭的脸,但知道一定很憔悴,她惋惜莺儿,更心疼徐铭,意气风发的少年,刚尝到爱情的甜就要承受失去的苦,他可以伤心,可以痛苦,但不能萎靡不振,一蹶不起。


    “站起来。”她抬手屏退众人。


    徐铭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果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说话吞吞吐吐:“我……有事求先生。”


    “什么事。”沈明月想一定是关于莺儿的。


    “殿下命我去平州带兵,但我想去营州。”徐铭说完又叩下首去,先生教导过他,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而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违抗命令。


    营州,沈明月默念着这个地方,这是他们所有人相识的地方,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徐铭去哪里,无非是想找寻过往。


    “你是想让我替你去找顾洲说情?”


    徐铭心中汗颜,头几乎贴在地面上,以为先生会责备。


    “跟我来。”沈明月没有多说,起身朝院外走。


    徐铭没有多问,站起来跟上脚步,海棠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厨房内正准备午膳,王妃驾临,厨娘们放下手中活计退出去,沈明月看看食材,拿起一绺韭菜和几个鸡蛋给徐铭。


    徐铭接过,熟练地将鸡蛋磕在碗里打散,坐在门槛上摘起韭菜,一如在营州时。


    先生的手艺与军营的伙食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逮到机会往营州城里跑,先生包的饺子他没少吃。


    外面的人看着直唏嘘。


    冬日菜蔬鲜少,这几根韭菜是太官园暖棚里种出来的,只供给皇宫王府侯府,其它官员吃不上,普通百姓连想都不敢想。


    鸡蛋也是稀罕物,母鸡要在天气回暖后才能正常下蛋,现在有钱都难买到。


    海棠知道里面的人需要空间来告别,于是遣散众人,自己守在外面。


    “海棠,屋里书架第二层有个布包,给我拿来。”沈明月把一撮木耳泡进温水里。


    “是。”海棠领命而去。


    沈明月舀了两勺面在面盆里,倒水和面,待面光盆光手光后,用屉布盖上,之后炒蛋、切菜、切肉、和馅一气呵成。


    不等她吩咐,徐铭抱柴烧火,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庞,像夕阳映着苍山。


    若在以前,这样的氛围一定是说说笑笑,而现在只剩烧柴做饭的声音。


    莺儿似乎带走了一切。


    沈明月又抓了把海米拌在馅料中,开始擀皮包饺子,不多时几排饺子整齐地码在屉上。


    水开下锅,沉浮三次,装盘上桌,矮桌对坐,不动无言。


    莺儿去后,徐铭就想来去找先生大哭一场,但先生病倒,怕又勾起伤心,迟迟不敢前来。


    徐铭要走已成定局,但沈明月绝不能让他以这样的状态离开,夹了一个饺子到他碗里打破沉默,“趁热吃”。


    徐铭心事沉沉,咬了一小口。


    看来不把问题解决,这饺子是吃不下去,沈明月在心里刻画着舆图,平州挨着营州,但平州靠海,有出入辽地的咽喉要道,顾洲让他去那里,一定有目的。


    “我知道你去营州是念着莺儿,抛开感情不谈,就目前北境的情况,你觉得你去哪里何适?”


    话说到徐铭心坎上,半个饺子咀嚼了很久,脑中做着激烈的斗争,良久才回答:“平州,但哪里我不熟悉,我想莺儿……”说完侧过脸在臂间蹭净。


    “徐铭啊,守着回忆过日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去营州,莺儿就会回来吗?”


    自然是不能,这些徐铭都明白。


    “重感情是好事,太重感情反倒不妙,莺儿的事你要节哀。她走了,我的难过一点也不比你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日子还要往下过。”沈明月搁了筷子,“你与莺儿,谁都感到惋惜,但若耽溺于此,非大丈夫作为,莺儿喜欢的是阳光开朗的徐铭,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徐铭,你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她在天上看着不会安心。”


    徐铭低眸,聆听垂训。


    “你我有缘成师生,我清楚你的能力,你早该统帅一方、独当一面,你的缺点在于依赖,依赖熟悉的人、依赖熟悉的地方,保持当下的生活,不愿意作出改变。你之所以这样,其实是心有畏惧,畏惧未知的不确定。但这一点必须要改,局势瞬息万变,关键时刻,你会被这畏惧拖住脚步、错过时机。”


    徐铭咽下喉中哽咽,握着筷子,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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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没有说话。


    先生的话一语中的,他的确是这样,习惯了跟在大殿下身后,屡次拒绝出任将领的安排,甚至想过一辈子只做大殿下的近卫。


    沈明月愈发严肃起来,“顾洲的处境你最清楚不过,他若是顺遂,你这样也就罢了,可他现在被狼视鹰顾,说四面楚歌也不为过。在王府,在邺京,在他的翅膀下,你永远也飞不起来,跟不上他的步调,以后要如何做他的左膀右臂?”


    她挺直腰板,身体微微向前,“收起你的畏惧,改掉你的习惯,打起精神起来徐铭,去试试不一样的生活,这也是我们对你的期盼。”


    徐铭指尖微颤,先生的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敲打起他满腔热血,起身跪拜叩首:“徐铭明白了,谨遵先生教诲,这就去与殿下说去青州。”


    “起来吃饭。”


    沈明月拨了半盘饺子到徐铭碗里,看他埋头一口一个,才暗暗松了口气,抬头见海棠已站立在外,便让她将布包送进来。


    “先生也没别的给你,写了一些作战经验,在外面用得上。”


    徐铭只觉手上沉甸甸地,起身再拜,告辞道:“徐铭一走不知何时能与先生再见,万望先生保重,我一定不会给先生和殿下丢脸。”


    “去吧。”


    沈明月眼中流露出慈爱,看着徐铭离开后,额头抵在膝盖上,闭眼在黑暗中适应突然变安静的氛围。


    她开导徐铭,其实自己未必迈过了这个坎,她没有为莺儿大哭过,伤心一时也就过去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冷血无情。


    “有醋没?”


    沈明月闻声抬头,见顾洲正夹饺子,她强挤出一个人笑容,“都凉了,我重新包一些。”


    “不用,温度正好,不烫嘴,来点醋就好。”


    沈明月刚才就想倒些醋,但是没找到,习惯性地喊道:“莺儿,莺儿,找找醋……”


    声音戛然而止,沈明月才意识到莺儿不在了,泪水瞬间蓄到眼眶中,抬头转转眼珠,不让泪流下来。


    她说:“我想喝酒。”


    这是要借酒消愁,顾洲不阻拦,命人搬来梨花白。


    寒鸦扑棱翅膀落在树枝上,哑哑地聒噪几声。


    沈明月直接将酒倒在碗里,端起来尝了一口,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来形容其味道,她不饮酒,对酒没研究,只是觉着这酒好喝。


    “我上次喝酒,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顾洲微诧,“你以前也饮酒,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得多了,”沈明月低声一笑,“是在庆功宴上,军中酒又烧又烈,老肖把我的酒换成了水,但我还是喝了一碗,迷迷糊糊地被你抓了起来,我那时恨透你了。”


    这段过往是顾洲的愧疚,是顾洲的痛,他无言以对。


    “顾洲,我应该恨你,但相较于恨,更多的遗憾。我欣赏你的才学、你的谋略,也曾坚信我们能干出一番大事来。”沈明月再饮一口,自嘲道:“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你是何人,位高权重的大皇子,进退自如、张弛有度,可以功成名就,可以事了拂衣。而我,一腔热血戛然而止、无处安放……现在想来,那遗憾是为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遗憾这两个字,写起来太难,什么《胜券》,什么《统一东四州草案》,全他妈的是废纸一堆!”


    顾洲咬着饺子,看矮桌上细小的裂纹,像是看到了不可磨灭的过错,往事如钝刀,一遍遍割在心尖上,让他连道歉都觉得是微不足道。


    沈明月抹了把脸收起激动,说回莺儿,“在安山,我为了救莺儿的命,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苦,几乎是走投无路,甚至想过出家做姑子。但再苦再累,我从未想过放弃,现在她就这样没了,我不相信、不甘心啊……她是多好的姐妹啊,是我在这个世上第一个认识的人,没有她我不能活下来。”


    “你还有我……”顾洲说话底气不足,总觉得下一刻沈明月就要抛弃他。


    “不,不一样。”沈明月摇着一根手指,之后指着胸前找位置,最终点在刀疤处,“这里……对,就这里,子弹从这里穿过,再睁眼我就变成了柳慕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太陌生,我像个傻子一样,甚至连衣服都不知道怎么穿,心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是莺儿日夜守着我耐心教我,让我看到活下来的希望。”


    沈明月有些醉意,倒酒时手不稳,洒了一些在外面,“柳家要柳慕云嫁人,可我是沈明月啊,我就逃啊逃,还是没能逃过去……”


    “什么是命?这就是命!”她说完哈哈大笑,笑中尽是无奈。


    笑着笑着,泪不受控制地濡湿了脸庞,用碗喝酒已经不过瘾,她干脆举起坛子痛饮一口,胸口堵得要命,喝完将坛子狠摔出去。


    多日的积郁终于发泄出来,她吼着:“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我被困在这里,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母亲和弟弟的仇还没报,我还没问父亲,他为什么抛下我!”


    脚下步履摇晃,被桌腿绊住,摔在顾洲怀里,她干脆不起来,肆意宣泄情绪,嚎啕大哭,扯着顾洲的衣袖当帕子,鼻涕眼泪一概抹在上面。


    她随心所欲地吐露不快,又含糊不清,末了一句倒是清楚。


    “柳芽新,梨花白,似有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