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逸忽略心底生出的几分局促，垂眼撩袍，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她往树后一靠，侧目幽幽扫了眼插在树干上的箭，尾端箭羽迎风簌簌轻颤，眉心不自觉发紧。


    她大抵是得了疑心病，秦衍怎可能杀她……


    今日，秦府上下多少双眼眼睛看到她与他一道出府，出城时，虽被秦衍溜得有些狼狈，被查验文牒的兵卒打趣了几句……她若是死了，第一个被怀疑的便会是秦衍。


    他若当真想除掉她，依他震天响的算盘，也只会让她青天白日横死在街头，绝对不可能与他沾上半点干系……


    这话虽有些灭自己威风，可理却是这么个理，秦衍不至于这般蠢……


    尹逸幽幽叹了息，她竟误会了他，可却也不怪她误会，哪有人叫人醒来是用箭射杀的法子？


    “我若想伤你，便不会救你。”


    尹逸倏地抬眸，秦衍拿着烤好的鱼走近，缓缓在她身侧坐下，伸过手，缓缓递来一支。


    她眨眨眼，看了看秦衍，又看了看鱼，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桂鱼焦香四溢，她闻得到，却尝不出。


    可惜了。


    她接过来，头一歪，干脆堂而皇之地枕在那支箭杆，喟叹一声，幽幽道：“你说的对，想害你的人，只会回头看看人死绝没有，绝无救人的闲工夫。”


    秦衍眸光微微一滞，目光偏过半寸，落在尹逸侧脸，她五官柔和，清秀有余，却俊朗不足。


    尹逸大抵不知，她虽处处与人为善，可眉眼之中总是掩着一分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对待她自己时，也偶有显露……


    像是隔着一层纱，观己，观众生……


    秦衍忽地一怔，被无端冒出的念头晃了晃，却听身侧又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他垂下眼，眸光微沉，“那夜怎么回事？”


    “尹翁可曾知晓？”


    尹逸愣住，莫名从话里听出三分威胁，倏地扭头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秦衍撕下一片鱼肉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嚼，不紧不慢：“你同我说，与人做工累晕摔得。见了潘望仁与邢徵义又道，是与席誉乐而问道，尽兴忘归。”


    他幽幽侧目，“看来，是诓我一人。”他话音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轻轻摇头，“可如此一来，你那满身的血，便说不通了。”


    “再者，你与席誉何时这般要好……”


    “是你自己说，还是……容我去信叩问尹翁？”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要去告家长……


    尹逸眨眨眼，有些搞不清状况，“你拿阿翁威胁我？”


    “是。”


    秦衍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侧目看着她，谦虚发问，“可还管用？”


    尹逸一噎，翻了个白眼，她自然不愿让阿翁知晓此事，匆匆别过脸不说话了。


    秦衍幽深眼池中轻掠过一丝笑意。


    尹逸眉头皱起，论邢徵义在豫章的权柄，不管将谁人拉进此事，都不甚妥当，更何况，依昨日看，秦家与邢徵义交往不浅，已不知送了多少雪花银入那狗官手里……


    她若说与秦衍……说了也是白说……


    兀自思忖了半晌，秦衍也不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她一脸纠结，心中暗暗衡量此事是大是小。


    尹逸动了动唇，神色黯然，“我与席安成生了些龃龉……”


    秦衍眉尾一扬，等着她后话。


    尹逸抿了抿唇，却说不出口了。


    席誉……


    昨夜无眠，她辗转反侧间，细细回想过，去往贼窟的路上，席誉曾几次要她回头……甚至临至门阶，仍劝她回去……


    可那时，她满心满眼只想着快些弄清楚这条门路，根本没有心思听进他的言下之意……还糊涂地，以为他是在激将……


    尤其…邢徵义手段狠辣……强逼不成，手下当即便要她性命……


    她分辨不清，席誉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是被凌辱日久，心思扭曲，要拉人下水与他同受，还是…被邢徵义威逼，而她……又一时糊涂上了勾……


    又或是……他乐在其中，只是…邀她一同……


    “此事竟值得你这般为难。”秦衍眸色冷了冷。


    尹逸蓦地醒神，闻声看向秦衍，又倏而垂下眼，失神凝着手中桂鱼轻轻咬了一口，声色含糊，“若是，你的一位好友发迹，忽而家财万贯，欲邀你一同共事。而他谋事手段，却为你所不齿……”


    尹逸悄然抬眸，心虚地看了秦衍一眼，又极快收回视线，“你……如何考量？”


    秦衍眉心一紧。


    席誉？


    发迹？


    共事？


    再想到雨夜撞见尹逸时，她浑身是血的躺在泥潭里……


    何种事务会致人如此境地？


    秦衍想不出，却已料定，尹逸一时不会同他吐露实情。


    “万贯？”他神色微凉，唇边轻哂，“未免有些破落了。”


    尹逸满心希冀地等着答复，没想他竟这时摆起了架子，眼睛愣愣盯着他，半晌无语，像是头回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过……”秦衍拉着长调，淡淡出声：“人人处境不同。于我，这些身外之物自然不放在眼底。若是于席誉……”


    “他父亲早亡，只母亲一人维持生计，近来又频频病重……”秦衍思索片刻，“初入学塾时，他书箱里，寒酸的一支正经竹笔都拿不出。可细想想，却已记不清，他何时境况大好……”


    “若你口中之人是他，我大抵，也只会为他松一口气。”


    尹逸澄澈眼眸细碎一闪，视线缓缓落在他侧颜，秦衍说话时，目光凝着远处山林，面上静谧安宁，几乎柔和了他眉眼间戾气，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至于谋事不入眼……”秦衍轻轻停顿，“你当知晓，朝堂上的腌臜事往往更教人掩鼻退避。”


    秦衍侧目，不动声色地投来目光，尹逸慌乱移开视线，羽睫频颤。


    “你二人欲谋何事？”


    尹逸匆促别开脸，身子倏地往后一靠，头一歪落在箭矢上，眼睛一闭，装死。


    秦衍看着她簌簌轻颤的羽睫，眉尾挑了挑，没有拆穿，只是默默从她紧攥的掌心，抽出一截枝叉，上面还串着半边炙桂鱼。


    尹逸表面睡得云淡风轻，实则随着枝杈缓缓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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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整个人都连带着头发丝都僵了住。


    只是没想到，秦衍竟也静了下来，一语不发，只是窸窸窣窣直响。


    她眼睛眯起一条缝，悄悄看过去。


    秦衍垂着眼，唇角似有若无地勾着一抹浅笑，他大掌摊着一片洗净的荷叶，其上搁着桂鱼，抽剔下枝杈后，沿着荷叶边缘，细致裹了三层，放在篝火不远处温着。


    而后，起身缓步行至溪边，淘水净手，随即挑了一块山石，静静坐下。


    尹逸望着他背影，眸光细微闪了闪。


    秦衍似乎变了许多……


    可具体变了什么，她又说不太上来。只觉得方才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他心知她有心隐瞒，却未咄咄相逼，反而任由她装傻充愣，倒像是…默许纵容似的……


    尹逸靠向身后树干，阖上眼。


    既然有些事多说无益，那少一个人知晓，便是少一个牵绊的可能，她非不得已，不愿扯谎，不如少费口舌。


    留一层窗户纸，正好。


    溪水涓涓而淌，山林中，风声轻抚树梢，鸟雀自在盘旋，静谧又安详。


    秦衍心中杂乱时，总愿来此地闲坐。


    他问尹逸可有心应对官场，可实则，他亦一头乱麻，何况，他不是尹逸，于春闱上榜并无十足十的成算。


    只是……进士一衔太过沉重，几乎耗尽抚云商号半个银库。他没有退路，秦家，也没有退路……


    静坐半晌，秦衍起身回了树下，却见尹逸呼吸平缓，竟又睡了过去，不由得发笑。


    往日在学塾苦读，螺纹叶此物，常被他撕碎压在舌下提神。远胜冲泡所激发的药效。


    是以，服饮半盏，于他已无甚效益。


    而尹逸……


    秦衍收回视线，缓缓上前，在她身侧坐下，长腿微微屈起，随她一般倚靠在树下，手枕在后额，微微侧目。


    她有过目不忘的记性，于课业上花费的心思，或许还不如她身边那只鸟多些，想来并未尝过螺纹叶的涩然……


    心中正喟叹着，耳边却响过一道极轻微的咔嚓声，视线中，便见尹逸身子忽的一歪，向一侧跌去。


    秦衍眉头微挑，目光落在折断的箭矢上。


    左手却先意识一步，接住了尹逸的重量，他掌心托住尹逸侧脸，以免她直挺挺砸在地上。


    只是……距离拉近后，她脸颊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指节无意识颤动，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


    秦衍缓缓将她放向地面，将将撤回手时，眼风却见她系在脖颈的红绳滑出了襟口，垂下一枚圆环状的物件，通体纯白润泽，却似玉非玉，形状似是扳指，可尺寸却又不似扳指制式。


    伸手轻触摩挲一瞬，尹逸忽的攥住他的手蜷缩起来，肩头不住轻颤，像是梦魇。


    秦衍眸光一滞，不敢惊扰，一动不动耐了半晌，尹逸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这时，才缓缓松掉一口气。


    他扭头望向远处，林间山高远，却离云极近。他眸光幽然，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却无意识轻捻。


    那触感……


    温软的便像是一团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