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嘉抵达A市，接下来整整三天，没和岳清凌联系。


    刚刚赴任，他有许多琐事要处理，本来A市这边的分部总经理人选已经有内定，他一空降，别人的升职自然鸡飞蛋打。


    褚嘉本来做好心理准备，要受一顿刁难，或是拿不到交割材料，或是有人会待他这个新总经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但事实是他抵达以后，连带那位罗经理，大家都对他很友善，充分配合他的工作，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恶意。


    他毕竟是褚睿的弟弟。


    褚嘉松口气之余，心里不免有点没来由的惆怅。


    似乎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注定遇不到太多的艰难险阻，因他是褚禀良的儿子，是褚睿的弟弟——


    次子的身份让他同时被父母和哥哥宠溺，爸爸在世时，从不似严苛要求哥哥那样对他寄予厚望，爸爸去世后，他哥又承担了长兄的责任，将一切风雨拦截在外。


    哪怕这次褚睿可能并没有提前替他打点，别人也还是会记得，他是褚睿的弟弟。


    头天晚上褚嘉便请罗经理吃饭，向他了解这两年来的情况。


    财报其实都看过了，具体的数额勿需再提，以免气氛沉郁，因此整体上更像是闲聊。


    “这两年形势不好，各地都受冲击，其实也不止我们下滑明显。”


    罗经理三十来岁，微胖，带一副无框眼镜，褚嘉听说他已经结婚，孩子念小学。


    上有老下有小，这样的人往往更谨慎，所以即便被他空降顶替位置，罗经理也不敢对他展露分毫怨气。


    “话虽如此，睿生路上不止我们一家，我看临近的几家商场，客流量要大很多，公司有做过调研吗？”


    罗经理面露难色：“当然是有的，但都是老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


    “什么问题？”


    罗经理最后也没回答上来，但褚嘉觉得他不像不知道原因。


    接下来两日，他掏出画画时的观察力，观察嘉睿A市分公司这边的情形。


    大概面临收购重组的事实已不是秘密，整体上这里就比总部气氛沉凝，空气里流动着一股隐秘的忧虑。


    褚嘉的观察力不差，他甚至从细微的表情就能看出谁已经找好下家，谁又没有退路在担心前途。


    他当然也看得出，他们之中没人觉得总部空降一个他就能力挽狂澜，改变睿生商厦的命运。


    第三天早晨，褚嘉过马路时，看见隔壁商场前的巨幕上出现一张有点眼熟的脸——


    是上次来A市出差时，许氏派来和他洽谈的那个男人。


    此刻巨幕上的男人梳背头，头发用啫喱打理的一丝不苟，浑身名牌西装，姿态矜傲的靠在一张沙发上，翘二郎腿受人采访，侃侃而谈，俨然一副商业精英成功者的派头。


    真是讨厌的嘴脸，褚嘉想。


    然后他就在巨幕忽然浮现的字幕上，看到一个更讨厌的名字——


    许见章。


    许令闻的宝贝公子，许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


    褚嘉对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或者说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忘。


    如今的许见章，看起来的确和孩提时两模两样，这张成年后称得上英俊的脸庞，已经退却了孩童时独有的那种纯真的恶。


    或许他长大后和父亲一样，学会了伪装自己，也或许他真的变了。


    但无论哪个，褚嘉都不是很关心。


    他从巨幕上挪下目光，随着红绿灯变化后水流般的人潮涌过斑马线。


    乘电梯到办公室，一清早电话便响。


    助理替他接通电话，半晌后脸上露出古怪神情。


    电话挂断，褚嘉问：“怎么了？”


    “是隔壁的人。”小助理说，又想起这位新上司是空降过来的，不懂他们分部把许氏集团称作隔壁的黑话，“就是许氏的人，说许先生想约您晚上吃饭。”


    “许先生？”


    “是许总的公子，许见章。”


    褚嘉一时疑心自己听错。


    “你说谁？”


    “许见章。”


    “我为什么要和他吃饭？”


    “……”


    小助理一时语塞，心想褚总这是什么意思，要她回电话拒绝吗？


    好像也不像。


    于是她头脑风暴了一阵，选择拨号回去。


    “喂，您好……嗯……是这样的，我们褚总刚才问，他为什么要和许先生吃饭？”


    “啊……好的。”


    于是她挂断电话，对褚嘉道：“那边说，许先生称和您是故交。”


    褚嘉看着小助理，表情诡异。


    他竟一时不知该质问自己何时与许见章成了故交，还是该质问小助理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拒绝。


    小助理大概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处理有些不对劲，她好像理解错了上司的用意，带着点哭腔道：“褚……褚总我是今年新来的实习生我也不太懂，要是哪里做得不好您别生气。”


    褚嘉闻言，一时无语。


    “你先出去吧。”


    小助理颤巍巍问：“那……晚上您还去吗？”


    褚嘉想了想，回答：“去。”


    又加一句：“通知岳清凌，让他今晚跟我一起。”


    小助理回完电话和那边约好时间后要出去，穿着制服裙的长腿白花花很晃眼，还踩一双恨天高，动作却不太熟练，明显不经常这么穿着。


    “站住。”褚嘉没忍住叫住她，“谁让你穿这么高跟的鞋来上班的？”


    “是……是何经理他们说……”


    “明天开始换长裤平底鞋，这么高的跟，扭伤脚怎么办？。”


    “好……好的褚总。”


    小助理走了。


    褚嘉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忍了半天才克制住打电话问人事脑袋里究竟是不是进水的冲动。


    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总之连他也已看出来，分公司这些年在走下坡路，这里恐怕早就成为草台班子。


    比起怎么提高kpi，恐怕他们更关心的是怎么讨他这个天龙人太子爷的欢心，以求在商厦被收购、A市分部重组后重新谋得一个好去处，难怪对上睿生路后来开业的其他商场，他们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


    许见章约他吃饭的地方在隔壁商厦顶楼。


    包间里一整面落地玻璃窗，褚嘉进门时见到许见章正坐在窗前沙发上喝红酒，脚上一双高定皮鞋锃亮锃亮。


    装货。


    侍应生把他们引到许见章面前，他才好像刚刚发现有人来般转过头，但也并不起身，只是目光对上褚嘉。


    “我还以为你今天会故意迟到。”


    “我为什么要故意迟到？许先生的语气好像我们很熟一样，难道我们曾经有什么过节吗？”


    许见章看了他一会，莞尔一笑。


    “不仅没什么过节，而且还算得上发小吧？小嘉，那天洽谈时我就很好奇，难道你真不认得我了？”


    “我没记忆，可能是比较健忘。”褚嘉回答不冷不热，“而且洽谈那天，许先生表现得也不像我的发小。”


    “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我还算是公私分明，当然不能在那时候叙旧。”侍应生招待他们在许见章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来小时候的事，你还在介意，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要是有什么惹你不开心的，我现在给你道歉好不好？”


    许见章说话时的语气态度斯文有礼，甚至声音里还带着笑意，褚嘉却有种被节肢动物冰腻的皮肤缠上的感觉。


    “不必，既然是小时候的事，我已经忘了，许先生也不必在意。”


    许见章不回答，眉眼收敛情绪，看了他一会，忽然笑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只好也当做我们是重新认识。”


    褚嘉不语，许见章便很乖觉的转移话题。


    “对了，还没听你介绍，这位是？”


    “是我的助理，岳清凌。”


    “来赴私人饭局还带助理。”许见章指尖在酒杯杯壁上敲了敲，目光落在岳清凌脸上，“你们褚总对你很器重么。”


    岳清凌不答话。


    三人说话间，包间外的侍应生已经开始传菜，许见章继续笑盈盈道：“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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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你要有眼色些才好。”


    他一话毕，手指点了点，旁边端盘子的侍应生会意，走到岳清凌身旁低声道：“先生，请跟我来。”


    褚嘉问：“这是什么意思？”


    许见章：“当然是我们俩有话要说，要聊的事不方便让他在场。”


    褚嘉一时不确定许见章葫芦里卖什么药，他要聊的又是否和收购有关，因此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拒绝。


    于是岳清凌看了褚嘉一眼，站起身来乖乖跟着侍应生离开，前往隔间。


    包间很大，严格意义上算套房，岳清凌离开后，餐厅里只剩下许见章和褚嘉。


    两人在餐桌前落座。


    “怎么说也算小时候一起玩过，这么多年不见，你不认得我就罢了，还这么不假辞色，难道真的还在记小时候的仇？”


    “我说过我不记得了。”


    许见章看着褚嘉，忽然叹口气。


    “小嘉，还记得吗，你那时候为了哄我高兴，每天都想出不同的花样陪我玩，其实我很喜欢你，只是那时我太小，生意上的事在我爸那里，我也说不上话，不是我不肯帮你。”


    褚嘉仍然不言，许见章却看出他的眉眼神色略有松动，显然也是想起当年的事，有所触动。


    他知道褚嘉从小就是心软的人，赶紧趁热打铁。


    “还有，我们一起把梧桐叶做成标本，一起在花园里和小唐他们捉迷藏，你说只要我藏起来，就一定帮我掩护，就算自己被抓到了，也永远不会让他们找到我……”


    “许先生。”褚嘉放下餐刀，适时的打断了他，“今天你是找我来叙旧的吗？”


    “不可以吗？”许见章看着他，“你哥带你搬走后，我闹着要我妈找你很久，但是你们换了号码，你哥还把我的联系方式替你拉黑了。”


    “是我拉黑的。”褚嘉道，“你误会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陪你玩，你又自大又讨厌，嘴上说把我当最好的朋友，其实看到我被欺负，也只会和其他人一起笑，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却骗我承诺会帮我，让我心存希望，傻傻的被你耍。”


    “小嘉。”许见章说，“你对我误会太深了，有些事我当时真的没办法，还有些我承认是小时候我不懂事，但我对你没存坏心。”


    “存没存也不重要了，事情过去这么久，我早就释怀，我不明白你忽然提起来这些，跟我道歉有什么意义，今晚叫我来吃饭如果不是谈正事，我想我可以走了。”


    “我只想跟你道歉，没有别的目的，这样也不行吗？”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可你还是讨厌我，是吗？”


    “难道我没有讨厌你的权利？”


    许见章不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褚嘉感觉他有点大病，脑海里开始飞速运转，想许见章弄这么一出到底是什么用意？


    打感情牌，难道是以为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哄得他团团转，让他不顾公司的利益以低价让许氏收购睿生商厦？


    别说以褚嘉对许见章的了解，最可能的还真是这个——


    他未免也太瞧不起自己。


    褚嘉越想越生气，正打算干脆点起身告辞，许见章却忽然哑声道：“你可以讨厌我，但我不想让你讨厌我，难道就不可以？”


    褚嘉更觉得他有病：“那你想你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他起身就要走，谁知被许见章攥住手。


    “小嘉，我听说你这些年也玩的很花，荤素不忌。”


    褚嘉吓一跳，奋力挣脱，谁知许见章用很大力，他居然挣不掉。


    “放屁，你才玩的花！”褚嘉气急，“你放手！”


    许见章非但不放，还一边攥着他，一边又喝完一杯红酒，牛饮一般，也不顾什么体面。


    “你说我欺负你，我承认我是有一点，但我生气不是没缘由，因为你一开始就认错人，将那个野种当成我，还陪他好几天，我一想起这件事来就生气，所以才同他们捉弄你。”


    “你有病吧？”褚嘉终于忍不住骂道，“我当初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家里佣人个个叫他少爷，我认错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