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四目相对，气氛顿时安静。


    他身上几乎已不剩几块布，唯一的短袴尚不及膝，系带半散，根本遮不住什么。


    熹微的晨光穿过窗槅间贴成梅花形的云母片，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映上他一身平滑起伏的肌肉线条，让人不知看哪才好。几滴未拭净的汗珠贴着锁骨滑落胸前，闪着阳光照耀下的斑斓光泽，渐渐沉入深壑。


    沈丹青一手捏住了鼻子，略微仰头吸了吸，确信鼻腔里那股隐约涌动的暖流倒了回去，这才战术性打了个哈欠，悠然转身走开。


    “你走路怎么没声？”陆回风面色微沉。他虽不懂男女之防，但也有最基本的羞耻心，对于某人如此堂而皇之的窥看，不免感到拘谨不适。


    屏风外的人没有回答。


    他迅速换好衣裳走了出去，却发现沈丹青就站在最外边那段屏扇前，一时压不住眸间愠色：“沈丹青，你……”


    她却一脸懵然：“怎么了？”


    见他眉还蹙着，还大剌剌地伸手给他抚平，嘻嘻笑道：“刚才梦游呢，什么都没看见。”


    陆回风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拍开她的手：“你当我傻吗？下回换成是你……”


    “换成是我，”沈丹青直接打断他的话，仍旧笑着，“换衣裳之前，先把你给轰出去。”说完悠哉走开，坐在镜前整理发鬓。


    如此理直气壮，直令陆回风生出错觉，疑心是自己小题大做。沈丹青也满不在乎，梳妆打理完毕，拉开房门便待下楼用早饭。


    然而一拉开门，便见昨日对光头土匪阿谀奉承的那个伙计捧着一只托盘，迎面走来。


    “你不是昨天那个……”沈丹青见托盘里装着早食和一件被绸布包起来的方形物事，“咦”了一声，道，“你们这吃的用的，都是包送的吗？这么周到。”


    “姑娘说笑。”伙计点头以礼，递上托盘，“万大官人有交代，让小的招待好二位贵客，不论有何需求，只要本店能够做到，尽管提出。”


    “那这又是何物？”陆回风的目光落在那件方形物事上，疑惑问道。


    “这是本店近日入住参与竞擂者的名册，”伙计答道，“万大官人说，他与二位相逢一场，得二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自当予人方便，让小的将此名册给陆少侠一观，他还交代，二位既不参与竞擂，生死状便不必签了，只需明日大典开始前归还名册即可。”


    “也就是说，今晚亥时前，我们必须把这名册看完交还，搬离此处？”沈丹青眉头一紧。


    “当然不用。”伙计笑道，“倘若二位有兴趣，也可留下观擂。毕竟这般场面，并非时常都有。”说着，便即奉上托盘，拱手退开。


    “他人这么好吗？”沈丹青疑惑拿起名册，解开包裹的绸布，看着厚逾一寸的名册里密密麻麻的名字，摇头感慨，“这得翻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陆回风神情凝重，直到看见伙计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方叹了口气，“有人告诉过我……江湖中人交朋友，一向只问心，而不问迹。兴许，当真是我顾虑太多了。”说着回到房中放下托盘，结果沈丹青递来的名册，一页页翻看起来。


    沈丹青则拿了糕点，美滋滋吃着，不时凑过脑袋看一眼。


    “你不先吃饭吗，这玩意儿没一天可看不完。”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低头细看，“你说说，你要找的那人叫什么名字，我也帮你留意着。”


    “袁青阳。”


    “多大年纪了。”


    “是位长辈，当已过了花甲之年。”


    “那可是老前辈了，”沈丹青嚼着糕点一目十行，“他是你的家人吗？”


    陆回风终于还是皱起眉头，抬眼朝她望来。


    “干嘛，嫌我问的多啊。”沈丹青白了他一眼，即刻走开，旋身在与他隔了一个空位的凳子上坐下，吞下手里最后半块糕点，道，“那我不管了，再碰上昨晚那样的事儿，可别指着我来圆场。”


    陆回风听罢，少顷，摇头叹了口气，道：“虽不是家人，但他却知道我爹娘的事。”


    “那就是说你想通过他，找回你爹娘？”沈丹青眨巴眼问道。


    “找不找到……都已是一抔黄土，又有何区别？”陆回风无奈摇头，不再与她多言，重新低下头去，一心一意翻看名册。


    沈丹青听得心头一惊：一抔黄土？


    这姓陆的这么惨吗？双亲竟都已不在人世？


    她经历过父女离别之痛，忽然便开始理解他的心情，想起从前看过的杂剧话本，忽地明白过来，于是伏在桌上，翻转半截身子，正脸朝天，自下朝上盯住他问道：“那如此说来，你抓大沙帮主，其实是为了报仇？”


    沈丹青生得清瘦，眼睛却很大，忽闪忽闪着十分灵动，这个刁钻的角度，模样既无辜又认真，靠在那名册底下，正好怼在陆回风视野正中，相去不过咫尺。


    陆回风的呼吸滞了一瞬，耳根倏地掠过一抹飞红。


    “我……”他飞快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舒缓，平静答道，“我甚至不知，我究竟有多少仇家。”


    “这话又怎么说？”沈丹青一脸懵然，“他们……”


    “少打听。”陆回风神色冷了下去，一把扣住她脉门拽起身来。


    此举乍看蛮横，力道却很轻。沈丹青本也没打算一直这么拧着脖子，顺势便站直了身子，一时好奇心起，搬了张凳子坐到他身边，放软口吻，继续问道：


    “陆哥哥，咱俩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要追查何事，不妨给我也透露些。这样往后遇上麻烦，也好帮你打幌子不是？”


    陆回风听得一阵恶寒，默默扭头看了过来：“你叫我什么？”


    “陆哥哥呀。”沈丹青不以为意，打量他一番，眼中仍有笑意，“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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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连十七都没到？”


    “大你两岁。”陆回风没看她，看似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心里却不知怎的一阵痒。


    “那还说什么。”沈丹青说着拿过他手中名册，随意瞥了几眼，“话说……你可曾想过，天下名姓相同之人何其多？光是找个名字，人却对不上，又有何用？再者，他若有心提防你寻仇，换了名字，或是改头换面躲去别处，你能拿他怎么办？”


    “他不是我仇家。”


    “啊？原来不是吗——”沈丹青直直盯住他的脸，故作惊讶之状，反应十分夸张。


    她早就猜到了这茬，倘若那袁青阳真是他的仇家，上回他在沧麓山遭遇埋伏就该提了，又岂会如此平和？


    不过是这姓陆的嘴硬，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她也只能设法套他的话。既已被迫入局，她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他知道我爹娘的遭遇。这些年来，我独自一人生活，也处处受他照拂。”陆回风阖目，黯然说道。


    “如此说来……他当是为了躲避仇家才会搬离沧麓山的，那些埋伏的人，针对的当也是他。可若是如此……他就更不可能轻易在外露脸，也不可能参与这些纷争。”沈丹青若有所思。


    “不是你说要来的吗？”陆回风淡淡瞥了她一眼。


    “可你也同意了呀。”沈丹青坦然回怼，“我又不是你的对手，还能给你绑到这来不成？”


    陆回风哑口无言。


    “不过我倒是明白，你为何不肯找人打听他了。”沈丹青点点头，恍然说道，“你可是担心，万一此人身份特殊，你的身世又与他紧密相连，一旦说出实情，很可能会被昔日仇家盯上。”


    “算是吧。”陆回风依旧没有看她，无处安放的目光渐渐停在角落，似已陷入沉思。


    沈丹青见他这般模样，思绪流转，忽然眼珠一转：“陆哥哥——”


    她故意拖长话音，凑了过来。陆回风猝不及防，下意识往旁一躲：“你……”


    “不能说是朋友，那能不能说他是你仇家？”沈丹青轻眨左眼，“趁着这里人多，不妨找几个年纪大的问问，就说‘那个大混蛋袁青阳在哪’，要是别人反问你为何找他，再说你与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非得把他找出来，大卸八块。如此，就算问到与他有嫌隙之人身上，对方也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那若是遇上想保护他的人，当我来者不善，打算杀我以除后患，又当如何？”


    “那你和这人认亲不就好了吗？”沈丹青眨了眨眼。


    陆回风闻言，身形微微一顿，半晌，狐疑转头，盯住她眸子，道：“你很擅长这种事？”


    “擅长什么？”这下轮到沈丹青莫名其妙了。


    “弄巧呈乖，虚以委蛇。”陆回风索性侧过身来，一手搭在桌沿，与她面对面，坦然直视，“昨晚你对万丘自称‘阿琅’，又是哪里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