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没在矿区多做停留。


    他们搜集了修道院里所有能找到的、尚未腐坏的食物和净水，仔细打包后，便朝着神弃之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老约翰早年间的旅程是从雾港乘船出海，而此次要从西部矿区经由陆地进入，地形和环境截然不同，他能提供的建议实在有限。


    “我的主神啊……”老约翰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孩子们，在神弃之地里，你们见到的任何活物，都有可能沾满了亵渎。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食用里面任何的吃的。当年我们在海上，就是吃了从那片海域钓上来的鱼，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遭遇的亡灵恐怕根本就是另一种存在！我们的认知完全被扭曲了，产生了幻觉！”


    埃莉诺深以为然，“约翰先生说得没错。之前我带领骑士团前往科斯特维特村庄调查时，携带最多的物资就是自备的干粮和清水。当时经验不足，与村庄里的人有过接触和交谈……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和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只是，那终究是表象。”


    两人互相交换着有限的经验，甚至讨论起联邦早年与其他国家通商时，那些走过的隐秘路线。然而，神弃之地的范围极为广袤，即便他们运气好没在途中丧命，恐怕花上十年时间，也未必能完全探索。


    难道那些邪神会一个个排着队送上门来？


    退一万步说，就算邪神真的“眷顾”他们，主动现身。除了老约翰和艾拉，其余六人哪怕真的拥有对抗邪神的品质，又该如何以凡人之躯去抗衡另一个位格的存在？


    即便是巫术师伊丽莎白和血族拉尔夫，也绝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与邪神本体对抗。


    伊丽莎白沉吟片刻，开口道：“艾拉，请原谅我的冒昧。在我的认知里，除了法雅弥斯与五位正神曾无条件地庇护我们，其他任何强大的存在，其帮助似乎总是伴随着某种代价或索求。”


    她顿了顿，直视着艾拉，“灵魂知者……祂帮助我们对抗了窃影者，祂还想得到什么？或者说，我们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再次恳请祂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艾拉抓着马鞍，一时语塞。


    灵魂知者就是她自己，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如今，踏上这条旅途的几人已是相依为命的伙伴，是否应该透露这个秘密？


    伊丽莎白见她不语，以为触及了神祇的禁忌，语气无比郑重：“艾拉，请理解。身为联邦的王储，我渴求一切能够拯救子民的力量。只要是我个人，乃至布伦瑞克王室能够支付的报答，无论是财富权力，甚至是……我的生命，只要祂开口，我必当应允。”


    “殿下！”埃莉诺低呼一声，看向艾拉，“小家伙，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吗？还是你无法替那位存在做主？”


    “灵魂知者祂……”艾拉选择了一个模糊的说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渴求。”


    “那你呢？”埃莉诺将问题转向艾拉本人，“你就没有什么渴望得到的东西吗？”


    在她看来，这对一位渡灵人而言是建立功勋的绝佳机会。哪怕艾拉想为家人谋求世袭的爵位、显赫的地位或是巨大的财富，都是合情合理，且不容错过的。


    艾拉歪着头想了想，回身望向后面的芬恩，“哥哥，你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芬恩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现在来看，父亲和母亲的死亡根源在于邪神的侵蚀。既然我们已经接近了真相，我并无所求。如果非要说，我只希望每一个因这场灾难而失去至亲的人，最终都能了解到背后的真相，得到心灵的慰藉。”


    艾拉坐直身体，脸上带着坦诚，“我也是。我确实喜欢那些金灿灿的托尔冯德金币，亮闪闪的很好看……但它们现在一点都不重要。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活下去，等到联邦重现光明的那一天，我还想去很多没去过的地方。”


    “哦对了，那时候能让祖父回来陪伴我们吗？”


    兄妹二人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奥菲莉亚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足够了解费舍尔一家质朴的品行，此刻仍忍不住心生感叹。


    “艾拉。”她语气复杂，“如果我们最终能平安归来，费舍尔一家将获得联邦前所未有的荣耀与封赏。既然你们不再执着于追寻父母死亡的真相，那么踏上这条道路，仅仅是为了守卫我们共同的家园吗？灵魂知者选择你作为祂的使者，本意也是如此吗？”


    艾拉沉默了片刻，低声解释：“灵魂知者并非自愿降临，祂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拽到这个世界的。祂选择我作为使者，是因为需要一个锚点，仅此而已。”


    “如果这就是无法抗拒的命运，连神祇都无法置身事外，那么守卫我们脚下这片最后的家园，或许也成为了祂的心愿。”说完这番话，艾拉忽然想起了某环王的故事，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共同体吗？


    正如大主教所说，踏上这条救赎之路的人选，从来不是神祇在命运之书上既定的名字。他们只是恰好走到了一起，同样在黑暗时代里，心中怀揣着不肯熄灭的微光。


    艾拉想了想，对众人说道：“对抗邪神的品质，或许在许多人身上都能找到。但作为外神的灵魂知者，想传递一句话。”


    “当一个人不可冒犯、不可诱惑，和不可动摇之时，他身上就具有了某种迷人的东西。”这句话出自汉娜·阿伦特的《黑暗时代的人们》。


    她看着同伴们若有所思的表情，解释道：“我想，灵魂知者是想说，正是因为有人在无边欲望的诱惑下，仍然能保持内心的清醒，坚定不移地持守美好的品质，才使得这些品质拥有了超越凡俗、对抗邪恶的力量。这些品质或许存在于许多人身上，但使其闪耀的，正是那份不可动摇的意志。”


    老约翰破天荒地没有吐槽任何人的言语，他抬起手，马鞭指向远方的山脉轮廓。


    “孩子们，翻过前面那座山，我们就正式踏入神弃之地了。”


    ……


    经过一周的星夜兼程，众人终于抵达了神选之地与神弃之地模糊而危险的分界线。


    艾拉站在界限边缘，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片土地所散发出的、与身后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一种更强烈的侵蚀感，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好在她已经能够熟练地引动灵魂知者的力量，这种程度的侵蚀无法影响到她分毫，甚至连那些扰人心智的邪恶呓语，也变得微不可闻。


    放眼望去，神弃之地的景象似乎与正常世界没有差别。依旧有山川、河流、植被的轮廓。


    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异常。


    土地的颜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褐色，植被形态怪异，颜色过于鲜艳或过于黯淡，缺乏生机勃勃的绿意。更重要的是，整片土地都透着一股死寂，没有生命活动的痕迹。


    天空中，一道厚厚翻滚着的云层在边界线上空，不时闪过暗红色电光，将两个世界粗暴地分割开来。任何理智尚存的旅行者看到这幅景象，恐怕都会望而却步。


    一场猛烈的风暴，似乎正在神弃之地的上空酝酿，即将席卷这片被遗弃的土地。


    埃莉诺适时地解释道，“殿下、各位，神弃之地的天气与季节变换毫无规律可言，可能一瞬间就从死寂转为毁灭性的风暴，我们必须万分小心。”


    在七天的赶路间隙，奥菲莉亚几乎将所有休息时间都用来研读大主教交给她的那本厚重笔记。


    她从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精心绘制的羊皮纸地图，在众人面前展开。


    “大家，我根据大主教笔记中的记载和他留下的一些预言，整理出了一条路线。”奥菲莉亚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或许我们按照这个指引前进，才有可能遇到笔记中提到的机遇，以及那六位邪神可能盘踞的区域。”


    艾拉凑过去仔细观看，惊讶地发现羊皮纸上竟然清晰地标注了六个不同的地名。


    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简直就像游戏设定，打倒一个BOSS才能解锁下一个。


    “大主教用了多长时间来撰写这本笔记？”艾拉忍不住轻声提问。


    奥菲莉亚的回答道：“根据笔记中的日期推断，至少有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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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年！


    艾拉作为外来灵魂虽然不了解大主教的生平，但其他人却瞬间被这个数字震撼了。


    这几乎贯穿了大主教马库斯担任神职的整个生涯！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一向沉默寡言的芬恩提出了建议。


    “费舍尔家世代生活在雾港，我也经常在港口做搬卸工，对天气变化有些经验。积聚如此厚度和颜色的云层，往往意味着极其猛烈的风暴即将来袭。或许我们立刻踏入神弃之地，并非明智的选择。我们需要先寻找合适的掩体庇护，等待风暴过去。”


    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急不得。但问题是，他们退回去至少需要一整天的路程才能找到可靠的岩石掩体。而神弃之地酝酿的风暴，是否会波及到神选之地，谁也无法保证。


    从西部矿区前往神弃之地的这条陆路通道，正是埃莉诺之前率领骑士团征战过的路线，她对这附近的地形颇为熟悉。


    “看那里。”


    埃莉诺指向边界线神弃之地一侧，“那片的森林，如果全速前进，只需半个小时就能抵达边缘。可以尝试躲到森林内部的灌木丛中心地带，茂密的树冠和交错的地形或许能提供一些庇护。从这片森林的区域，再前也能抵达科斯特维特村庄，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


    “只不过……”埃莉诺的语气有些犹豫，“这片森林在过往的通商记录和军事地图上，都被明确标记为禁林。骑士团当时也未曾深入探查，只在边缘巡视过。”


    伊丽莎白当机立断，“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暴露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就按照埃莉诺你说的路线，先进入禁林寻找庇护。”


    其余人没有异议，纷纷催动马匹。


    然而，马匹的前蹄刚刚踏入神弃之地的范围，便传来一阵阵惊恐的嘶鸣，它们拼命向后挣扎，不肯再往前迈出一步。不仅仅是前方那越来越强劲的风力形成了阻碍，更因为这片土地本身所蕴含的黑暗与邪恶之力，对生灵有着本能的排斥与恐吓。


    埃莉诺解释道：“上次我们能够深入，全靠随行的地区主教时刻维持着托尔冯德的庇护光环，净化之力从未远离。但现在……”


    她无奈地看向众人，失去了神眷的他们，该如何让这些普通的马匹克服恐惧？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伊丽莎白却翻身下马，持藤蔓权杖走到躁动不安的马群前方，开始念诵一段古老的咒文。


    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波纹荡漾开来，一种温和而坚定的精神力量以她为中心扩散。


    艾拉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不禁在心里吐槽：资本！都是资本！巫术师的血脉还是太逆天了。


    在古老法术的影响下，马匹们逐渐停止了骚动，喘息变得平稳，眼中的恐惧也慢慢褪去，虽然依旧有些不安，但至少愿意前进了。


    众人不敢耽搁，立刻催马冲向禁林入口。


    此时，风力已经强劲到足以飞沙走石，许多生长在边缘的树木被吹得剧烈摇摆，甚至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他们拼命驱使马匹，向着森林深处前进，试图寻找风暴影响较小的区域。


    越是深入禁林，外界风暴的呼啸就越遥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另一种诡异的静谧笼罩了下来。


    高耸入云的树木看不到顶端，树冠在上方交织成一片密不透光的顶，雾气在林间萦绕不散。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紫蓝色花朵，垂挂在藤蔓和枝杈上。粗壮的藤蔓缠绕着树干，遍地都是肆意生长的，形态奇特的蕨类和地衣。


    所有的植物都浸泡在浓郁的邪恶气息中，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畸变，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将这片森林映照得光怪陆离。


    望着这片静谧而诡异的区域，众人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缰，踟蹰不前。


    艾拉侧耳倾听，总觉得在这片死寂中，夹杂着一些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奇怪声音。


    像是……呼吸？


    她猛地将目光投向最近处一株散发着微光的真菌，似乎菌盖的边缘正在极其缓慢地微微起伏？


    这片禁林里的植物，难道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