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邪司西北角，折柳巷。


    这是一条民巷，青石砌成的路面，两边是简朴的青砖平房。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平民：祖传的屋子、凭手艺混饭的人、小店主……富有人情味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感。


    民众自发沿着屋子用砖石垒起一个个互不打扰的小院落。


    云澜租的小院是东西两个厢房的布局。云澜住了东边一间，西边的一间就堆放了些日常用品。


    满屋寂静，一灯如豆。


    云澜剪短蜡烛灯芯，剔亮了灯火，灯光下赫然就是上次遇见的银色虫子尸体：


    头上长着奇怪的触须，身上长翅，银色，日光一照通体透明。


    她很好奇这是什么虫子，她这几日在镇邪司的藏书库翻找了不少书，看到的同僚都不由对她刮目相看，以为她转了性子，爱上了舞文弄墨。她翻书翻得头疼，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她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小孤山上学识渊博的余师叔，不由拍了下大腿。


    “传飞书给余师叔，他一准知道。”


    她等到下值，在街边简单吃了碗索饼，回家就刷刷刷写起飞信来，写好后才后知后觉发现，之前并没有添加余师叔的灵光玉符，这飞信没办法传。


    她灵机一动，附上了对师兄云丛的问候，写上了“请一定转交余师叔”，把飞信迅速发给了师兄云丛。


    一点流光转瞬飞至，宛如蝴蝶轻轻落在到了一个男子的掌心上。


    月光下，他一身黑衣，披了黑色的披风，身材修长瘦削，面庞清俊。


    他面对镇邪司遥遥而立，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悲痛和愤恨。


    正是云丛。


    他感受到栖歇在手心的流光，低头展开云澜的飞信，看到她对飞虫的描述，心里了然，冷冷一笑，飞信在他手里被揉成碎片，手一扬，化为无数细小的尘埃向外飞去。


    他戴上兜帽，扣上面具，走向镇邪司的大门。


    月夜下，镇邪司门口的结界石狮子咆哮警惕地观察他，他手一抓，一块令牌出现在面前。上面篆刻着“镇邪司驱邪使云清”，石狮子感受到令牌的气息，逐渐安静下来，他脚步笃定地推开偏门，走入了镇邪司。


    夜已深沉，他边走边找，数度躲过夜间来回巡逻的玄衣卫，忽然听到一间房里，传出一声哇哇的婴啼，随即有人骂骂咧咧地亮了灯，他掠过去隐在暗处，戳破窗纸一看，只见一个胖胖的妇人一边数落一边嫌弃地给婴儿喂奶。


    “你这个该死的小东西，一天天的，就不能让老娘睡个安慰觉！”


    她摇晃着臂弯里的婴儿，看到婴儿五官俊秀，正拼命吞咽，又生出了点恻隐的心肠：


    “唉，要说呢，你也是个可怜的，都说你是个邪祟的孩子。现在这娘死爹不要的，唉，做了什么孽哦。”


    云丛本来握了把飞刀在手，听了妇人一番话，临时改了主意，把飞刀收了起来。等孩子吃的差不多睡过去了，他闪身进门，敲了妇人的昏睡穴，把人缓缓放倒在地面上。


    他爱怜地端详孩子雪白的小脸，抱起襁褓中的孩子，快步走出门去。


    他为了躲避玄衣卫，绕道到后院，伺机出门，他小心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但爻渊君精于卜卦，对天地灵气的波动最是敏感，他抱着婴儿只远远从他门前掠过，立即惊醒，喝到：“是谁？”伸手向空中一指。


    结界红光闪动，警示玄衣卫有敌入侵。玄衣卫飞快的调兵遣将，想合围把人抓住。


    云丛看向被簇拥着走到门外的爻渊君，不由冷笑一声，喝道：“今朝先寄下你的人头。来日定当再来讨教！”


    爻渊君问道：“阁下何人？何必这么藏头露尾的，不妨现出真身一见！”


    云丛不答。


    他快速扔下一个个符制阵法，把爻渊君逼入房内，把玄衣卫用阵困住。


    结界灵气变幻，形成坚不可摧的防御罩。


    程氏是前朝阵法大家，不客气地说，后世的结界阵法都借鉴了程氏的技法。云丛对各种结界阵法了如指掌，不久掐算到它的薄弱之处。


    云丛脚底用力一踩一碾，鞋底有个装置迅速蓄力，把他弹向结界薄弱之处，他从头上拔下一根细长的簪子，用力一戳，“刷”地一划，结界流光四溅被一点点破开，天空中出现了一道裂缝。


    底下玄衣卫大喊：“结界破了！结界破了！”


    爻渊君脸色铁青，破开符纸阵法，喝道：“还不快追！”


    云丛哈哈一笑，从裂缝中跃出，撮唇一啸，一只镶嵌了灵珠的精巧木鹤飞过来接住他。


    他抱着孩子稳稳地坐在木鹤上向外飞去。


    云澜给的蛟龙角练成兵器后还剩下了一些残片碎屑，他舍不得丢弃，揉了之前凑巧得到的金镏铁，打造了这根细长簪子，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他微微有些得意，清俊的脸上拢上一点笑意。


    但阵法结界对外兼有防御和攻击之能，他为了不在外造成大的声响，只得使用了云清的仿制令牌。


    不知道镇邪司会不会轻易查出来，也不知道这对云清会不会有什么大影响。一想到这些，这点微薄的得意就全化为了沮丧和愧疚。


    说不得这次可能又得连累他了。


    正在他抱紧孩子左思右想时，“嗖嗖嗖”的几声，凌云箭从地面射上来，玄衣卫中颇有几个能手，飞檐走壁，紧紧尾随着他，此时见他飞的进入了射程，纷纷站上房顶，想用弓箭把他射下来，他控制住木鹤一路灵巧躲避，螺旋向上飞，但箭雨密集，只听轻轻的“啪”的一声，木鹤的灵珠枢纽被一支箭射中了，随即“嗖”的一下，他的左腿也被射中了。


    他咬紧牙关，忍着疼控制木鹤一路向前穿过半环上京城的太掖湖，木鹤又飞了一小段路，灵气慢慢外溢，最后直接冒着烟，头冲天屁股朝下，直直往地面上栽去。


    云丛自看到木鹤被击中，就改变了计划，一抖袖子，袖子里有一物飞出，随风飞快展开成了一只巨大纸鸢，他解下披风紧紧裹住孩子，用披风的四个角把孩子紧紧系在纸鸢下，刚做完这一切，他再控制不住身体随着木鹤一起栽下去。


    仰面摔下去的瞬间，他的瞳孔里映照出纸鸢稳稳带着孩子飞向远处，他微微笑了，口中喃喃道：“孩子，好好活下去吧。拜托了，殿下！”


    他的人生像走马灯般散落成片段，模糊中仿佛看到了谁的脸：背脊如剑般挺拔，脸庞却文秀如书生，眼睛漆黑的望过来！云……他不敢再想,眼角沁出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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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泪。


    他是她，天才阵法师程忆之。


    她不到二十岁就心甘情愿殉了幻城大阵。


    姜太傅爱惜她人才难得，又怜悯她舍身无畏的一片心肠，辗转秘境寻找能用“夺舍术”的人，最初只是为了让她活下去。阴差阳错，最终却未能成功。


    等到姜太傅成了守心，被送至玄真，她的魂灵也即将从集魂珠中散归天地，天可怜见，恰好有那么一个病怏怏的男童，刚魂归了太虚，她占了他的身体，被送上山，成了“云丛”。


    她为这个孩子立了牌位，日日拜祭，为他祷告，心中无限感恩。


    一开始，虽然身体病殃殃，她觉得能活着就已经非常好了。


    等她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她却又有了无人可诉的苦恼心思。


    她这错乱的人生啊，一颗女儿心，却托身于男子，无奈！


    她是他！


    虽幸，但也不幸。


    所以，不得不辜负，不得不放弃。


    罢了，偷生十载，够幸运了，这一世就这样了吧。


    她阖上眼，打开双手，任凭身体往下飞快地坠落！


    云澜听到动静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不容她多想，她捏诀，飞剑出手，快速形成一个网状阵法，在云丛身底下一托，得了这么一阻，云丛落势减缓，避免了被摔成肉饼的命运，却也“砰”地一下重重摔在地上，挣扎半天才爬了起来。


    云澜眼睛先看了一下他被射中的左腿，把剑指向他的喉咙，说：“摘下面具！”


    云丛面向云澜，垂手而立，不做任何动作。两个人沉默相对。


    云澜再一次大声命令道：“摘下面具！”


    云丛不答，背过身准备离去，云澜追上去，用手去够他的面具，他一仰头，从侧边滑了过去，一瘸一拐，向前开始狂奔。


    云澜跟在后面，说道：“你给我停下！不要跑了，你听我说！”她侧身去抓他的手，没抓实，一颗圆滚滚沁凉的珠子在她手指上一触。


    云丛勉力跑了几步，发现远处隐隐绰绰四处都有玄衣卫，最后只得被逼到太掖湖石桥上，她体质孱弱，左腿血流如注，此时气喘心跳，头晕眼花，几乎瘫倒在地。


    前后玄衣卫也渐渐包抄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如果被抓住是个光景？云澜不敢想，镇邪司对待抓进去的人可从不心慈手软，再说云丛是玄真的弟子，搞得不好，连整个玄真派都得被牵连进来。


    云澜前后左右环视，左思右想，没法可想。


    “我知道你是谁，你记住，你欠我一个解释！”她低低说了一句，趁玄衣卫还没完全靠近，抢上去几步，“快跳！”见他没有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飞起一脚，把云丛远远踹落进湖中心。


    连年干旱，号称永不干涸的太掖湖水水位下降很多，但也绝不清浅。


    一阵巨大的水花溅起，人坠入湖中不见了。


    玄衣卫有人跳下水里去寻找，搜索半天未果，只得无奈罢手。


    玄衣卫内有人惊疑地看向云澜。


    云澜面无表情，锋利的眼神向他们一压，转头望着云丛落水的地方：师兄，我知道你的手腕上带着明庭的龙珠，希望你能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