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癸卯九月

作品:《纯白不祥

    玄纱白裳被利刃一分为二,静静垂落在尹逸臂弯。


    这两件衣物都是阿翁裁制的,纵是身量抽长,她也舍不得丢弃,只央了林秀婶儿将衣裳改了改,仍旧穿在身上。


    可眼下……


    墨色禅纱浸了血也瞧不出痕迹,可衣裳不是。


    霜白衣摆上晕出淡淡的褐色印迹,一圈一圈,波纹似荡开。血迹惹眼,干透难以洗净,去往茶肆的路上,尹逸不知受了多少异样目光。


    她眉头轻轻皱起。


    一路纠拧,终是在最后一个巷子拐角,将白裳轻轻放置在废弃箩筐中,攥起薄如蝉翼的玄色禅纱,再次提步。


    自记事起,阿翁看向她的眼神中,总是泛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又或……是怜悯……


    人生性好奇,幼时尤是如此。


    她跑闹跌倒磕碎牙,好奇火焰温度伸手进炉灶,爬树摘果子,摔断胳膊……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却还顶着大大的笑脸……


    为此不知挨了林婶刘叔多少骂。


    唯独阿翁默不作声,既不责骂也无教诲。只是入了夜,坐在她床畔为她扇风消暑时,才会静静叹息一声。


    那时,她年岁尚小,还不能懂读阿翁眼底的情绪,可也渐渐地,讨厌摔倒,讨厌受伤……


    她开始学着一步一步慢慢走,学着安静乖巧,不听,不看,克制内心深处的好奇,把全部注意力都投进药经古籍,幸而,混迹书海也别有一番趣味。


    可没有什么路永远平坦宽阔,磕碰总是不可避免,白净的衣物总会染上污脏。


    这层薄纱便被她披在身上,掩落尘垢,也予阿翁心安。


    或许来日,她会换上官服褪下这层玄纱,可绝不是现在。


    尹逸眉心重重一拧,掏出小本,在心底狠狠记了秦狗一笔。


    城门口,茶肆。


    春来客的揽客招牌仍未挂起,尹逸瞧了一眼,转身绕去后院,院门未锁,掩着窄窄一道缝。


    尹逸松了口气,还好赶上了,没招呼推门直入,正与抢步出门的潘望仁撞了个正着。


    潘望仁脚步一顿,“逸儿?”


    “潘叔,”尹逸眉眼一弯,上前顺势接过他手中包袱,抖了抖,碎银子裹在几身衣物里,发出细碎响动。


    尹逸抿唇一笑,从胸前褡裢里掏出银票塞进潘望仁手中,一面直直往屋里走。


    “我都同您说了,眼下并不缺银子。”


    潘望仁抖开银票一瞧,一下愣住,脸色忽的唰白,两步追上去,声量陡然拔高,“这一百两你是从哪来的?”


    尹逸正解着包袱,背后冷不丁炸开一声,整个人猛地一颤,险些跳起脚。


    她回过身,对上他几近痛心的质问,瞬间没了底气,声音也弱下来,“是秦……从秦家借的……”


    潘望仁面色一怔,倏地背过了身。


    尹逸愣了下,轻声问:“潘叔……怎么了?”


    “没,”潘望仁仓惶抬了抬袖,转过身挤出一抹笑,弯下身将包袱里的三身衣裳一件一件拿出放在桌上,连同银子一并推到尹逸面前,“还是秦老爷慷慨。这便好了,银子解决了,待我得闲,便去万溪帮衬着些,草木居重建便不用你再耗神。”


    “入京的日子,你上些心思,还早早定下的好。这衣裳和二十两银子你收着,穷家富路,路上定用的上。”


    尹逸察觉他的反常,心底疑惑,却没有说话,目光短暂停留片刻,缓缓点头,腼腆一笑。


    “潘叔,我馋桑果了,院里还有吗?”


    潘望仁想了想,“应是没几颗了,你坐会儿,我去隔壁院子摘些来。”


    尹逸眉眼一弯,“好嘞!”


    待他出了院,尹逸唇角弧度才缓缓落下,她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桌上几件衣裳,不似新衣,但款式颜色素净简洁,正合尹逸心意。


    她拾起一件素衫在身上比划了下,惊喜发现长短腰身竟都恰到好处,当即换了上。


    随即出了院,极快把玄纱浣洗干净,搭晾在绳上。


    一件单薄禅纱竟浸出三盆血水。


    尹逸皱起眉头,将用过的木盆里里外外清洗了遍,收拾妥当,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抬眼望向天穹,秋日天高远,稀稀疏疏飘着几团薄云,日头没了遮挡,大剌剌地落进眼底。


    潘叔还未回来。


    尹逸双指屈在唇边,呼出一声嘹亮响哨,过了几息,空中回荡过一道鸦雀嘲哳声。


    不多时,一头白毛鸦展翅盘旋在小院上空,忽略叫声,竟当真有七分金鹏的气势。


    尹逸再次呼哨,白羽在空中悬停一瞬,目光锁定,猛地俯冲而下,逼近之时忽而收势,羽翼扑扇,缓缓停落在院中柿子树上。


    树梢承重猛地抖了一抖,柿果子坠在树梢摇摇欲坠。


    白羽俯瞰下去,歪了歪头,啊啊叫了一声:什么事?


    尹逸不语,回屋拾起笔墨,草草落下几字,撕成小条与银票一并折起后,掀帘出院,手头卷着字条,头也不抬。


    “把信送回万溪后莫再府城露面,你往日最想去望浮山,眼下得空,便去避……”


    “逸儿在和谁说话?”


    尹逸一噎,倏地抬起眼。


    潘望仁提着一小箩筐,半只脚踏进门槛,正怔怔看着她,他身后还跟来一人,隔壁酒肆的掌事娘子,久娘。


    久娘手里提着食盒,闻声,掂了掂脚,目光探过潘望仁肩头落向院中,却在扫及尹逸的瞬间,眸光重重震颤一瞬。


    尹逸一时语塞,垂眼手中的字条银票,又看了看两人,心虚地指了指树,憨笑两声:“是…是白羽……”


    白羽白色羽翅扑扇一下,应声落去尹逸肩头。


    潘望仁一拍大腿,“你这孩子吓我一跳!同头畜生又什么好说的?”


    尹逸傻笑着不说话,上前接过小箩筐,满满一筐,桑果垒成一座小山,顶上不时滑落几颗果子。


    尹逸朝久娘点头示意,拎着筐往厨间走,洗净装盘,另拿出十几颗盛入木盆捻出汁,加水再滴入几滴白醋,缓缓搅匀。


    而后,轻轻抬手,抚了抚依偎在肩头的白羽,近乎呢喃道:“眼下豫章不太平,白鸦又极为惹眼。若让暗处的人盯上,定不得安生。委屈你在盆中浸两炷香时辰,待染回墨色,便可安心往来万溪豫章。”


    白羽喉咙里咕噜一声,毛茸茸地缩在尹逸肩窝,轻轻啄了下尹逸耳垂,张开翅膀扑进了木盆中,全当沐浴似的扑腾起水花。


    尹逸垂眼瞧了片刻,唇边轻轻弯起,端着洗好的桑果回屋,屋内隔着一门竹帘,却忽的炸起争吵声,尹逸心头一跳,脚步顿住。


    潘望仁怒气勃然:“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久娘冷声讥诮:“我能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半截入土,却作天作地还要折腾!你要折腾给谁看?!”


    久娘扔下这句话,一把掀开帘子,正对上尹逸,她眼皮上下一翻,眼底火气似要喷射而出。


    盯了好半晌,却也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蹙眉,指尖一戳尹逸肩头,没好气道:“死人衣服,赶紧换了。”


    “把你的残羹剩饭拿回去!”潘望仁在屋里嚷。


    久娘回头,隔着竹帘,恨恨剜他一眼,再次点了点尹逸,而后袖子一甩,大步流星地出了院。


    尹逸怔愣住,低头看了看,身上衣物,难怪他看着这衣裳眼熟,原是潘嘉大哥的衣物。


    她唇瓣轻抿一下,眼底染上惆怅。


    潘嘉大哥启蒙稍晚,可自十岁上考进府学,其后便次次稳坐魁首。她入豫章时年纪尚小,自那时起便时常受他照拂,求学,求生,皆是如此。


    他过世六载,衣物却崭新如故,可见保存之人用心。


    竹帘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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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掀开,潘望仁望过来,神色僵硬,一时竟有些像顽固刻板不肯低头的老头,尹逸却看出他强撑镇定下的失惶。


    潘望仁背起手,“你知道了。”


    尹逸轻轻点头,小心翼翼扬起暖笑,回身指了指院中晾绳上的两片禅纱,“潘叔,这件外裳跟了我许多年,昨夜却被划扯成了两截,潘叔可能教我用针线缝补?”


    禅纱薄得透光,经正午日头一晒,没多时便干了大半。


    潘望仁没说话,走过去摸了摸衣料,转身回屋摸出针线篓,“你放着吧,过几日来拿。”


    尹逸笑着应下一声,大剌剌往案前一坐,对着久娘送来的一桌“残羹剩饭”,不客气地拾起筷子,一筷一筷往嘴里送,塞得满满当当。


    “近日事多,我都忘了同您说,”她托着下巴嚼嚼嚼,含糊不清道:“我入考场时,用的是潘大哥赠我的紫藤狼毫。”


    潘望仁坐在榻边,缓缓抬起眼看向她的背影。


    “似乎…已有数回了……每逢如此,头名总能落在我头上。”


    “我总觉得,是潘大哥暗中助我……”


    尹逸漫不经心,没等咽下,又夹了一筷东坡肉塞进嘴里,嚼巴两下,香得眯起了眼,一副沉醉模样。


    潘望仁湿润的眸光闪了闪,哽在嗓子眼的浊气呼的一下,散了。


    他低下头,黑色线头捻在粗粝生茧的指腹上,抖擞着绕了几圈,“过几日,便是嘉儿忌日,你……你可想……”


    她眼眸倏亮,立时回身看他,“当然想!我同您一道前去。”


    潘望仁手上动作一顿,轻轻点了下头。


    尹逸眉眼一弯,您总算松口了。


    两炷香后。


    小院墙头倏地飞出一只乌鸦,肆无忌惮地破云入空。


    尹逸把包袱挎在肩头,朝院里挥手,“您放心,我近日都在豫章,时不常便来看您。”


    潘望仁笑着连连点头,“下回再来,定给你备上炖肘。”


    潘望仁一路目送,待人回身走远,才不舍地回了院。


    他没回屋,在院中站了许久,才像支撑不住似的,扶着腰缓缓在明堂石阶上盘腿坐下。


    潘望仁静静凝着院中的柿子树,梢头的叶子快落光,稀稀拉拉挂着一两片残黄。


    他日日扫,日日落,年年扫,年年落。


    一阵风过,又飘零下一片。


    潘望仁轻轻笑了笑。


    幸好,今年的柿果硕大累累,甜得齁人。


    一晌午过去,尹逸气消不少。


    毕竟拿人手短,她也不是轻易撂挑子的人。


    做小厮又如何,低秦衍一等又如何,她只管埋头做事还债便是,秦狗若是出言不逊,便只当他在放屁,她尽可充耳不闻。


    尹逸在心底默念,秦衍是狗只会放屁,秦狗只会放屁,秦狗屁!


    几遍之后,气血畅通,浑身舒畅。


    转过一处拐角,秦府便没几步了。


    尹逸昂首挺胸,故作轻松地哼起了小曲儿。


    “走水了!救火!快救火!”


    “城南走水!”


    “快报潜火队!”


    吵嚷声越来越大,街巷上,行人脚步停驻寻声而望,不时有人推开院门,探身张望。


    尹逸微怔,顺着众人视线迟疑回望过去,白日不见火光,灰烟浓浓却已卷上天际。


    尹逸眸光倏而一颤。


    那个方向……是……昨夜柴院……


    “轻鹤。”


    喧阗吵嚷声中,忽而混入一道极轻的唤声。


    虚弱,浅淡。


    尹逸回眸。


    席誉一袭霜白,静立长街,隔着人潮无声望她。


    他眼底泛着凉意,却似竭力压抑着某种情愫,静静望着她。


    身后浓烟漫天。


    他二人相视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