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师侄，姬公子有事找你。”


    这日清晨，南玄派上下正为婚礼忙碌，聂长老找到楚绝，快步上前传达。


    说完，见她从星摇殿出来后便脸色阴沉，不由好奇：“师侄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那许长生出了什么岔子？”


    楚绝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有什么分身秘术，能让一个人的意识进入另一具身体？”


    聂长老对这丫头一贯的没礼貌略感不满，但还是认真答道：“魂魄与肉身本就圆融一体，难以分离。你所说的秘术，若非那些不惜拆筋剥骨的邪修手段，恐怕也只有奉月族的功体才有可能办到。”


    奉月族……


    楚绝眉头紧锁，回头望了一眼星摇殿，喃喃道了句“不可能”，这才转而问道：“宣凌找我何事？”


    “他在后山洗浪台。”


    楚绝心下了然。


    许长生并不知道，南玄派的洗浪台由多处山洞相连，而“裳儿”的身体正被安置在其中一处。


    因此，即便常栩本人已离开此地，仍有弟子重重把守。


    楚绝走近洗浪台，迎面看见几张熟悉面孔。


    墨宁已扮作南玄弟子模样，对她道：“楚丫头，怎么才来？殿下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快进去吧。”


    楚绝却停下脚步，问道：“听说裳儿姑娘出事之时，你就在宣凌身边。能否告诉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宁苦笑一下：“这件，你还是亲自问殿下吧。”


    洗浪台内，往日的重重禁制已然撤去，只余一道水色灵力流转的阵法，维系着少女悬于半空的身体。


    下方，身着大红色婚袍的宣凌正静静伫立。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我知道你也念着裳儿。随我……再看她一眼吧。”


    静默片刻，楚绝终于还是开口，试探性地问道：“你对裳儿姑娘用情至深，何以今日要娶害死她的仇敌？”


    宣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很恨许长生，是吗？”


    楚绝道：“我以为是害死了裳儿姑娘。”


    “你是这样想的……”宣凌低声道，“也好、也好……恨吧，总比连恨都做不到要好。”


    “难道许长生真的——”


    见他这般反应，再想起常栩先前所言，楚绝心神激荡，质问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又被她生生咽回。


    宣凌并未察觉她的异常，只是继续凝望前方沉睡的少女，仿佛没个尽头。


    “殿下，婚礼马上要开始了。”


    直到洞外传来墨宁的提醒，宣凌才收回目光，与楚绝一同离开洗浪台。


    临走之际，他轻轻挥手，“轰隆”一声，墙壁斗转，很快将洞口彻底封死。


    而后，宣凌头也不回地走向山顶大殿。


    *


    南玄的这场大婚，近日已成为修真界最瞩目之事。


    巫阳城内一场指控，将苍华掌门疑为奉月族的消息昭告天下，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紧接着又毫无征兆地收到成婚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在修真界掀起轩然大波。


    到了婚礼这日，南玄山下，百余名各派高人、散修络绎不绝，场面竟比当年的道清大会还要热闹几分。


    这些人各怀心思，皆为一探究竟。


    崖顶星摇殿外，宾客陆续入场。


    伏幽派的黄云与洛执剑早早赶到，他们坚称许长生身负罪责，对这场婚礼颇有微词。


    青离宫则由杜泽良为代表，虽非宫主亲临，分量亦是不轻。镜花门的霍斩龙依旧冷着脸，叫人看不出想法。


    不过，最让众人意外的还是天元宗，竟是宗主段巍亲自前来，身旁跟着长老唐宏，皆是门派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场宾客不由得窃窃私语，都觉得奉月族虽然罕见，但也不至于劳动天元宗主大驾把？还是说其中别有蹊跷？


    议论声在苍华派众人出现时，短暂地静了一瞬。


    在全场注视下，庚微走在最前，身后跟着韩尚同、沈星河、陆小满，以及一位青衣蒙面的女子。


    连日来，因许长生之事，苍华派众人多受诘责，此刻又见在场修士众多，心情皆十分沉重。


    因为他们意识到，今日恐怕要有大事发生。尤其是知晓宣凌魔族身份的沈星河与陆小满，更是难掩忧虑。


    韩尚同身旁，乔装前来的岳婉吟望见杜泽良正盯着自己，显然已经认出来了，脸上写满震惊与不满，却又无法当场发作，神色颇为精彩。


    她心下默念一句抱歉，只当没看见，随苍华派众人一同落座。


    很快，星摇殿外便已人满为患，包围了整个山顶。


    邓长山这才姗姗来迟，大笑着走到广场正中，拱手行礼，说些“蓬荜生辉”之类的客套话。


    这位掌门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道袍，一张老脸上堆满笑容，仿佛真有什么大喜事，因而由衷高兴。


    宾客们却心思各异，对他的热情并未过多回应，气氛显得有些古怪。


    天元宗的段巍首先开口，却是询问起“姬长老”的来历：“不知他究竟是何来历，此前未曾听过，竟然劳动邓掌门亲自主持婚礼？”


    “我听闻这位姬长老曾指认许长生杀害他的爱人，怎的没过两日便要成亲？”镜花门的霍斩龙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难道是因为发现对方是奉月族，起了别的心思？”


    伏幽派的黄云急忙道：“那许长生与我派弟子失踪一案有所牵扯，在事情查明之前，我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你们手中。”


    洛执剑补充：“还请邓掌门交出许长生，让她与我等当面对质，以明真相。”


    聂长老向来与他不对付，出言讽刺：“洛兄此言未免冠冕堂皇。奉月族于修行有益、当世罕见，阁下今日为何而来，大家心知肚明。”


    此话戳破了今日大多数修士心中的想法，一时无人敢接话。


    “诸位稍安勿躁，”邓长山仍是笑容满面，“今日乃大喜之日，有何疑问，不妨待婚礼结束后再议，定然知无不言。”


    段巍与霍斩龙对视一眼，二人皆知邓长山为人圆滑、趋利避害，此刻还能如此气定神闲，事情绝不简单。


    “镗——”


    沉厚的钟鸣轰然响起，金声玉振，自山顶荡向四野，良久方息。


    众人自觉安静下来，齐齐望向远方。


    层云之中，霞光流转，两道明红身影在彩鹤牵引下缓缓行来，落于挂满红绸的广场中央。


    微风扬起满树花瓣，纷飞缭乱，迷人眼目。


    待红绸飘落，新郎转过身，面容终于清晰呈现在众人面前。


    人群最前方，韩尚同与岳婉吟虽听得陆小满提过，却始终无法相信，如今亲眼所见，仍不免万分震惊。


    不独苍华派，在场有不少人都曾见过宣凌，尤其是天元宗的唐宏，“嚯”地拍案而起，喝道：“是你！”


    段巍深深看了宣凌一眼，对邓长山道：“邓掌门，此事需得有个解释。”


    邓长山故作不解：“段宗主何出此言？这位是我派的姬长老，诸位莫非相识？”


    唐宏只觉他睁眼说瞎话：“邓掌门还要狡辩不成？此子曾在天元宗关押两日，我岂会认错？他分明就是宣凌，与魔族脱不了干系！”


    杜泽良也道：“此人确是宣凌无误。”


    邓长山不慌不忙：“此话言重了。我不管他是不是宣凌，只提醒诸位，姬公子自昆山而来，印信俱全，做不得假。莫非诸位认为昆山也与魔族有涉？”


    听到“昆山”二字，众人顿时迟疑。


    霍斩龙缓缓道：“唐长老的话确实不妥。当初苍华派将宣凌交予天元宗，也未能证实他是魔族。”


    黄云道：“没错，事情未查明就让人下落不明，今日既然得见，天元宗就没个说法？”


    “这……”


    唐宏一时语塞。


    “诸位误会了。”


    段巍心知因宣凌之事，很多门派颇有微词，转向宣凌道，“当初是天元宗办事草率，幸而你平安无恙，实乃幸事。只是未想阁下还有这般身份，当真士别三日。”


    他心下盘算，昆山皇族向来遗世独立、不入凡尘，为何会有弟子在苍华，又与奉月族牵扯……


    杜泽良看了眼常栩，不解地问宣凌：“你既无恙，为何不回苍华，反来了南玄，还要与许长生成婚？”


    宣凌淡淡道：“我从前与师姐有些误会，如今终于冰释，自然喜结连理。”


    陆小满终于忍不住开口：“宣凌！你怎能如此对待大师姐！”


    宣凌笑着反问：“怎么？师弟便不能与师姐成亲么？”


    陆小满被噎得一时无言。


    她实在看不惯宣凌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又气又急，几乎要脱口说出他的魔族身份，被庚微及时阻止。


    现场安静下来。


    见无人再提出异议，邓长山清了清嗓子，宣布婚礼正式开始。


    丝竹管弦之声悠然奏响，伴着直破云霄的唢呐激荡山间，连流云都为之震散。


    宣凌挽着常栩的手，一步步踏过刻有云水纹的玉阶，走向最高台。


    在下方众人的注视下，二人同时朝拜天地，向浩瀚青天与厚土深深叩首。


    自始至终，常栩都异常安静乖巧。


    随着一声“对拜”，符阵自他们脚下骤然亮起，两道细小金芒分别没入二人的眉心。


    婚契结成。


    宣凌愉悦地说：“师姐，我们成亲了。从今往后，你再无法摆脱我。”


    契约的力量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涌动，如同一条看不见的锁链。


    常栩凤冠上的流苏轻轻晃动，遮蔽了部分视线。她望着面前模糊身影，想起焕山那场更为莫名的婚礼。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宣凌就喜欢上了“裳儿”。


    她早该发现的，否则也不至于造成今日局面。


    常栩轻轻叹了口气。


    宣凌似乎听见了，问道：“师姐后悔了？”


    常栩的语气异常平静：“事已至此，没什么可后悔的。”


    宣凌道：“是啊，毕竟已走到这一步。”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萦绕天际的彩鹤渐渐散去，象征着这场婚礼已落下帷幕。


    镜花门的霍斩龙开口道：“既然好事已成，邓掌门，该是让我等相问了吧？”


    黄云与洛执剑立刻站了起来：“慢着！许长生涉嫌伏幽派弟子失踪，理应让我们先审！”


    眼见下方人情汹汹，宣凌笑道：“师姐若是不想理会他们，可以求我相助。”


    “没这个必要。”


    常栩摇了摇头，一把掀开盖头，露出精心妆点过的明艳面容。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她的脸上并无多少黯然颓唐，目光依旧灼灼，带着一贯的倨傲自矜。


    众人都能感觉她功体被抑制，却仍不敢小觑。


    宣凌对常栩的反应并不意外，扬声道：“既然娘子同意，那便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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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幽派众人上前一步，黄云厉声道：“前日许长生亲口承认，其身上剑穗确为我派弟子之物，证据确凿。南玄擅自将人带走，我等姑且不计较，但如今，是否该将她交予伏幽派了？”


    庚微道：“此事尚未查明，黄长老莫要妄言。你所说的弟子，一年前曾潜入苍华意图行刺，为长生所擒，此事我派众人皆可作证。”


    黄云冷笑：“空口无凭！人已经没了下落，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有意包庇许长生？”


    “此言差矣，”邓长山插话道，“只要人还活着，岂会找不到下落？正巧我南玄有一法宝，有寻人之用，若贵派需要，尽可借去一观，想来定能真相大白。”


    黄云面色一僵，料想不到会有此一出。


    他本意只想借机拿下常栩，自然不肯，强辩道：“不行！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一起作假？无论如何，许长生必须由我们等带走。”


    邓长山故作惊讶：“哎，伏幽派复仇如此心切，怎么连人是否活着都不愿查看？”


    在场众人也都看出了黄云的心思，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


    邓长山遗憾地说：“既然伏幽派无法证明罪在许长生，便不能让你们将人带走。”


    常栩意外地看了宣凌一眼。


    宣凌道：“师姐一心诛魔，岂是滥杀无辜之人？我自然要还师姐清白。”


    看起来十分贴心，却是不合时宜。


    常栩原以为今日这场“公审”能够坐实她凶手之名，为了能降低威望值，已做好全盘承认的准备，倒是没想到南玄派会帮她澄清。


    如此，只能自己来了。


    常栩摇了摇头，走上前一步，站在高台边缘，在众目睽睽之下挽起袖子。


    “诸位此来，多半是为了这个吧。”


    在场众人多数修为不凡，在她手臂露出的那一刻，便都看到了那块属于奉月族的青色花纹。


    “她真是奉月族！”


    随着这一事实的揭露，现场顿时一片哗然躁动。


    常栩听到系统提示威望值已降至200以下——比预想少，尚未达到“身败名裂”的标准。


    她看了眼苍华派众人，明白是他们仍在苦苦支撑，坚信于她。


    常栩暗自叹气，这就是平日太要面子的坏处。


    “恐怕不能再让许长生留于南玄了。”


    段巍缓缓起身，环视众人，语气不容置疑。


    “既然诸位争执不下，唯有将人交由天元宗，定会给大家一个公平公正的处理。各派若有异议，皆可派人同往天元宗督看。”


    霍斩龙与杜泽良眉头紧皱。


    伏幽派的几人却未作声，他们意识到自己无法带走常栩，那还不如交给天元宗，还能寻到接触的机会。


    眼见几大派就要定下常栩的去向，苍华派终于行动。除了庚微负手留在原地，其余弟子全部飞身掠向高台，赶往常栩身旁。


    杜泽良原本只是围观事态，见岳婉吟也随之前往，急忙起身阻拦：“婉吟！快回来！此事与青离宫无关，莫要掺和！”


    岳婉吟却已下定决心，道了一声抱歉，身形早已闪出数丈。


    一时之间，高台上多了数道身影。


    段巍最先落定，他修为高深，并未将阻拦的苍华弟子放在眼里，随手便欲将他们击退。


    却见一人非但挡下此招，竟还迎面出手，猝不及防削破了他的衣角。


    段巍一怔，感受到功法中似有同源气息，难得动容，问道：“你是苍华弟子，为何会使天元宗功法？”


    韩尚同默然不答。


    另一边，黄云也跟了过来，被沈星河与陆小满拦下。


    今日他心中多有不快，出手便没了轻重，三两下就将二人打得连连后退。


    可即便如此，这两人还是死死挡在常栩身前，寸步不让。


    黄云没时间与他们纠缠，心道算你们倒霉。


    眼中凶光一闪，他手中长剑疾刺，直直没入陆小满肩头，同时挥掌将沈星河打出去数丈远。


    “不……不行……”


    陆小满手臂颤抖，兵刃已然脱手，却仍不退让。


    黄云正欲再下重手，一柄漆黑长剑架住了他的招式。


    出手之人，竟是本该功体受制的常栩。


    “够了。”


    所有人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停手，全部看向常栩。


    陆小满不顾伤势，失声道：“师姐！你怎么会……”


    常栩低头看了眼弥漫黑气的手，这还是她第一次动用魔族功法。


    当初之所以修炼它，就是为了这一日。


    “你果然与魔族有染！”


    段巍神色骤变，挥袖震开韩尚同，手中释出毫无保留的灵力，闪身擒向常栩。


    “莫非前年道清大会的变故，也是你所为？”


    常栩不置可否。


    这是，宣凌终于有所行动。他拦下了段巍的招式，盯着常栩，幽幽道：“师姐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段巍厉声道：“我不管你是姬长老还是宣凌，先前是天元宗错怪于你，日后必当登门赔罪。但许长生我必须带走，你莫要包庇。”


    宣凌轻笑一声，问常栩：“师姐，你想去哪里？”


    常栩说：“你不是让我跟着你吗？”


    宣凌嘴角弯起：“这可是师姐亲口说的。即便是地狱，也要陪我。”


    他转过头，对段巍道：“宗主不必登门赔罪，因为你并未错看于我。”


    “我确实是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