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卫淮不信。


    他从那天起，经常光顾那家咖啡店，自己去也好，带朋友去也好，他期待着看见对方的窘迫。


    毕竟在高中时就读的贵族院校，也有不少是因为摇号入学的幸运儿，放不下优渥的教育资源，于是勤工俭学也要留在这里。


    当他们被窥见在便利店里弯腰整理货柜，又或是在高端餐厅充当服务生时，都会从眼睛里透出一种窘迫。


    但是唐墨没有，她似乎对一切接受良好，带着礼貌的面具对待陌生又或是已经认识的顾客，对待时不时朝她投向探究视线的卫淮。


    她甚至在面对客人对其他服务生的投诉中也负起责任，挡在他们的身前，承受对方的怒火和顺着发丝流到围裙上的咖啡，按着他们的后脑勺，鞠一个同样深的躬。


    所以卫淮看不懂，猜不透她，她好像被剔除了羞耻的可能性，永远大方自信，永远拥有解决事情的能力。


    卫淮认知中她第一次迟到，就是在那不久之后的一次拍卖晚宴。


    她仍然是蓝色格子衬衫，胸前晃着工牌，姗姗来迟，和所有人漫不经心地打了在招呼。


    但是因为一个噩耗的出现，大家对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卫淮的账户被冻结了。


    是竞争对手下的绊子，给传销组织下了单，在无尽的借款骚扰中，被警局以调查为由暂时冻结了，而剩余人员虽说家世优渥，但也没有在几天内拿出融资金额那么大数字的可能性。


    如果不能解决，这意味他们的评奖即将泡汤。


    大家商量着每个人出一点，省吃俭用来凑一凑，自然而然就对这个团队中唯一的“贫民”没有好脸色看。


    卫淮注意到了她衣角的脏污，微微皱眉，“去卫生间处理一下。”


    也是给了她避开当时众人怒火的机会。


    当天晚上他的账户上就收到了一大笔打款，署名史蒂芬。


    那个总是醉醺醺，邋遢的酒鬼，唐墨的房东。


    他打电话去追问为什么，才得知，那天在街上发生了枪战和爆炸，那是唐墨正在兼职时间段，第一时间带着顾客到了后室躲藏，全部员工，包括史蒂芬的侄子，全部毫发无伤。


    她甚至在全部撤离之后，得知又有同国籍的人躲进了咖啡厅，硬生生在枪声为背景音的爆炸中又回去，把那个瞎了眼睛瘸了腿，体重是她的两倍的家伙拖了出来。


    史蒂芬的描述很夸张，语气很激动。


    他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c国女孩这么猛，就因为是同乡，就义无反顾地冲回去了。


    “她没有要我的感谢金，但间接性提起了你们的创业资金有些匮乏。”


    “如果不是爱丽，我不知道怎么和罗德（侄子）的父母交代，他蠢得很，在监控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往大街上跑！”


    “我相信爱丽所在的团队不会坏到哪里去，你不要推脱了，希望你们能够在a国大赚一笔，然后分红让我再赚一笔...”


    直到挂断电话，卫淮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脑袋里一直循环播放着关于她的那几段话。


    光靠言语描述是很匮乏的，但是卫淮无法想象那一幕。


    因为在a国枪战算不上罕见，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不论面临多少次都不会哪怕消减一点儿。


    他青年时期某个来到a国度假的寻常夜晚，就在阁楼上听见了频繁的枪响。


    他僵住了，除了怦怦跳的心脏，什么也感受不到，大脑一片空白。


    在长久的时间内，他浑身发抖，什么也没做，只是维持着身体的重心，克制住腿软就花光了所有的毅力和力气。


    直到一切归于寂静。


    直到器械的火光彻底归于黑暗。


    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存在着，感觉到自己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


    而那之后的无数次，也仅仅就像意识到“下雨应该往家里跑”一样，远离薄墙体和窗户，被恐惧占据身体，动都动不了。


    所以他不明白，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的，甚至是一个女孩，是怎样说服自己去做到这些的。


    即使是六年之后的今天，他也仍然不明白。


    所以他突然很想问问对方。


    但是手机一直重复的忙音和“通话中”的机械女音，让他短暂意识到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于是他按灭了屏幕，在脑内不断重复着张晶的话，惊诧地发现，所谓的“不幸”好像已经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卫淮总是想要否定他十九岁的幼稚，想要证明他当时足够成熟，有能力靠自己活下去，可以获得林嫣然的芳心。


    但他现在其实心知肚明，现在和多年前的自己就是天差地别，脱胎换骨。


    而一切改变都并不来自“想要追逐林嫣然”的决心，而是一次又一次和唐墨一起遭遇挫折，在京城势单力薄地打拼，第一次注册公司，第一次为员工缴纳社保，第一次被前辈因为家中关系信任得到合作，又因为做的一团糟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唐墨在这些时刻，全部和他在一起。


    憋着一股劲从学校里狭窄的活动室，到郊区法拍得到的“闹鬼”小别墅，再到如今矗立着的带着“华盛”字样的五十层超高写字楼，每一天，都和唐墨在一起。


    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才做出的程序，在应用商城的下载榜上一点点爬升，再到“华盛出品，必是精品”的名声被打响，全产品被评上国奖...


    从胆怯、自负的十九岁，到如今在业内首屈一指，再也不用因为bug痛哭的二十七岁。


    因为害怕被永远有目标，永远执行力满分的唐墨丢下，他才固执地把对方困在秘书的位置上，希望她能永远带着自己一起走，一起进步，不要接触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不要再只给他一个背影，让他去无望地追逐。


    他绝对是渴望与唐墨相处的，但他同时还嫉妒，嫉妒着这个似乎从出生起就拥有精神上领先他人的怪胎，所以即使在对方每天深夜守候、耐心开解时心动，他也恨，恨她永远不为任何事情忧心。


    除了钱，她什么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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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花钱如流水，从不吝啬钱财的卫淮对她收紧了钱袋子，试图把飞鸟困在笼中充当一辈子金丝雀，就可以不用仰望。


    但她终归还是飞走了。


    ....


    要怎么做才可以。


    要怎么做才可以。


    要怎么做才可以。


    卫淮问自己。


    其实答案是有的。


    走快一点，再走快一点，追上她，站在更高的牌桌上拥有和她频繁对话，不得不合作的资格。


    但是他走不快。


    没有唐墨，他走不快。


    他现在无法奢求再如同曾经一样，被牵着手带着往前走，他只能艰难地在泥泞地地追寻着随时可能消散的影子。


    只有靠近对方他才能自在，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他才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才能拥有往上一层楼的野心。


    卫淮这时候才明白，他想要...想要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似乎从一开始就是。


    只不过他之前不愿意承认，一个传统意义上什么都有，有钱，有前赴后继的女孩，有和谐的家庭溺爱他的长辈的人，竟然想要成为一个小城镇里出来，每天因为生计发愁的家伙。


    一旦意识到，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就像张晶所说。


    只要意识到，就会变得不容易满足，变得不像自己，再也不能浅显地快乐，一旦习惯了行使权力和向上爬的感觉，就永远无法舍弃。


    想要赢。


    十九岁，反对优绩主义，只想要躺平、挥霍钱财的卫淮在二十七岁说出了驳斥少年时期一切原则的话语。


    “想要赢。”


    “想要得到她的认可，得到她的注意，想要重新成为被辅佐的贤明君主。”


    不论唐墨现在在哪里工作，为谁工作，都绝对逃不开最基本的金融行业，只要还在京城，只要还在c国，只要华盛有能力，就能直接把对方所在的公司收入囊中。


    再怎样，唐墨没有世代积累的原始资本，就不可能超越华盛，短暂的时间内去到别的管理层几乎不可能，也不可能在五年内升上骨干位置。


    所以就算是他本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是精神匮乏的“新人”，但仍然拥有补救的资格。


    他想到这里，原本的沮丧一扫而空。


    他看着窗外一朵朵绽开的烟花，心情突然舒畅起来。


    他不会走张晶的老路，他一定可以做的比张晶更好。


    他一定可以重新让唐墨成为他的员工，听他的话，让唐墨为他出谋划策，陪伴他出席每一次酒席和宴会，永远站在他的侧后方，成为他的底牌。


    唐墨、唐墨、唐墨


    这个名字不仅仅被一个人沉重又频繁地提起。


    “唐墨、唐墨、唐墨。”


    何绥然仍然能够清晰回想起来，在刚刚来到华盛的时候，自己也曾经这样频繁，这样心中复杂地，叫起过对方的名字。


    只不过那时，是咬牙切齿，带着恨意叫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