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幽深，巨大的悬铃木遮天蔽日，曲折小径藏在林中，这条小道从求如山通往大路，层叠交错的树冠下空气静谧。


    逍遥剑派遴选大典还未结束，求如山似乎还沉浸在招生的火热气氛中。


    似乎。


    有人问：“师妹，我们还要等多久？”


    灌木丛动了动，传出一道镇定但敷衍的女声：“就快了，就快了。”


    要是有逍遥剑派的弟子在这，定能大惊失色认出——这不是砚霜真君门下的宿溪风师兄、祝遐宁师姐嘛！


    两位光风霁月的修士，此刻正艰难蜷缩高挑的身量，挤在约莫一米高的草丛中。


    左男右女，都是青年模样。做师兄的锦衣玉袍，偷鸡摸狗也神采奕奕，像下界的富家公子哥。


    旁边师妹衣衫朴素，白衣垂在地上，冷冷淡淡似月宫神仙，仔细一瞧，深黑眼中缓缓飘出几缕幽怨。


    祝遐宁：“失策，应该吃过午食再来的。”饿了。


    她压低声音，宿溪风眨巴眼，也悄悄说：“我带了桂花糕。”


    一阵窸窸窣窣，他向后挪挪，右手翻转，“探囊取物”法炉火纯青，热腾腾的糕点瞬间浮空飘在掌心。


    祝遐宁纠结片刻：“……算了，还是不吃了。”


    毕竟她是来杀人的。


    灌木深处，剑被单手摁在地上，止不住嗡鸣。


    同一个梦境反复出现一周，这份杀意也酝酿了七天，直到随手挑的配剑也有所觉。


    祝遐宁是个穿越者。


    百年前，她作为一名婴儿再次降生，从现代社会来到截然不同的修真界。


    直到七天前，她打坐时忽然入梦，梦见上辈子晚自习偷看的小说，才知道——她穿书了。


    小说名为《武道天尊》，讲述一位经历灭门惨案的少年，通过体修之路问鼎大道，虐炮灰，收后宫，开宗立派，成为……对不起没看完。


    被后门蹿出的值班老师夺走手机，阅读记录还停留在主角刚晋升成当世唯一的大乘期大能。但不用想，只要作者脑子不出问题，结局一定是标准龙傲天飞升。


    高中生祝遐宁看得有多爽，发现自己穿书的修真者祝遐宁就有多痛苦。


    回想一下剧情：


    龙傲天睚眦必报，打脸炮灰——她好像就是炮灰中一员。


    龙傲天复仇退婚女配——其实高中生祝遐宁就不怎么喜欢这情节，如今发现这个退婚女配变成师妹后，她更讨厌了。


    龙傲天摧毁第一剑宗，成立自己的门派——怎么办，自家宗派要完蛋了！


    祝遐宁：天道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告诉我：)


    发现这个震碎世界观的惊天大秘密后，她还发现自己无法将秘密宣之于口。


    要是早知道十几年，她定会带上佩剑去东域斩断小说男主和师妹的姻缘。


    可如今剧情已经开始，稍一打听就能知道东域发生的叶家灭门案，而退婚情节的背景、即将被龙傲天找上的逍遥剑派遴选大典近在眼前。


    祝遐宁决定做一点微小的尝试。


    尝试一：在路上截杀龙傲天。结果：失败。


    尝试二：推迟遴选大典，支开师妹。结果：失败。


    尝试三：和师妹合理范围内剧透龙傲天的存在。结果：失败。而且更糟糕的是，师妹更加坚定要留下来斩断因果。


    尝试四：遴选大典到来，终于亲眼见到龙傲天，她试图干扰剧情——最奇怪的地方出现！她突然变得无比忙碌，师妹师弟都凑上来，用无法拒绝的事务求助她。


    结果：一眨眼，“退婚剧情”就走完了。这下，任谁也意识到命运线的不可撼动。


    ……


    尝试N：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祝遐宁带上剑，默默蹲守在龙傲天离开必定经过的小道。


    ——她准备亲身上阵，伏击刚遭遇退婚，又被逍遥剑派拒绝，愤愤“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少年龙傲天。


    ……


    少年龙傲天叶昊还不知道死亡危机正和他的戒指老爷爷一起蹲在前方的灌木中。


    他钻进这条幽暗小道，内心充斥涌动的黑暗。


    亲人被仇家屠尽，只有他逃了出来，叶昊改名换姓，以叶凌天的身份一路北行，来到逍遥剑派所在的求如山下。


    四域仙宗多如牛毛，逍遥剑派也一定是最大放光彩的奇葩。流言纷纷，版本千奇百怪，只有一点不变：逍遥剑派只收天才。他的未婚妻就是个天才。


    抱着希冀，他从东域逃往北域，正好撞上逍遥剑派百年一次的遴选大典，他的天资果然被刷下，跪在山门前苦苦哀求想见那位谢家天骄一面，先是得来一位高高在上的白发仙人冷淡一瞥。


    “她不见。”


    接着，当事人不顾阻拦从宫殿飞身而下，落到他身前，声音如同珠盘玉落般泠泠淙淙，说要“退婚”，斩断过去十来年的恩怨。


    叶凌天的大梦忽然醒了。


    好像此刻才意识到，前十八年作为修真大族子弟的纵情声色，前十八年的懒散度日，前十八年定下的指腹婚约，全都化为泡沫。


    情绪骤然跌入低谷，他无法遏制地憎恶上面前这个冷漠的女人。


    叶凌天幽魂般踏上小径，他不知道要去哪，又想起灭他全家的人身上带有的标识，那是北域天玑宗的纹样。


    此刻，距离他覆灭逍遥剑派，还有八十年。


    此刻，距离他加入天玑宗，还有三天。


    此刻，距离他的戒指老爷爷，还有二十二步。


    此刻，距离祝遐宁的剑出鞘，只有一秒。


    “铮——”


    余光中，白虹如蛟龙般离弦划过，剑鸣慢半拍响起，剑光比声音要快，比他的反应更快！


    血液倒流，来不及躲避，他直挺挺看着剑锋迎面斩来，危机感应暴鸣——然后剑刃滑稽地绕了个弯，砍到一边的悬铃木。


    无辜树木轰然倒下。


    剑气一路接连砍倒几棵大树，地面微微震荡，尘土激起，落叶飞扬，他的惊恐凝固在脸上。


    祝遐宁：“……”


    叶凌天：“……”


    祝遐宁：“…………”


    她不死心，又砍了一剑。


    又多了一排倒下的树。


    祝遐宁：“……”不对劲。


    叶凌天一身冷汗望着突然跳出的女子。她身着白衣，飞舞的袖角绣着鹤纹，单侧耳垂挂着的红玉小剑晃动，气质翩翩，玉面朗目，眉心一点红痣，星眸含着杀意时令人胆寒。


    就是头发上插着叶子。


    ……灌木丛还传出一声憋笑。


    祝遐宁稳稳握着剑，看似没听见，实则内心震怒：——师兄就知道傻乐！再不刀了龙傲天，未来大家都要玩完！


    原作下场可惨烈。逍遥剑派满门精英都被骗回宗门，瓮中捉鳖，倒是死也死在了一起。


    心绪剧烈波动，面上仍不显，习惯性绷着靠谱师姐冷淡外皮的祝遐宁：“……你。”


    叶凌天退后一步。


    祝遐宁：“你没注意到树上的陷阱吗？”


    身后的笑声更大了。


    叶凌天迟疑地，缓慢地，摇了下头。


    祝遐宁严肃：“这次我能帮你，下次自己注意。”


    她让开一条路，叶凌天忍不住瞟了又瞟疯狂颤抖的灌木丛。


    祝遐宁眯眼，少年背影跌跌撞撞，像被吓得不轻，问她都不敢只想着跑掉。她想了想，抬起右手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食指对准后背，下三指蜷起，闭上单眼，瞄准，她轻轻吐字：“咚。”


    剑气凝就的小剑破空而出，钉入少年身体，静默几刻……无事发生。


    祝遐宁拿着剑越攥越紧，从早上就愈演愈烈的危机感此刻化为现实。


    “护体法具？”


    师兄从灌木里钻出，和她并肩，收住大笑后，嘴角仍带一抹兴味。


    “不对，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宿溪风反手变出一把扇子，上移遮住下半张脸，桃花眼好奇地扑扇睫毛，“真奇怪。”


    一个炼气期，怎么能抵挡金丹后期剑修的剑气？


    更别提最开始石破天惊那两剑。


    熟读原著的祝遐宁知道，龙傲天身上现在货真价实空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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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她深吸一口气，被她反复按下、最害怕的答案浮现在心中……其实很明显。


    ——主角。


    气运之子怎么会被一个原著都没出现过的炮灰杀死？


    所以、所以她屡屡无法改变剧情走向……


    比身为炮灰，穿进小说，亲人宗门都将毁灭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那就是明知一切即将发生，却无法言说，也无力挽救，只能看着故事沿着正轨进行。


    可比无力感先一步充斥的是沸腾的杀意。


    她定定地望着少男仓皇的背影，无数逆天而行的禁咒划过脑海。就在此时，不知理解了什么的师兄突然笑吟吟地从堪比百宝箱的储物袋中掏出一只麻袋。


    “既然没法直接伤害。”他说，“套个麻袋总行吧。”


    祝遐宁：“…………？”


    ……


    真的行。


    麻袋里的人不断挣扎，袋子一鼓一鼓，在地上蛄蛹。


    宿溪风：“辛苦师妹。”


    不辛苦，师兄有手伤，不能抬重物，祝遐宁早习惯了。她快乐地把叶凌天套了麻袋，现在蹲在边上，大肆夸奖：“师兄，太聪明了！”


    “承让。”宿溪风摇扇子，样子分外潇洒，两人兴高采烈地彼此奉承几句，麻袋里的动静消停，看起来彻底绝望。


    师兄妹二人比划两下，宿溪风：“师妹想杀他？”


    听见关键词，麻袋又迅猛弹起，宿溪风执扇骨一敲，法阵浮现，环绕束缚住勉强可判断人形的龙傲天，金光顺时针转圈，只等一声令下。


    祝遐宁见过师兄的法阵，那次秘境落入虎妖巢穴，他三息之内生生勒死了被激怒的虎王。


    越挣扎，金光旋转越快，紧紧收缩，最后挤压得哀鸣也发不出，悄无声息死去。放在人身上，更是酷刑。


    脑子里源源不断冒出需要打码的画面，祝遐宁默了默，说实在的，她起初是想给这位龙傲天幼年体一个痛快的。


    她的剑术迅如雷电，下界御用刽子手见了都叫好，血未飞出头必先落地。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左右不过一线生机，多少求道者抢破脑袋争夺那一条登天路。多少相杀、多少阴谋、多少血海深仇……这百年间，她见惯世海沉浮，杀人是常见的，对她又不常见。做出这个决定很艰难，可又不艰难。


    人终归是自私的，而师妹同主角结仇已无可避免。


    天秤一端已经沉沉压到底。无论如何，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可现在问题是，她完全伤害不了龙傲天！一下显得她曾经所有该不该杀的纠结都特别搞笑:)


    师妹表情风平浪静，宿溪风却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几乎能幻视那层表皮下乱窜的胡思乱想。


    他有些手痒，指节摩挲扇骨，顺从心意，冷不丁揉上眼前低下的毛茸茸的脑袋。


    祝遐宁：！


    “师妹想杀便杀了，不过他身上机制古怪，恐怕要费点功夫。”宿溪风看似苦恼地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还在肆无忌惮地乱揉，“莫非是家族长辈以生命下的禁制？……啊。”


    祝遐宁把他的手摘下，泄气：“不是。”


    她能说是因为“我两都是炮灰”吗？


    宿溪风发出一声长长的语气词。


    话锋一转：“那我也试试。”


    祝遐宁猛地睁大眼，骨扇轻划弧线，金光圈骤然收缩，麻袋里亮起响彻密林的痛呼——


    “呃啊啊啊啊啊啊！！”


    肢节扭断，嘎吱嘎吱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宿溪风挑眉，神气十足地邀功：“看来这禁制也不过一两次效用……”


    话音未落，金光忽然卡住，宿溪风再转手腕，法阵依旧不得寸进，活像被卡住齿轮无法运转的机器。


    “……哦？”


    两人盯着呼哧呼哧喘气的麻袋，遇到了复杂的难题。


    只不过难题截然不同。


    宿溪风笑容慢慢消失，他想：这世上还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祝遐宁勃然大怒：不是、凭什么啊！都是炮灰，怎么师兄的法术就有用，她就十剑十空？这是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