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LIKE
作品:《LIKE》 曹小姐帮贺循安排了回临江的行程。
回潞白市是去年夏末的事情,此间贺循回了两次临江,一次是眼睛检查,另一次是春节团聚。
家里人多,常有亲友和访客,贺循并不愿在家久待,暂住几日又会回到潞白,家人总劝他多待几天,但对贺循来说,面对面的聊天和电话里的话语毫无区别,而父母每每看见他在家中摸索,总会想起过去那个眼神敏锐又意气飞扬的儿子,与其暗自伤神,不如放手让他独立生活。
这次回去是贺循妈妈过六十岁生日,贺家父母养育了三个孩子,夫妻俩感情甚好,生日又是同月,贺父年龄比妻子大四岁,大半辈子精力都扑在事业上,前两年因为心脏和家庭问题已经退出了公司管理,夫妻俩在家颐养天年。
从潞白到临江开车四个小时,何庆田打算和贺循一道去,当然也要带着lucky,曹小姐安排了一周的时间,除了私事,贺循也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这事没有人告诉黎可——除了那天何胜提起。
黎可笃定自己的失业日是贺循要走那天,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每天的工作心情还算愉快。
毕竟从好处想,这份工作的确简单清净,工资也不错,雇主没什么大毛病。
小欧又来白塔坊找lucky玩,还给lucky买了个宠物玩具,是一只趴在地上又胖乎乎的黄色毛绒鸭,咬住会发出“嘎”的声响。两个小伙伴几天没见,lucky高兴地从露台窜下来扑在小欧怀里,知道自己有礼物,叼着毛绒鸭猛转圈圈,又特意跑到贺循面前,让主人摸它的新玩具。
贺循坐在蔷薇花架下,拍拍lucky的脑袋,温声谢谢小欧。
“是妈妈带我去买的,因为lucky很可爱,我想送个礼物给它。”小欧乖乖喊叔叔:“谢谢您送给我的巧克力,那盒巧克力好漂亮,也很好吃,我很开心。”
“不客气。”
贺循放下手机,“喜欢吃巧克力?”
“喜欢。”小欧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我不能多吃……小时候我经常牙疼,妈妈不让我吃这些,不过我可以每个礼拜吃一块,能一直吃到暑假。”
只够吃到暑假吗?
贺循唇角弯起的弧度只针对认真可爱的小孩,眉宇和眼睛的线条清晰明锐,问:“你妈妈也爱吃糖?”
“嗯……”
小欧觉得贺循的语气好像有种微妙的变化,是另外针对他妈妈的,认真想了想,“我妈妈也不是很喜欢吃……但她牙齿比我好,每次都帮我吃掉一些……”
贺循唇角扯平,好像很淡又敷衍地笑了下,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
小欧礼貌说完谢谢,不再打搅贺循,带着lucky一起去玩。
两个小家伙在花园里玩捉迷藏,玩到兴起,lucky扑腾着舔小欧的脸蛋,小欧两手搂着要抱起它,贺循安静听他们玩闹,黎可从厨房走出来,端着切好的水果,拿来了清凉饮料。
她叫小欧和lucky休息,又竖起嘴巴“嘘”了下,招手让他们过来。
她们仨都喝橙汁,只有那个人喝茶。
lucky当然也有份,黎可悄悄给它倒了一碗,小狗欢天喜地地把脑袋埋进水盆里,小欧看它喜欢橙汁,再把自己的鲜橙汁分一半给lucky。
贺循能听见,当然也能知道。
他摆出惯常的冷淡态度:“黎姐!”
黎可无视雇主的气势压迫,振振有词:“今天天热,刚才他们跑来跑去,lucky都累得吐舌头了,要多喝点水补充水份。”
贺循薄唇微抿,并不是禁止lucky喝橙汁,纯粹是对她擅作主张的不满。
只是大人之间的龃龉最好避着孩子,等贺循从临江回来,肯定会有惩罚条款和措施要跟她谈。
小欧紧挨着黎可坐,听着他俩说话,觉得贺叔叔对妈妈有点冷还有点凶,又很疑惑,悄声问黎可:“你比贺叔叔年龄大吗?他为什么要喊你姐……”
黎可嘴里的橙汁差点喷出来,猛咽下去后在喉咙里咳咳呛住,伸手把小欧的嘴巴捂住。
她偷瞟一眼贺循,他坐得远,脸上那副表情不确定有没有听见小欧的话,也是声量小小:“当然啦,贺叔叔还很年轻没结婚呢,你这个小屁孩都快比妈妈高了,再这么嗖嗖长高,他都要喊我阿姨,再喊我奶奶了。”
贺循眉心皱起。
黎可讪笑,提高音量:“贺叔叔童颜不老,青春永驻,以后不要喊贺叔叔,喊贺哥哥吧。”
“啊?”小欧懵懂,“贺哥哥?”
“黎姐!!”蔷薇花架下的男人已经很不悦。
这回是不喜欢她跟孩子胡言乱语。
“看来您还是喜欢走成熟路线?”黎可笑嘻嘻,低头拍拍小欧肩膀,“那还是喊贺叔叔吧,太嫩的哥哥不如成熟男人有魅力。”
贺循沉气,冷言冷语:“你该去做晚饭了。”
“是吗?又要忙了。”
黎可叹了口气,怏怏走进家里。
贺循听她踢踢踏踏走进家门,真的不知道凭这个女人的德行是怎么教出现在的小欧,但教育学很明确的一点,小欧要是再这么耳濡目染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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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无事,回临江之前,贺循要去一趟上岩寺。
吃完早饭,依旧是司机过来接,贺循上楼换好衣服,lucky也套上了导盲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黎可知道他们要去上岩寺,很有眼力劲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又在厨房找点吃的喝的,打算跟他们同去。
贺循顿住脚步,侧脸稍稍倾向她:“你不用去。”
黎可诧异:“我不去吗?”
“你留在家里。”
“你跟lucky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干吗?”她也想出去放风,“家里没有人,好无聊。”
贺循又忍不住皱眉:“家里没事吗?”
她好像没有当保姆的觉悟,即便主人不在家,她的工作岗位就是这个家,工作手册上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少……即便贺循知道她在家会偷懒,也默认她今天可以偷懒。
东西都收拾好了,黎可真想去:“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吗?”
“山里的路已经修好,车子可以直接到寺门口,不需要你帮忙拿东西。”贺循语气淡定。他以前没有带保姆去过上岩寺,只是恰好上次需要她帮忙而已。
“没关系。”
黎可觉得上次挺好玩的,她还想再去寺里转转、吃顿斋饭,眼巴巴央求:“我陪您嘛。我把厨房都收拾好了,剩下的活等我回来再做……我可以去去庙里帮忙,上次我煮的茶不是挺好么,我还可以照顾lucky啊,你跟方丈大师聊天的时候,我可以看着它,万一它这次又滚一身草籽呢,我还可以帮周婆婆干活……”
她这会的语气既不懒怠也不无赖,是真的想跟着他出去,找尽理由,嗓音发软发黏。
只是听在耳里总觉得有些轻浮。
她音调拖长,尾音夹着若有若无的慵懒,让人莫名想心软,贺循心里动摇的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怪异,这种怪异说不出口,此前也冒出过很多次,鲜活生动的,像雨过天晴敲击瓦片的雨滴和滚动嫩叶的水珠。
奇妙的感觉,贺循并不喜欢,反思自己对她是不是太宽容。
他皱着眉棱,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你留在家里。”
黎可看他神色疏淡,咬住舌尖,而后把包放下,失望地拖着音调“哦”了声——她是将高兴和不高兴都摆在明面的人。
贺循带着lucky往外走。
“我送您出去吧。”黎可懒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黎可这次的确很想跟贺循出门,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吧,她也不会独自跑到深山去找一座小庙,情绪上的确有点莫名失落,但人家不愿意,黎可也没再说什么,把贺循和lucky送到门外。
她懒散倚着门,努努嘴,抱手看着——以后也很少见了吧。
巷子里走了几步,贺循没有听到回转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他能感受到某种情绪,只是依旧不愿心软,只是突然顿住脚步,扭头:“我下午会早点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这句话就是自然想说出口。
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黎可莫名愣了下,而后笑应:“哦。”
转身回家,漂亮的花园和旧式小洋楼,过几天也要告别喽——虽然不用干活的感觉很爽,没有人的家也能让她为所欲为,沙发可以躺,手机可以外放,想吃什么可以随便吃,活也可以不用干,但连lucky都不在,黎可就觉得缺点什么。
有监督的偷懒才叫爽,正大光明的休息叫无聊。
车子驶出白塔坊,从热闹市区开往僻静山里,漫长的安静后,车子在上岩寺正门停住。
lucky熟门熟路进了山门,这个时间,周婆婆还是握着扫帚在清扫庭院,看见贺循进来,她说主持在偏殿念经,把贺循和lucky带到了偏殿,贺循把lucky的导盲鞍解开,让它自己去玩。
主持大师俗姓胡,早年是贺循外公的好友,贺循的妈妈叫宋慧书,以前很喜欢这位胡伯伯,胡伯伯前半生过得自在洒脱,四十年前突然出家皈依,后来辗转到了上岩寺修行。早年的上岩寺几乎是座荒庙,山路不通,主持大师花了几十年的心血维护重建,其中也有不少贺循外公和妈妈的捐赠。
这次来上岩寺,贺循不仅是来看望主持,也是宋慧书让他来烧支香,还想求一张主持大师写的福牒带回临江,这几年宋慧书求神拜佛的虔心比以往更重,贺循知道,那是求他眼睛复明。
父母的苦心无法拒绝,人在迷茫和困境中容易敬神明,想有所依托也有所求,这样来看又难免功利。
偏殿有梵音,大师诵经,贺循收起盲杖,于香火袅袅中在蒲团坐下。
他只敬重文化,心里对神佛并无所求,佛只修灵性,修不了身体,只是听佛音过耳,心中也觉得清明,但一晃神的功夫,有句略带调笑的话语滑过耳畔:“您是来求神拜佛的?还是来出家的?”
他其实听见了。
她不信神佛,语气里有种轻飘飘的态度,但她好像又喜欢这个地方,这么惫懒的人,居然也主动要求来帮忙。
诵完经后,主持大师和贺循去了后厢房,跟他聊起佛法和修心,又感慨时间如流水,昔日的青葱少女都到了花甲之年,蹒跚学步的孙辈已是高大青年。
中午还是在寺里吃的斋饭,吃完饭,贺循听见周婆婆的脚步声从身边擦过,喊住周婆婆。
“贺先生?你喊我?”
贺循想了许久,欲言又止,最后问:“现在山里还有野山莓吗?”
“应该还有。”周婆婆麻利擦桌子,“现在有空心泡、乌莓子,野果没春天多,但现在的个头大,也更甜。”
说不清是突然心血来潮,还是不喜欢那种摆在明处的不高兴,抑或是一点补偿的心态,再想起小欧,贺循抿唇:“您能不能帮我摘一点?”
周婆婆爽快道:“行啊,待会我就去山里看看。”
贺循道谢。
下午司机按约好的时候来寺里接人,周婆婆摘了一小筐山莓,她跟贺循说摘的山莓不多,不过又大又红,保准好吃。
贺循吃了一颗,山莓柔软的口感和淡淡的甜味,是小孩子会喜欢的水果。
周婆婆看贺循的样子,似乎也不是馋这种野果的人,这都是小姑娘和小孩子馋嘴的零嘴,笑呵呵道:“贺先生,您这是给小李姑娘摘的吧?”
贺循没听懂。
周婆婆说话挟着乡音,把话重说了一遍。
“小李姑娘?”
“是喽,小李姑娘说她爱吃这个。”
贺循温声道:“您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啦,我记性很好的。”周婆婆反驳,“就是上次跟你一起来的小姑娘,她说她在你家干活。”
“您说的是……黎?”贺循回神,正色道,“上次跟我来的人,她姓黎。”
“姓李还是姓黎?是我记错了?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音。”周婆婆拍了下手,想起来,“就是那个破衣服破裤子的年轻小姑娘,我说要给她补衣服,她还死活不肯,一溜烟地跑远了,还来斋堂帮忙干活来着,说话笑眯眯的,性格挺好。”
没错,那就是黎可了。
只是贺循愣了下,迟疑蹙眉:“年轻小姑娘?您是不是………看错了?”
三十八岁的妈妈,怎么也不能称之为“小姑娘”。
“怎么会看错,我眼神怪好的。”周婆婆笑道,“我瞅着她也就二十出头,头发弄得花里胡哨,灰的白的紫的,跟我那读大学的孙女差不多……是不是家里穷?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也怪可怜的……”
周婆婆唠叨着,贺循心头蓦地一跳。
怀疑一旦产生,疑窦瞬间丛生,像敲碎了薄玻璃一样,猛然有东西迸出来——是那些他置之不理又毫无必要的直觉。
除非是犯罪——没有哪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会有个七岁的儿子。年轻女孩也不会有市侩谄媚的话语和浑然天成的俗气声调,还有那些水到渠成的情绪和故事,而且……毫无必要。
可独自养育孩子的单亲妈妈身上却没有属于这个年龄的厚重感和阅历,而是怪异又奇妙的轻盈和生趣,年轻的不着调和散漫无赖。
贺循神色越来越沉默,眉棱皱得越来越紧,最后缓声道:“您可能看错了。”
司机把那筐山莓放在副驾座位,把贺循扶进车里。
回程的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贺循面无表情坐着,神色冷凝,眉眼空茫尖锐,思绪游离混乱却又逐渐清晰,他打开了手机的后台应用,全屋智能的传感器提示她这一天的行动——在厨房和洗衣房来回走动,剩余的时间都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度过,并打开了电视。
他笃定她会这样,因为足够地了解,但他为什么没有对她的其他有过疑问?
还是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混淆中,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贺循找到了几个月前的一封邮件,那是曹小姐发给他但他从未过目,里面有关于新来的保姆的信息简历和健康证明。
这些东西想要求证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电话或者网络搜索。
答案很离奇,也很可笑——都是造假的资料。
贺循面色发冷,最后问司机:【她看起来多大?】
司机认真思考,回他:【大概二十四岁左右。】
贺循以往认为自己脾气温和,但好脾气的男人也会生气,他的下颌线绷紧,神色发冷发青,吐息也急重,冰冷着极力控制鲜少迸发的怒意——很容易戳穿的错误和很可笑的事情,她怎么敢肆无忌惮地撒这种谎?
因为他眼瞎无知?因为他深居简出?因为他很好欺瞒?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个破绽?
司机当然知道黎可是个年轻女生,但他也不会在贺循面提黎可,一来聋人不方便沟通,二来觉得不太符合身份。
还有另一个原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知肚明,也许其他人也这么想——贺先生年轻英俊,生活孤单寂寞,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陪伴身边很合理,而黎小姐有双钩子一样撩人的眼睛,像只花花蝴蝶,很能蛊惑男人的心。
旁人难免把两个人想象成某种亲密关系,至少不会白痴地凑上前去问,您怎么找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保姆?
司机把贺循送进了家里。
黎可在沙发上打盹,听见开门的动静和脚步声才乍然清醒,知道他们回来了。
贺循听见懒洋洋的脚步声走近,她打着哈欠又漫不经心喊了句贺先生,再蹲下来亲亲热热地揉lucky,动手去解lucky身上的导盲鞍。
他觉得可笑——他始终看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模样,总觉得朦胧而复杂,而直觉里那些想要深究她的念头和想法,又觉得是对她的过多关注而刻意漠视忽略,现在突然被吹去迷雾……其实这个女人并不复杂,只是一个懒散狡猾又善于伪装的年轻女人。
黎可解下导盲鞍,lucky轻松地甩甩脑袋,她起身,看见司机搁在一旁的山莓,睡得懵懵的脑子还没回神,呆了几秒,突然惊讶:“怎么会有这个?”
“你摘……”她改口,惊喜道,“你让周婆婆摘的吗?”
黎可仰头看贺循,她已经习惯了他那张毫无情绪的脸,自然也忽略了他眼角眉梢的阴郁沉冷,而是抱起了山莓,小小的竹编筐,宽大翠绿的树叶垫着底部,堆得冒尖的红色和黑色的山莓,好漂亮也好可爱。
她心情突然不错,嗓音愉悦飞扬:“你要吃吗?我去给你洗。”
其实她知道贺循不吃——所以是给她的吗?
黎可开开心心地抱着山莓去厨房清洗,忽略了身后男人冷白的面容和阴沉眉眼,他并不搭腔,径直走进家里。
她洗山莓,贺循在岛台洗手,长睫低敛看似无碍,但眉眼间气息和挽起衣袖的动作都冷沉,黎可笑盈盈问:“今天寺里好玩吗?”
没有回应。
黎可歪着脑袋看了贺循一眼,舌尖戳戳唇壁,又低头睃着lucky,抬抬下巴,意思是,他怎么回事?
lucky闪着疑惑无辜的眼睛,冲她摇摇尾巴。
它也不知道。
黎可眨眼,对贺循笑:“你要是不喜欢直接吃山莓,我给你做杯树莓气泡水吧?很好喝的。”
贺循垂眼,腔调平冷尖锐:“这个你也会?”
“很简单啊。”她转身打开冰箱,拿出气泡水和冰块。
“这么会做饮料,以前在饮品店打过工?”贺循冷声问。
黎可得意:“你猜对了。”
他眼帘轻轻撩起一层,睫毛微掩的漆黑瞳仁沉冷而淡漠:“没念过大学吗?”
“没有。”
“高中呢?不至于连高中文凭都没有吧?”
黎可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说话为什么冷而讽刺,暗暗揣摩他的脸色,如实道:“高中文凭,当然有啊。不过我念的那所高中在市里排名垫底,高考没考上大学,我就去隔壁市一所专科学校念书……但学校太差劲,老是把我们当苦力派出去实习,也基本没怎么念书,我第一年就开始兼职上班,没拿毕业证就跑了。”
贺循掂起纸巾擦手,语气镇静冷漠:“所以只能来当保姆养家糊口?”
黎可瞅着他不说话,语气也淡下来,半响道:“是啊,不然怎么能遇上您这么好的老板呢。”
“遇上我这么好的老板?”他眼皮又一撩,那双漆黑锐利完整又毫不掩饰地望着她的方向,“那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黎可咬唇:“您想听哪方面?”
“你自己。”
“我觉得……”黎可目光游离,“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吧。”
“是吗?”他音调如冰。
黎可这时候已经察觉他情绪不对劲,把树莓气泡水递到他面前,笑眯眯转移话题:“您要不要尝一口?非常好喝的气泡水。”
两人的距离靠近,他的眼在追随着她的方位,漆黑沉默的眼睛,眼尾线条尖锐凌厉,似乎想要透过那黑暗穿透她,声调却冷漠:“这阵子过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啊。”
她笑着凑过去,试图把那杯气泡水放进他手里,先把这场面混过去,语气真诚带笑:“您试试看嘛?我保证你会喜欢,味道很适合夏天。”
她靠近,他的面孔就自觉针对她、锁定她,他的睫毛浓长,眼睛阴郁,薄唇紧抿,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透明的冰层下裹着层层愠色,让人直觉要敬而远之。
黎可心底已经知道有事。
她假装不知,笑嘻嘻地想把水杯塞他手里,那杯子一碰到他的手背,贺循眉头紧蹙,伸手一挥,果汁杯清脆地砸在地上。
玻璃杯摔得四分五裂,水和冰块都溅在地上。
lucky在旁边紧张起来,黎可心里也轻轻跳了下,抬头看他。
他有轮廓分明又紧绷冷峻的颊颌线,漆黑碎发挡住冷淡眉眼,漆黑的眼瞳幽深如墨,怒意像冰块沉浮,阴影和光线交织在他空濛瞳仁里,是幽冷发怵的寒光。
黎可轻轻吸气:“您怎么了?”
声音近在咫尺,无辜疑惑又柔弱紧张,信手拈来的矫揉造作。
她说一句话,贺循的怒意就要强烈一分,只是冷白的面孔对着她,连怒火都好像隔着黑暗和冰块,冰冰冷冷:“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来了。”
黎可愣了下:“您不是还有几天才回临江吗?”
“谁和你说我要回临江?”贺循逼近她,眉眼阴沉,“你跟何胜很熟?”
黎可矢口否认:“没有。”
他按住岛台边缘,身体俯下凑近,英俊深邃的五官在她眼前清晰放大,他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两道剑眉下漆黑幽深的盲眼似乎要穿破她的谎言,嗓音冷冽如冰:“你叫什么名字?”
黎可没躲,唇边的笑容收敛:“黎可。”
“年龄多大?”
黎可已经知道自己露馅,语气坚硬:“三十八岁。”
“你再说一遍?!”
漆黑的眼睛是阴冷的,尖锐冷漠不好糊弄,握住岛台边缘的手隐隐有青筋浮出,他冷怒的吐息落在她面颊,用气息和热意施给她居高临下的压迫,“你是觉得我的眼睛看不见,很好糊弄是吗?”
贺循讨厌被蒙蔽,正常人一眼就能看透,但对他而言只能暗自揣摩,难以看透、简单又愚蠢的蒙蔽。
一个狡猾的女骗子,他却一步步给她退让宽容。
“你跟何胜关系很熟,不是求职时候偶遇的,而是以前就熟,你是通过他来到这里,甚至你给曹小姐的资料,还有你的健康证明、甚至照片,都是你们俩一起串通造假的。”
他的五官不复温和清冷,而是冷峻凌厉,牵着唇角冷笑,“你的年龄是假的,履历也是假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你家养的那条七八岁的小狗就是你儿子?还是你连儿子都是假的?”
黎可抿唇,她先要把何胜撇干净:“贺先生,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可以跟您解释……”
她硬着头皮:“曹小姐手里的那份信息不是假的,包括照片也是真的,那都是我妈的资料,我妈叫关春梅,只是我把她改成了我的名字……其实一开始找工作的是我妈,何胜联系的也是我妈……那个时候,我工作很不顺利,上一份工作刚辞职,真的……所以我就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替我妈来做……”
他眉眼幽戾:“你多大?”
“二十八岁。”黎可咽了口气,声音弱弱,“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证给你看,也可以发给曹小姐去查,真的……我是真心觉得这份工作很好,您也很好很好,我之前找的那些工作都很不适应,我就想着,想着您好像也不太在意到底是谁在干活,反正也没有人会发现,所以就阴差阳错……我骗了你,也骗了何胜……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谎话漏洞百出,而他的神情明显是对她的厌恶。
贺循不想再跟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纠缠下去,直起身,后退一步,嗓音冷怒:“你,出去。”
黎可吸气:“您别生气行吗?要不我做完今天就走。”
贺循蹙眉忍耐:“出去!”
黎可不喜欢他这种神情。
她也皱眉忍耐:“等一下行吗?先把我把厨房收拾一下,不然这场面您要留给谁收拾?”
贺循一字一句,清晰冰冷:“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让你滚出去。”
黎可沉着气,不理他,先蹲下来收拾地板的残局,把碎片扔进垃圾桶,lucky围着两人打转,在旁边发出呜呜呜的声响,显然知道这是场不愉快的局面,但又不知道要去安慰谁。
黑漆漆的世界,这个女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听他的话,贺循站在原地,有无能为力的愤懑和可笑的耻辱,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却居然被轻易欺骗,他脸色发青,再说一遍:“还是你要我现在报警?让警察把你带走?”
他声调冷酷,黎可心头烦躁,指尖被玻璃渣刺出血珠,她蹙眉,语气不耐烦:“我不是说了吗?能不能等我把地板收拾完,你有完没完?”
贺循面色冷淡,掏出手机,拨出了辖区警局的号码。
黎可听见他的手机读屏,怒从心头起,伸手企图把他的手机夺过来,她的声响和动作扑过来之前,贺循已经听见,抬手先攥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力道和女人不对等,何况贺循动怒也用了极大的力气,指腹紧箍住的手腕纤细柔软,滑腻微凉,黎可吃痛喊了一声,胳膊被他的力道甩开。
她痛得皱眉,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曲起尖尖手肘怼他手臂,手机“咚”地掉在地上,贺循眉棱深拧,漆黑的视线里也知道有人扑近,似乎要贴身打架的阵仗,脑袋撞他的肩膀,靠近的身体有淡淡香气扑进贺循鼻尖,下巴蹭到发丝,是她头发俗气又甜腻的香。
贺循一怔,旋即松开了她,面色冷淡地往后退了一步。
指尖还在汩汩冒血,细细血迹淌到了手心手背,黎可手腕被他弄得红肿生疼,又龇牙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她脸色涨红,也是真的生气了。
黎可从小明白一个道理,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她从来笑口常开,也很少动怒生气,现在看着眼前冷淡倨傲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对啊,我骗你了,那又怎么样?”
她冷笑,嗓音清脆如珠:“怎么?就许你们男人爱当爹,天天教训来教训去,我就有个好为人姐的毛病,就想听你喊我一声姐,不行吗?我就愿意给自己年龄多加十岁,有问题吗?犯法吗?我在你家偷东西了吗?我对你造成什么人身伤害了吗?我每天的活没干吗?给你做的饭你没吃吗?给你洗的衣服你没穿吗?拖的地你没走吗?你付的工资我没提供服务吗?”
“你眼睛看不见,你也不需要看,因为你需要的只是个洗衣做饭的保姆,你会在乎家里保姆的年龄吗?你甚至都不在乎她是谁是什么样子是个怎么样的人,你甚至都讨厌听见她的动静不想要听她说一句话,你只想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配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家务机器人,那么我的年龄重要吗?我二十八岁跟三十八岁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我骗了你对你有什么损失吗?”
黎可捡起地上的手机,把手机砸到他怀里,紧紧咬住唇壁:“不用你报警,不用你赶我走,我陪给你的笑脸不够多?看你的脸色还不够?我早就待腻了,被你烦死了!”
贺循握住手机,眉眼依旧冷:“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结束你如果还没走,我会报警。”
不用十分钟,一分钟就够了。
黎可拎起自己的包,她能有什么东西收拾,无非就是平时常用的那几样,耳机充电器护手霜,往包里一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lucky追着她到门口,被贺循喊住:“lucky!”
小狗永远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
黎可顿住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真的很擅长把每一份工作都搞砸,沉默着蹲下来,搂住lucky,揉了揉它的脑袋和脸颊,声音闷闷:“lucky……有机会再见面,我和小欧都会想你的。”
她又起身往外走,突然又顿住脚步,回头看那个傲慢冷漠的男人。
“贺循。”
她喊了他的名字,抬起下巴,冷酷又高傲地说:“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真的,我叫黎可,黎明的黎,可以的可。”
“再也不见。”
黎可脚步蹬蹬地走出了白塔坊。
贺循在原地站了很久。
lucky拱在他腿畔,用毛绒绒热腾腾的身体抚慰主人,他动动手指,指尖微黏,像是血的触感。
头脑空虚,身体疲倦,他又不愿意挪步,只是一直站着,站到血迹干涸,直到这场闹剧彻底平息,而他的心情也恢复平静。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夜幕有没有降临。
很久之后,贺循去洗手,细致地揉搓和冲洗手指的泡沫,而后打开冰箱,给lucky倒了橙汁和早上的狗粮,淡声道:“抱歉,今晚不太想做饭。”
那一筐山莓还搁在岛台上,贺循全部倒进了lucky的碗里,拍了拍它的脑袋,“吃吧。”
lucky并没有很高兴,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
手机响起铃声,是曹小姐的电话。
曹小姐说是黎可联系了她:“她跟我说明了情况,也给我看了她的身份证件,还有她跟她妈妈的合影,之前她给我的那些信息的确是她拿她妈妈的资料填的,黎小姐跟她妈妈样子有点像……”
“我也核实了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她的确叫黎可,今年二十八岁,她说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自作主张,跟别人无关……很抱歉骗了您,希望您不要追究这件事,这个月的工资她也不要了,如果您还是要追究的话,她也可以把前两个月的工资退给您。”
“就这样吧。”
贺循没有说太多话,闭上眼,就当是一场闹剧。
事情的确有点低级又可笑,曹小姐也自觉有责任,何老板那边找的人,她没有核实清楚真实信息。
曹小姐说好:“我还是帮您找个专业点的阿姨……您一个人在家里,我也觉得不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严格把关,不会再出一丁点差错。”
贺循没说话,算是默认。
整个晚上他都在失眠,情绪的剧烈波动引发头疼,再牵动眼部的胀痛,像是海啸来临的压迫,这是失明留下的唯一后遗症,他睡不着,只能枯坐,咽下一粒粒药。
伸开手指,指尖的黏腻感好像挥之不去,那只冰凉滑腻的手淌下来的鲜血。
她的血。
洁癖源于无法看见和无法掌控的处境。贺循总觉得有血迹沾在身上,换下衣服,又去浴室洗澡,也许血迹还残留在厨房的地面,或者随着她的动作一滴滴落在地板,他拿来手机,用消毒湿巾一遍遍擦拭手机,再点开程序,让扫地机器人出来清洁地面。
天亮之后,彻夜未眠的贺循让曹小姐安排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请保洁公司来家里做全屋清扫;第二件是安排车子,他提前回了临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