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如魮鱼的声音轻飘飘的，似是从远处传来。


    涂青要每靠近一分，妖物的尸身便虚化得快一分，它的双目明明还是充斥着愤怒，可身体的挣扎还是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妖物肉身仿佛有种被涂青要操控的感觉，只受她的一举一动影响。


    殷颜的眼睛趋显全白，她呆呆地望着上空，周身泛起异样的青蓝光，光束化作无数光点往涂青要的身上飞去。


    当涂青要的手触及如魮鱼肉身时，庞大的血阵从天而降将他们吞入阵中，而殷颜也被吸入了那阵中。


    紧紧跟着的，还有玄修心头血化作的神魂。


    再睁眼时，殷颜感觉自己全身经脉都通畅了，五脏六腑也不疼了，刚才在那场大战中受的伤也全部愈合。


    只是这副身躯的肢体都是虚化的，看来自己在妖物的记忆中变成妖魂了。


    这是封棺逝者为妖物时，才会有的景象。


    眼前还是岚江镇，不过又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岚江镇。


    江面如镜，反射出她当前的容貌，居然是涂青要的脸！


    沉思间，一条红色的如魮鱼游了上岸，它翻着肚皮，鳞片处似有丝血渗出，鱼嘴的颜色也深浅不一，它身体抖了两下再没了动静。


    涂青要轻轻地往它身上拨了点水，看它的眼珠子动了几下，再将它重新抛进江里。


    可没过多久，它又游上来了，这次看着比上次更吃力。


    “是否要喂些吃食才有力气回家呢？”杀鱼见得多了，养鱼喂鱼还是第一次，她决定再给它喂一次水，如若它还是无法游回去，那便带回去养吧。


    救鱼一命，应该也胜造七级浮屠吧。


    梅开三度，如魮鱼又出现在了眼前。


    眼看着渔民们就要往这边来了，还带着一把锋利的砍刀，涂青要见状不妙便将如魮鱼装入筒中带走了。


    记忆反复的时间里，殷颜搞清楚了涂青要几百年前的身份信息。


    涂青要从小被卖到闻怜楼当伶人，供职十年才得以赎身，后面便以此前所获银钱开了一家脂粉铺子。


    岚江镇内，无人不知涂青要所做的玉露，物美价廉功效甚佳，因而她的脂粉铺子也极其受南朝女子的喜爱。


    随着订单的日益增多，嫉妒之人也愈发增多。


    纵有眼红者，卡她的供货路径，卡她的销售门路，她以为只要委曲求全，便可以得一个安稳。


    可事事总不尽如人意，何况还是毫无背景的孤女。


    往日里她无论多么小心翼翼，那些人总是会挑她的错处，逼得她三天两头无法开店，更有甚者朝她家门投放肮脏之物。今日不过是捡了一条鱼，他们就来此发难了。


    官差破门而入时，她握着与自己胳膊大小差不多的砍刀挡在身前，气愤地问道：“你们竟为了一条鱼要定我的罪？”


    领头的男子立刻拿出秉公办案的气焰，“偷鱼，就是违反了律法，有那么多人可以证明，你还想狡辩吗？”


    官差身后站着的，尽是对她脂粉铺子虎视眈眈之人，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她将砍刀对准官差的方向，放下狠话，“你们这群蛇鼠一窝的败类，有本事便把我杀了，我死也不会与你回衙门！”


    男子露出更为丑陋的猥琐嘴脸，“小娘子还挺傲，等我把你抓住了，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硬气！来人！给我把她抓起来！”


    殷颜感觉脚底的血液疯狂地往天灵盖上冲，涂青要是要将所有的杀念都汇聚此刻，她想的是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官差上手的瞬间，砍刀内竟露出了一颗鸟头，尖利的长嘴立即将官差的手掌咬了下来！鲜血淋漓的腕口十分可怖，官差撕心裂肺地大叫，无人再敢上前。


    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嘶吼，整个岚江镇陷入一片黑暗。


    轰隆隆的响声从江边传来，伴有惊浪拍打巨石之音，湿漉漉的气息顷刻间从江边小路涌来，漫天的江水铺天盖地覆了整个镇子，镇子的人来不及逃走，全部被江水裹挟住了。


    玄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便是几百年前发生的江溢。”


    殷颜着急地说道：“可涂青要没有死啊！”


    身体正在被鱼翼托起，涂青要还在被刚才的景象所震撼，她双目无神，还拿着那把锋利的砍刀迟迟没有放下。


    很快，如魮鱼的整个身体从砍刀内跳了出来，它继续托着涂青要来到了江边，江水已将整个镇子全部淹没，人们的哀嚎声不绝于耳，特别是那几个官差，肢体都已经被肆虐的江水冲得分散开来，像极了人彘。


    如魮鱼的嘴巴缓慢地一张一合，它似乎在和涂青要说话，可涂青要听不懂。


    她将头挨在如魮鱼的脸颊旁，温柔地抚着它的鱼鳞，“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眼眶湿湿的，鼻子酸酸的，开口是苦涩的，“这些年，我实在是……实在是太累了，要不我跟你走吧。或者，你要的命，都可以给你。”


    殷颜能感觉到，涂青要是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的。


    其实她心里也会惧怕妖物，可她更惧怕这里的人。她已经在这苦厄的世间漂泊了太久，现下她宁愿死在这只妖的手里，也不愿回去那肮脏的人世间了。


    她再抬头时，恰好和转头的如魮鱼对上视线，望向那眼底深处，好像有一股湿润的水线泛着幽光，莫不是如魮鱼也落了泪。


    它将尖利的长嘴合上，笨拙地扭动着脑袋，在虚无的空中以长嘴作字，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个“走”字。


    接着它打开长嘴，清理干净嘴巴内的空间，吐出一颗干净的珍珠递到涂青要面前。


    那珍珠，一尘不染，表面也没了那层肮脏的粘腻之物。


    涂青要将珍珠紧紧抱入怀中，哽咽道：“我跟你走。”


    如魮鱼兴奋地发出呜咽的声音，将涂青要轻轻地含入口中。


    江溢之事引来了赤州内其他路过的能人义士，他们最后见到的，便是这如魮鱼妖将一素衫女子吞入腹中。口口相传之下，这桩景象成为了几百年后的志怪异闻。


    几百年来，涂青要始终存于如魮鱼的腹中，强大的妖力使她的肉身得以保存，妖魂与人魂也逐渐合并在了一起。


    在这一方天地内，如魮鱼为她开辟了幻境天地，在这段仅有的幻境片段里，涂青要不再是那个流落艺馆的女子，她饱读诗书，所嫁郎君也属良人，开设的脂粉铺亦遍布全州。


    “妖念所造载体，可化天地万物。与此同时，肉身也遭反噬，需要不断地更替衔接妖念的器物，才可维持幻境的存续。”


    “所以，它不停地掠杀同族，撕下他们的嘴脸，只为给涂青要存续这个幻境吗？”


    殷颜和玄修的对话，似是印证了这份猜测。


    她能感受到，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从心底处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同族终有被杀尽的那一天，而且杀戮会让妖念动摇，丝毫裂变就会被涂青要发现。最好的方法，就是在现实世界里塑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幻境景象。”


    “伞铺，屐铺，茶铺，青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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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闻怜楼，女子学堂……”殷颜快要数不过来。


    眼前的一幕幕快速闪现，喝茶之人被热茶烫死，举伞之人被狂风中翻转的伞骨戳死，穿木屐之人被湿滑石板拌死，青要作画，闻怜撕脸，还有女子学堂内被禁锢的孤魂……


    原来几百年前，锦绣街的商贾产业便是从如魮鱼口中挖出的珠玉才得以绵延。


    如魮鱼将同族的魂魄分散于锦绣街的商贾之中，放任他们将同族的肉身打造成各种首饰，再以闻怜技艺和玉露为引，把同族的魂魄封于女子肉身之下。


    它吃准了女子名声在人间的重要性，潜移默化间迫使女子因此葬送性命。


    只要殷颜的魂息一取到，便可以阴阳棺灵的封印彻底掩盖这件事，因此她选中了贪念最重的抚玉，作为闻怜楼的最后一个工具。


    但恶念，怎能抵得过善念？


    在涂青要的记忆里，如魮鱼不想让她看到这些现实过往，反反复复想起的，只有她们在幻境里初次相遇的景象。


    她在清水内将如魮鱼捧起，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身躯，一遍又一遍为它清刷泥沙，甜笑道：“以后，你就叫阿凌了。”


    结界倏然崩裂，殷颜和玄修返回到现实世界。


    血阵的上方，凶狠的如魮鱼在此刻已经不再挣扎，它亲昵地贴着涂青要的肉身，像做错事的孩子求饶般。


    可殷颜看得真真的，这次它的眼底没有那抹湿润的幽光，有的只是等待时机奋起的冷冽。


    当涂青要肉身回到安全区域时，它倾注全身妖力吐露腹中无数巨石与珠玉，血阵之下滔天的重物袭击形成围猎重阵，欲将四人全部打入江底深处。


    就在此时，涂青要朝着如魮鱼的尖嘴狠狠撞去，尖嘴穿透了她的肉身，妖人合一的魂魄也于同一时间散落于血阵中。


    巨石与珠玉均腾于空中缓慢虚化，如魮鱼绝望地发出喊叫声，“呜！呜！呜！”


    它试图用妖身托举涂青要的肉身，可穿透的瞬间她已经形成虚体，无法再凝合了。


    漫天血阵形成条状血柱，林立于涂青要的周身，她逐渐虚化的手依旧抚上如魮鱼的脸庞，她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


    “阿凌，莫要再为我做这些了，万望来生，你过得可一定要好些。”


    踏着往来者的伤口，踩着同族的血，达成自己的愿望，如魮鱼的恶念已罪孽深重，能一击绝杀的，唯有足够强大的善念。


    涂青要，正是那把利器。


    血阵分崩离析的瞬间，如魮鱼所有的鳞片都在脱落，最后只余下一具通体嫣红的鱼身，还有那再也张不开的尖嘴。


    长夜破晓，云雾终于被拨开。殷颜又感觉到那股清新之气涌入妖骨，伴随的还有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幻境，涂青要正在翻看书页，指尖停留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处，彼时水桶内的如魮鱼突然跳了起来，溅出的水正好落于此处，将这八个字全部淹没。


    她浅笑着朝桶内投食，将书放置一旁。在她和如魮鱼玩耍时，刚才有水渍的那页竟随风远去，一路飘到岚江边，没入江水中。


    水天相接处太阳渐渐升起，一切又归于平静，执念消散，如魮鱼的肉身也随之消亡。


    殷颜望着远处，感慨万千。光线逐渐变弱，纤长的身影挡于她的面前。


    玄修定定地看着她，“殷姑娘之前的承诺，可还作数？”


    殷颜欣喜地搂上他的脖子，“作数。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啦。”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