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真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名片。


    可能是简余并不那么委婉的提醒引起他的重视，也可能是陆应识的夸赞和鼓励给了他勇气。


    时隔好几年，沈念真终于再一次萌生出想要通过治疗找寻记忆的冲动。


    其实他以前是看过医生的。


    从病床上醒来没多久，沈念真就发现自己丧失了过去二十年间的全部记忆。


    除过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专业技能之外，整个世界在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过去二十年的人生由父母和男友娓娓道来。


    沈念真懵懵懂懂地听着，却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直觉自己忘掉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于是迫切地想要找回记忆。


    父母带他辗转好几家医院，裴珉也咨询了许多海内外专家。


    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他的失忆是由脑部损伤引起的，想要通过手术恢复记忆不仅难度很大，而且十分危险。


    医生建议他先通过药物稳定病情，在特定情况下可以尝试催眠或者经颅磁刺激等方式辅助治疗。


    沈念真尝试过几次催眠，不仅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每次催眠之后都会做噩梦。


    而药物的副作用也导致他经常性失眠，记忆力变差，甚至还出现了面孔失认证。


    最后一次，在他想要尝试经颅磁刺激的时候，裴珉陪着他一起去医院。


    那天的医院异常安静，医生严肃的目光和诊疗室内冰冷的仪器让沈念真心中一颤。


    还没走进去，他就停在门口再也走不动。


    “怎么不进去？”裴珉问。


    “我不想做这个。”沈念真后退一步靠在裴珉身上，他无法形容那种顺着脊柱不断攀升的怪异感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裴珉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没关系，害怕我们就不做。”


    他们都告诉他现在这样也很好。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活着就已经非常幸运了。


    于是沈念真也逐渐接受这个说法，毕竟比起失去生命，失去一段记忆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几年，除了频繁忘事和脸盲症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些许不便之外，其他的都很好。


    只是偶尔，沈念真也会好奇自己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


    毕竟比起别人的人生，他拥有的短短几年记忆实在太单薄。


    这种单薄总是让他短暂地陷入某种虚无之中。


    “喂，发什么呆呢？”


    简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念真这才发现原来他又盯着那张名片发了不知道多久的呆。


    简余：“去吃饭吗？”


    沈念真摇摇头，把名片收好站起来：“不去，我下午请假了。”


    周三是带Ollie去做体检的日子。


    沈念真请了半天假，特意挑选了一个沈父不在的时候回家。


    一进门，Ollie就摇着尾巴跑过来。


    沈念真在院子里陪Ollie玩玩具，沈母走过来，笑着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沈念真当然不能说是想要避开他老爸，只能嗯嗯啊啊地含糊几句。


    沈母：“那是现在就去还是晚一点再去？”


    沈念真张开嘴，刚想说现在就去。


    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把玩具往沈母手里一塞，飞快地朝着三楼他的书房跑去。


    沈念真打开书房的柜子，果然在里面看到许多奖杯和几册相册，甚至还有一本年代感很强的同学录。


    沈念真认真地看着，试图从那些被定格下来的瞬间探寻自己遗失的过去。


    照片很多，有些还因为保存不当粘连在一起。


    有他练琴的，过生日的，参加比赛的，甚至连随意地走在路上都会有人帮他记录。


    这些东西他以前只是匆匆翻过，现在留心一看，突然发现不少问题。


    比如这些照片全部都是他上初中之前的拍的，并且都是他的单人照。


    就好像他从小就没有朋友。


    沈母带着Ollie走上来：“念念，你在找什么呢？”


    沈念真把相册翻得哗哗响，有点疑惑地问：“妈妈，为什么我只有小时候照片，初中之后的呢？”


    沈母停顿几秒，回答：“妈妈以前说过的呀，好几年前我们搬过家，有几本相册在搬家的过程中丢了，你忘记啦？”


    “这样啊......”


    沈念真迷茫地眨眨眼，他也记不清楚沈母以前究竟有没有说过。


    但他很快发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为什么这些照片里都没有裴珉，我们两个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


    “......”沈母这次的沉默比之前还长，过去好几秒，她才说：“裴珉从小就不喜欢拍照，每次见到相机都躲。”


    沈念真按照裴珉现在的性格想象着他小时候的样子，发现母亲的说法确实非常符合裴珉的人设。


    他叹口气，把相册扔到一边，转而去翻旁边的同学录。


    同学录非常薄，像是被撕掉很多页。


    沈念真仔细地看着，努力想要通过学生时代的幼稚话语唤起自己的记忆。


    沈母凑过来，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些都是小时候和你一起练琴的同学，只不过他们现在大部分都在国外。”


    沈念真：“我就没有其他朋友吗？”


    “裴珉呀。”沈母笑笑：“你们两个从小就要好，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


    “......”


    沈念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在父母口中，他和裴珉恩爱的不得了，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以他和裴珉现在这个相处模式，沈念真实在无法想象他以前是怎么和裴珉谈恋爱的。


    “算了。”


    沈念真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整理好，重新装回柜子里。


    沈母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念念，你突然翻这些旧照片干什么？”


    沈念真情绪低落：“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念念。”沈母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只是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沈念真怔住，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奇怪。


    “......没有。”


    沈念真感觉有些窒息，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


    他把小狗体检要用的东西收拾好，叫上Ollie就往出走，还没走下楼梯，就听到大门处传来一声轻响。


    前两天和他吵架的那个人回来了。


    沈念真脚步一顿，暗叹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沈念真还在生气，明明看到沈父回来也只装作看不到，低着头和他擦肩而过。


    “念念！”沈父面色不虞地叫住他，语气中透出威严：“都多大年纪还耍小孩脾气？见到长辈连人也不叫，这是谁给你教的规矩？”


    沈念真脚掌钉在地上，慢吞吞地转个身，低声道：“爸爸。”


    他穿着浅色短袖，背着Ollie出门用的背包，看起来就是个白白净净的大学生，沈父多看两眼，心里的气也就消掉大半。


    他板着脸对着沈念真招招手：“过来。”


    ......


    沈念真挪动脚步，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那天说你几句就生气地挂断电话，回家接Ollie还要专门找个我不在的时候。”沈父轻哼一声：“幼不幼稚。”


    沈念真喉咙哽咽几下，忍耐着没有反驳。


    他时常觉得，他爹完全就是裴珉的加强版，对一个人好的前提是决不允许他挑战自己的威严。


    沈父见他满脸不服，又说：“我说的难道不对？除了裴珉谁还能接受你这个性格？”


    “每次回家你都要教训我一顿！”沈念真太阳穴突突直跳，控制不住地大声反驳：“我性格这么差还不都是你惯的！？”


    沈父脸色一沉，厉声道：“所以我现在就是在纠正你！”


    “纠不正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沈念真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你自己管我不够还想让裴珉也管我，凭什么？”


    他浑身发抖地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着。


    母亲发现他的不对劲，连忙冲上来把他们父子俩拉开。


    沈念真回过神，一言不发地冲回屋子里把Ollie常用的水壶饭盆和阿贝贝都装起来。


    然后冷着脸朝外走：“Ollie我带走，以后我会自己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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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父冷笑着，依旧是在贬低他：“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照顾Ollie？”


    “不用你管，Ollie本来就是我的狗，”


    沈念真蹲在玄关处，Ollie非常配合地让他自己套牵引绳。


    沈念真摸着Ollie蓬松的毛，感觉也没有那么不开心了。


    准备就绪，他一句话也不想再跟沈父多说，推开门就要走。


    “站住。”沈父走过来，把手中的车钥匙递给他：“你今天限号，开车带他去。”


    “我才不要。”


    这种小恩小惠他才不稀罕。


    沈念真牵着Ollie朝外走。


    Ollie知道要搬去和他一起生活，整只狗兴奋地要命，尾巴疯狂摇摆着，时不时躺下露出肚皮示好。


    “哈，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开心呀。”


    沈念真被他治愈，方才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他打车带着Ollie去到诊所，今天的体检是每半年一次的全面体检。


    整套流程下来将近两个小时，好在每项检查结果都显示Ollie非常健康。


    去宠物友好餐厅吃过饭，沈念真牵着Ollie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边吃冰淇淋边吹风。


    “我们现在回家吗？”沈念真问。


    Ollie“呜呜”两声，用爪子搭着他的膝盖。


    沈念真知道他这是不愿意的意思。


    “好吧好吧，吃完带你去公园玩。”


    这附近有一个综合公园，允许大型犬进入，沈念真每周至少会带Ollie去那里玩一到两次，实在没空也会让沈母带着去。


    Ollie还在那里交到了好朋友，一只萨摩耶，一只伯恩山。


    沈念真陪着Ollie在草坪上疯玩一个小时，却始终没见那两只好朋狗的影子。


    沈念真自己算半个社恐，却不得不为了Ollie社交。


    他给那两只狗的主人分别发过消息，得到的回复却都是：今天有事，不来玩了。


    “......怎么办呀？”沈念真无助地看着Ollie：“你的小伙伴都有事，不然我们回家吧？”


    “汪汪！”还是不愿意。


    沈念真顺着Ollie的目光看去。


    草坪中央是另一群遛狗人，零零散散围在一起，总共有十多个。


    沈念真有点头皮发麻，他只要同时和三个以上人说话就会应付不过来。


    正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是陆应识。


    “喂？”


    陆应识听到手机里呼呼的风：“你在哪儿？”


    “我在街心公园遛狗呢。”沈念真抓紧绳子，突然想到陆应识上次说的想要见Ollie，于是问：“你要来吗？”


    电话那边沉默两秒：“等我。”


    然后就是车钥匙开门的机械音。


    这么迅速？


    沈念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他嘴角扬起一抹笑，蹲在Ollie身边嘱咐他等会儿见到那个大哥哥一定要好好表现之类。


    Ollie满不在乎地喝着水，他是八岁的老狗，稳重得很，早已过了随便见到谁都会摇着尾巴热情贴上去的那个阶段。


    沈念真有点累，索性坐在石凳上等陆应识，Ollie陪在他身边，牵引绳被他虚虚抓在手里。


    突然，手中的牵引绳蓦然收紧然后又一松。


    “Ollie！”


    沈念真慌慌张张地起身，就看到Ollie挣脱牵引绳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过去。


    远远的，陆应识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毛球奔向自己，他微微一笑，蹲下来张开双臂，摆出一个准备迎接的姿势。


    “呜呜—”


    Ollie扑到他怀里，委屈巴巴地哼唧着，像在诉说自己的思念。


    陆应识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热，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Ollie。”


    沈念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上还抓着那根被Ollie挣脱的牵引绳。


    他本来想好好教训Ollie一顿，却被眼前的场景搞得有点懵。


    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他们两个看上去会这么亲密和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