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绀珠第三4

作品:《父凭子贵

    “你去啊。”沉默漫长如一生。裴见濯放下手,缓慢挪动身体,李知微去扶他,发现他的手臂僵直如铁,身躯微微佝偻,“他就在东边。”


    “不是现在。”李知微艰涩开口。


    “不是现在?”裴见濯神情自若,走到锦棚底下,阳光隔绝,他甩开李知微的手,“那是什么时候?”


    “七月七。”


    说这话的时候,李知微的心头先晃过路边那盏机扩灯,灯油照着牛郎织女在纤云鹊桥上执手泪眼。


    裴照元的生日。


    裴见濯淡然无波,“你来便是。没人拦你。”


    李知微入裴宅如入无人之境,必然是因为裴见濯的嘱咐。


    他在期待李知微的来临。


    掌心空荡。李知微没有动,跟在他身后。屋内一片沁凉,如姮娥飞升后的碧海青天。裴见濯不回头,径直趴回榻上,将那片狼藉狰狞的后背晾给他。


    交错阡陌,蝴蝶振翅欲飞。


    “我只想在那天见他一面。”李知微说,“这样才能…活下来。”


    裴见濯冷冷笑一声。李知微走到他身边,再次恳求:“见濯,请我去他的生辰宴,好吗?”


    裴见濯闭住眼,习惯性想翻身。


    人习惯性朝天睡觉,趴着不舒服,一切脏器都被压迫,沉甸甸地喘不过来。李知微却押住他肩膀,不许他动。


    榻比床矮许多,李知微直接坐在他榻前的地上,小心翼翼圈住他的脖颈:“仙茅被发现了。”


    裴见濯蹙眉。


    “我一开始也以为,姚时止到来,不过是圣人垂怜,郑安为博声名,顺势为之,直到他住进昭文院。”


    李知微撒谎不用腹稿,也不会眨眼。


    “姚思廉门生故旧遍布天下,遗泽至今仍在,一个孔明达便足够庇护,哪用他栖身院中?他那日搬得仓促,我从你家回去,想着功考在即,去了藏书楼,我院中素日无人,善思也不在,便没有上锁,谁知一回家他竟在我屋内,口称‘误闯’,当时,放仙茅的匣子就在桌上。”


    “他说以为那是学正送他的入学礼,才贸然打开。”


    他语速渐快,仿佛这样裴见濯便不会起疑。


    “我这几年在昭文院所见不为少,可若不是薛喑提起,我也不知何为仙茅。按说此物从天竺传至我朝不过十数年光景,姚时止若真是土生土长的吴兴人,如何识得?我当时便知他是郑安的人。”


    “他甚至知道谁有。”


    裴见濯默然不语,李知微坐在地上,悄悄远离了他,他害怕裴见濯听见自己撒谎时的心跳。


    “他说天竺总共贡来五株,孝明太子病笃时用去一株,无济于事,圣人大抵觉得此物无用,赐予裴、薛二相。他问我,手上这株是谁给的。”


    “你说是裴照元给的?”裴见濯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是很给面子地发问。


    “对。”李知微喉咙发紧,“我只能说是他。”


    裴见濯强行给自己翻了个身,声音嘶哑:“本来就是他给的。”


    李知微的手指抚摸过他胸膛。


    “薛延清与我素无往来,忽赠奇药,任谁都能窥其心思。圣人乾纲独断,执掌太阿近二十年未曾下移,让他起疑,谁也没有活路。”


    裴见濯和他关系亲近,人尽皆知,且素来行事张扬,又不曾入仕,不谙世务,仙葩灵药随手赠予合情合理。


    况且裴照元简在帝心,薛延清百倍不及。


    “孝明已逝,圣人萦怀童稚,却不愿让天下久痛,曾对郑安说,要借七夕裴相生日之时作个盛事同庆。仙茅虽是你给我,但如此灵药,裴相若半点不知,绝不可能。外人视你们兄弟一体。我受此大恩,却不出席他的生辰宴,岂非惹人生疑?昭文院有子宗室仅有三人,李景毅有王竑撑腰,李重宪有郑安庇护,二虎相持不下,只能先对我下手。”


    “姚时止既受郑安之命,一心要将我逼到绝路,仔细查探,薛延清与我岳家的旧事并不隐秘。我想来想去,别无他法——”


    交易这种东西,双方应该平等,互惠互利,李知微消耗的,可凭恃的只有爱情,就好像一只猪,李知微用自己养着,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宰杀。


    “生辰宴上宾客如云,我只要人看见即可。并不是为了……不是为了……”


    语调艰涩,难以为继,裴见濯发问:“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


    李知微矢口否认:“不是。”


    见濯侧着头,看他,眼尾摁在枕头上。


    李知微看着他:“我今天来,是因为我赚了钱。”


    裴见濯扭过头,李知微抱膝坐在地上,等待他的回答。


    话说尽了,主动权从来都在裴见濯手中。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的一切,都取决于裴见濯肯不肯施舍。


    从第一个瞬间开始。


    草蛇灰线,伏延数年。


    赌博,他把自己的好时候全部赔进去,期待命运的眷顾。


    再称孤道寡、刻薄寡恩,皇帝心里也得有几个割舍不下的近臣,为他们谋好后路,换取他们誓死效忠,裴照元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


    得到裴照元,得到最后的胜利。


    李知微认为自己的优势很明显。李景毅、李重宪身边都有人了,只有他需要舟济。裴照元再怎么得皇帝的信任,也要考虑自己的家族。


    让他见到裴照元,他会说服他。


    而见到裴照元——


    通往裴照元的路,唯有裴见濯这一座桥。否则,他便将失去见濯。


    视线再一次落下,他望着裴见濯,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可惜、纠结二裴矛盾的关系,他必须是“被逼无奈”地去见裴照元,像摩挲一根细蛛丝又不能让他断裂。


    “你想让善思做皇帝吗?”裴见濯突然问。


    我想!有一瞬间李知微想和他坦白,但又不敢,因为在见濯口里,这不是什么“好去处”。


    “我还想自己做皇帝呢!”李知微扯动嘴角,“可我不喜欢赌博。”


    他一生都在赌博,穷人没有资本,就用自己押注。


    “孝明的棺椁这会儿还没送到万年县,院里便开始捉对厮杀,善思年幼体弱,若成了众矢之的,恐怕生机全无。”李知微说,“人人都道做皇帝好,最好,可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有所欲求,不是归处。”


    裴见濯慢条斯理,悠悠问话:“那,你若去了他的生辰宴,岂不是更不能脱身?”


    李知微一时语塞,抬眼望去,见濯已经适应疼痛,枕着胳膊,眼睑微启,眼尾飞扬,很有些凌厉的气息。


    裴见濯说:“姚时止若真是郑安的人,那必是专为监视你而来。若薛延清之事泄露,令圣人疑你有夺适之心,确是大祸。裴照元的生辰宴,你是得来。但让人知道你和裴照元搭上线,不是更难收场吗?”


    说着,裴见濯对他伸出一只手,李知微下意识覆上去,却被他狠狠一拽,整个跌落他怀中。


    “见濯!”李知微吓得几近失声,“我有没有被压到你?”


    裴见濯却将他紧紧箍住。伤口下陷,连入锦衾,在剧痛之下,仍露出一个笑来:“我有一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李知微望着他:“我不听,我照着你说的做。”


    裴见濯拍哄李知微的肩膀,在脖颈处嗅一嗅,仿佛满意的不得了,李知微却无端在心里发毛:“昭文院里也就你们三个符合条件,你既不愿送善思进宫,自行退出便是。”


    李知微勉强道:“这又不是比赛,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裁断只在圣心,岂由我置喙?”李知微不知他葫芦里是什么药,勉强笑道,“我姓李,这没办法,我肯退出,也要别人肯信。”


    这可是皇位!


    “有办法。”裴见濯说。


    “你想叫我退学?”李知微蹙眉,支起身,“我说过……”


    “别动。”裴见濯出声,淡淡命令,李知微轻轻伏在他怀中,不敢举动,肩颈上肌肉都在用力,“仙茅是天竺人拿来招摇撞骗的玩意儿,但圣人赐下时也说是灵药,裴照元凭什么给我,我凭什么给你?”


    “凭……”


    后一个问题好答,前一个,李知微只能报以沉默。


    裴见濯勾起他的下巴,二人对视一眼,裴见濯眸色质若琥珀,季夏阳光正炽,他却仿佛在里面看到了祝融鬃毛下的冰碴。他低低地,跟着裴见濯发文:“是啊,凭什么?”


    “凭咱俩在一起了。”裴见濯说。


    李知微没反应过来。裴见濯的拇指在他下巴摩挲,有些轻狎审视的举动,他自顾自道:“咱们学书相爱,情不自禁。这事,我也早告诉裴照元了。”


    李知微心中蓦地一沉:“什么?”


    裴见濯眨了一下眼。


    李知微离开他的怀抱,强自镇定:“这于你名声有碍。”


    裴见濯道:“我也二十岁了,没爹没娘,就剩下裴照元这么一个……兄长。如今尚可搪塞,若再过几年时,他还不给我成家,坊间必然议论如沸。但是,李知微,你想看我成婚吗?”


    李知微没想过这件事,索性不答。


    “我看,没有比这更好的说法了。”裴见濯给他规划了一条通天大路,“咱们相爱,便如夫妻,善思是你的儿子,便是我的继子,裴照元的继侄,侄子有恙,他怎么能不施援手?这样一来,把仙茅送你,就顺理成章,谁也不会多嘴。圣人既有意在他生辰宴上广开恩典,到时候我就讨要一桩,命圣人允准我二人结契成婚,告知天下。这样一来,他绝不会要善思进宫,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见濯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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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成章地解决了所有问题,玩味地看向李知微。


    历朝历代,娈童内嬖不在少数,但男子与男子成婚,见天地、铭金石,还要皇帝的恩典许可,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千古以来,闻所未闻。


    李知微答应他,善思就永远和皇位失之交臂。


    不是你说从无夺嫡之心吗?


    不是你说不爱赌博的吗?


    李知微唇瓣翕动,万般理由哽在喉头。


    可裴见濯就这样看着他。


    在这个时刻,他又不晾晒他的伤口了。


    我要皇位是为了什么?李知微想了想,也忘了。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休沐日,李景毅前一天和他约好去看个小儿圣手,李知微抱着襁褓中的善思出门来到约定好的坊店,左等右等,李景毅也不来。


    李知微心急如焚,因为医生们都为各大世家服务,若没有李景毅的面子,并不会来为他看诊。


    李景毅在哪里?


    难道我记错了,他们约定的是先看诊,再吃饭?李知微不由得质疑自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难捱得受不了,他太渴望治好善思的病了,无穷无尽的无底洞,这几乎是最后的希望了。


    要不然去医馆看看?李知微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站起,开门下楼,精巧馆阁中,每一级楼梯都铺满地毯,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在拐角处的房间,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上面挂着李景毅的剑穗,齐王宅的徽记,在某种意义上表达着“生人退避”。


    鬼使神差,他贴近门扉,将里面的动静吸纳入耳。


    “明公不可!五皇子夭折,陛下下诏追封所有皇子,二皇子得谥为密!‘追悔前过曰密’,二皇子三岁薨逝,有何过处,分明是陛下弹压,若是此时再对六皇子动手……”


    “到底是个襁褓孩童,离长成还要十来年功夫。徐氏出身贫贱,蠢笨不堪,且放她得意几日,并不妨碍明公大计。”


    李知微如堕冰窖,一下子便知晓“明公”便是皇帝的岳父、李景毅的岳叔王竑。


    二皇子虽不是中宫王皇后嫡出,生母却和王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夭折以后,皇后心力交瘁,也驾鹤西去。


    然后,他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低沉,简短:“不能太久。”


    李景毅!


    理由简单明了:“老虎等不住。”


    李知微不敢再听,跑回了昭文院,第二天上学,李景毅说,他在那家店等了他很久,等到天都黑了。


    医生没看成,他又打包了一份孩子用剩下的东西给善思,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旧东西反而难得,李知微推脱当时有事,面色如常收下这些礼物,李景毅又问:“可是,好像有人看见你了。”


    李知微心神俱震,支吾不敢言。李景毅又拿出了一个布偶老虎:“这是老虎爱玩的,送给弟弟。”


    老虎是纯阳之体,百病不侵,李景毅对着李知微祝福善思,希望他的病马上好起来。


    和昨天那个冰冷的声音迥然不同。


    李知微当晚就做了噩梦,翻了好几次身,善思也哭了起来,李知微心惊胆战,害怕他又生病了,还好不是,只是尿了裤子,他把手悄悄抽出来,换上布偶老虎,在月光下汲井洗涤,冰冷的水浸过手背。


    一开始,只是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如果善思是太子,大概就不用洗尿布了吧?


    就那么一瞬间,他痴痴想了四年,很多时候他以为那是梦境。


    但魏王,曾经的六皇子,现在的孝明太子,死了。


    非要做这个太子,那个皇帝吗?


    他没想到裴见濯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丢盔弃甲,他想,做太子有什么好,骨肉离散!他自己可以养得活善思,裴照元的金车辘辘远行,他说:“好。”


    “什么?”裴见濯反问他。


    “我说‘好’。”李知微清晰道,“你向圣人求恩典吧,我们成亲,永远在一起,”


    一切都疯了。


    裴见濯叫来了仆役,很久很久,一封泥金洒朱的精美书柬送来,裴见濯亲手写下李知微三个字。


    这天夜晚,信柬就到了薛家案头。


    薛延祚、薛如明两父子围着此柬团团看个不停,薛延祚更是捻起捧在手中,对着光照。


    李知微坐在椅上,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是裴相托人放在我房中的请柬。”


    嗯,很明确,请李知微去他的生辰宴,裴宅门禁森严,李知微不是熟脸,却是“贵客”,的确该获得一张。


    “可我不知道去不去。”


    灯下,李知微面色苍白,目如点漆而含情,平生三分无助,再坚强,他也是个鳏夫兼孤儿,带着幼子艰难求存,薛延祚是他唯一的长辈:“所以,想来找爹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