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空试卷

作品:《到平原去

    朱辞镜的小侄女叫朱瑗,当天晚上,夏潮向她发出了好友申请。


    申请通过得很快。女孩子和她同一届,但很有老前辈的架势,抓着夏潮叽里呱啦讲个没完。


    她头头是道地和夏潮分析,说如果已经选定物理和地理的话,那另一项选化学比较好,这样报志愿的时候,可选择的范围更大一点。


    夏潮很认真地点头,她也大概知道这是较为热门的选科方向。她之前读的高中属于乡镇学校,师资较为薄弱,只能提供几个固定的组合选择,基本上除了科目优势特别明显的尖子选手,老师都会推荐选这个。


    兜兜转转,她也算回到原点。


    夏潮倒是不抗拒这一点,不如说她松了口气,毕竟有基础总比没有好。


    蚊子肉也是肉啊。她这样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为那个六月的最终分数做筹谋了。


    好神奇,明明几天前,她还觉得这辈子不会再和高考扯上关系了。


    她知道这是受了平原的影响。


    朱瑗是个热情直爽的人,很容易让人对她心生亲近的好奇。夏潮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就忍不住点进她的朋友圈看了一眼。


    朋友圈都是女孩子花花绿绿的生活记录。


    有朋友,也有旅行,几个女孩子脸上涂得花花绿绿,朱瑗站在中间,很兴奋地晒着她姑姑送她的人生第一套化妆品。


    还有一些夏潮看不懂的小卡片和小徽章,也贴得亮闪闪的,扎在爱心型的背包里,朱瑗背着它,手里又捏一个小小的棉花娃娃,笑嘻嘻地和漂亮的芭菲杯打卡合影。


    都是没见过的东西。她在心里轻轻的想,原来也高考完的暑假是这样丰富多彩的呀。


    被子上栀子花的香味又飘进鼻尖了,夏潮缓慢地翻了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丝酸楚从心中溜过,她意识到这是自卑。


    夏潮记得自己参加高考的场景。没那么幸运,考场上每个人都在奋笔疾书,只有她一个字也写不出。


    多难堪,但这难堪是她自愿去领受的。


    其实她也不是一直都学习差的。夏玲生病前,她还是成绩不错的小孩,有时表现顽劣,也是仗着自己还算聪明,总能让大人看在成绩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在夏玲生病之后,她的成绩就开始往下掉了。


    起初只是几天的缺课,她陪夏玲到省城去做检查,嘱托同桌替她抄抄笔记,功课还算跟得上。


    但很快夏玲就病情恶化,开始一个月、两个月的住院。


    同桌很仗义,哪怕战线拉得这样长,依旧每周末拿到手机就给夏潮发笔记。但夏潮没有时间去学去练,很快就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符号了。


    电视上拍的病人家属,不是在焦头烂额地奔波,就是在手术室前绝望地祈祷。但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知道,在这两者之间,还有大量漫长的、无望的空白。


    你总是需要去等。等待CT、B超和穿刺的结果,等待抽血的排队,等待化疗结束和麻醉失效。


    而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填满空白的是不安和恐惧。


    夏潮做不到在那个时候拿出课本。或许她也拿出过,但很快就被打断,匆匆起身,去拿化验结果、给夏玲倒尿盆或是擦洗身子。


    最后未读的笔记越来越多。


    直到某天她下定决心,对同桌说谢谢你,以后不用给我发笔记了。


    你不回学校了?同桌问。


    “嗯。”她记得自己那时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又把话删掉,最后只是说,“我妈手术结果不好。”


    对面似乎安静了一下。她们都是太年轻的女孩子,还不懂如何用场面话润滑一场沉默。一声叹息的时间之后,对面回复:“好,加油。”


    “你也是,”她便答,“高考加油。”


    她们的对话就断在这里。再一次回到学校夏玲已经去世,她本想放弃高考,但夏玲无论如何也想让她考一回。


    遗愿的重量逼她上了阵。于是就有了那个叫人难堪的结果。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在欢呼。有人冲回宿舍,把自己三年来的试卷都撕碎,站在高处奋力往下抛。


    白花花的纸片纷纷扬扬,像葬礼上白花花的纸钱。而她站在这场大雪里,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她一直把这种平静归结为无所谓,后来意识到,与其说是无所谓,不如说是这是一种怨不了任何人的委屈。


    是啊,大家都很好,同桌给她写笔记,老师也给她留了讲义,就连病床前的夏玲,临终前的那一刻仍在用愧疚的神色看她,说是妈妈亏欠你。


    夏玲当然没有亏欠,养育之恩一场,已足够令夏潮感激。只不过是世事无常,落到谁头上都是一声叹息。


    夏潮没有任何人可以怨恨,就只能怨自己。


    但是怨自己又很委屈。


    直到遇见平原,才有勇气把那句“是世界不公平”说出去。


    也只有平原,会对她说,不公平就不公平。我忍耐规则,就是要打破规则。


    懒散的两三句话,不知不觉地就把她心底的胜负心勾了出来。


    真讨厌。


    微信依旧亮着,夏潮把脸埋在被窝里,盯着发亮的屏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或许是因为微信对面的朱瑗讲得很开心。她便也絮絮地应着,礼貌地答谢。讲到后面大概是朱瑗也意识到自己开始话唠了,很不好意思地发了傻笑的表情包做话题的结束,然后对她说高三要加油哦。


    高三?


    她敏感地捕捉到这个词汇,问,平原和你说我高三吗?


    诶。对面也有一点困惑,说你难道不是高二升高三吗?平原姐姐没说你是高几。


    原来如此。一个笑容从夏潮嘴角浮起来了,难怪今晚朱瑗一直在用学姐的口吻说话。原来,是平原没告诉她自己复读的事情。


    或许是考虑到这是她的隐私,或许,也考虑到的她自尊心。毕竟,朱瑗确实是一个开朗幸福又优秀,阳光到有些让别人觉得自己像阴影的女孩子。


    但现在,那些在阳光下现形的小小阴影,忽然变淡了。


    夏潮本身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所以,她很坦诚地对朱瑗说:“我其实是复读的,姐姐可能是忘记说了。”


    叮。消息发出去,三秒之后,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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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传来尖叫,仿佛连打字框都在颤抖:“对不起啊啊啊!”


    朱瑗有一点死了。手机另一头的她绝望地抱着被子,狠狠把自己埋进了床的深处。


    丢人丢大发了啊!她还以为对面是高二小学妹呢!


    总是当老小、以为自己终于能当一回姐的朱瑗呆滞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想当然了。”还有点翘尾巴。


    “没事,”对面的回复来得很爽快,“复读本来也算高三。”


    这就是递台阶的意思了。朱瑗对她好感又涨几分:“同一届正好,我把我的高三笔记留给你,不过每年的考纲都有变动,你记得要看最新的资料哦。”


    “好呀好呀,”夏潮真心实意地回复,“谢谢你。”


    对面回了个开心蹦跳的小兔子表情。


    回复完朱瑗,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松快多了,情不自禁地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又摸出手机,给平原发消息:“谢谢你。”


    平原的回复一如既往的冷淡:“?”


    夏潮这才留意到,她的微信名字居然叫“好想睡觉”,头像则是一个纯灰色块。


    冷冷的,懒懒的。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隔壁房间的平原抱着被子,面无表情窝在床上,一头雾水的样子。


    夏潮被自己的想象可爱了一下,突然就不想那样一板一眼地道谢了。


    于是她问:“你怎么还没睡?”


    “不想睡。”


    明明名字叫好想睡觉。夏潮打字:“为什么?”


    “不想上班,舍不得睡。”


    好吧。一想到明天又要去摇奶茶,夏潮也不想睡了。


    淡淡的死意涌上心头,她回复:“……可以理解。”


    扑哧。屏幕另一端的平原忍不住笑了。


    挺可怜的小朋友,小小年纪,就体验了打工人的苦。


    她嘴角微微上扬,打字问:“今晚聊得怎么样?”


    “挺好的,朱瑗很好玩,”夏潮想了想,还是决定老实交代,“她还以为我是高二的,我告诉她我是复读生。”


    “是吗?那挺好的。”平原的回复无波无澜。


    夏潮点头,意识到平原看不见,赶紧打字又说了一次:“谢谢你。”


    “不客气,周末带你去逛商场买日用品,明晚我想喝炖汤吃蒸排骨。”


    “……”真是一句话解决三个问题的高效女人。


    夏潮在心里算了下日程:“周日去可以吗?我周六不方便。”


    “有别的安排?”


    平原好像还不知道她在奶茶店的具体轮班制度,夏潮苦着脸,给她发了句蔫头巴脑的语音:“我单休,周六排班到我。”


    听起来好可怜。


    再冷心冷面的女人在单休的倒霉蛋面前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平原翘起嘴角,忍不住也给她回敬一条语音。


    夏潮点开,听见她冷淡声色里促狭上扬的尾音:“加油哦,再上五天班就可以啦。”


    ……靠。


    这人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坏。


    夏潮在心里一边骂,一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夏天炖什么汤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