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渝抬起头，只瞧见人类上扬的眼角微微泛红，再瞥一眼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无措地舔了一下嘴角。


    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她忐忑起来。


    应该不至于把他吃穷吧，怎么看起来一副很是伤心的模样。


    难道，考官真的已经穷到这地步了吗？


    余渝愈发愧疚起来。


    如果实在吃得太多的话，她可以付钱的，人类可千万不要讨厌她呀。


    余渝偷偷打量起方砺的神色，生怕下一秒就被赶出门。


    却见人类邻居一手握拳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气，语气沙哑：“你觉得好吃就好。”


    ？


    好像，不是伤心呢。


    *


    方砺太过了解余渝了。


    人鱼姑娘天真坦荡，一直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与其故作冷硬，不如软下身段在她面前臣服到底。


    余光里，她果然并未生疑。


    他的眼睫微微垂落，再看向她时又轻快地扬起。


    方砺告诉余渝，因为自己做饭实在太过难吃了，一直没有朋友愿意到他家做客。


    余渝是一个到他家做客的朋友。


    他语气黯然，仿佛心里真有千般失意。


    ［诶！他原来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吗］


    余渝妈曾说过：这世间最教女人心生怜惜的绝不是男人的泪水，而是他们遮掩住泪光后的故作坚强。


    “怎么会！”余渝下意识为他辩驳道。


    但下一秒，余渝又开始有些不自信起来。


    毕竟，那道蓝色的章鱼汤她是真的觉得挺好吃的，虽然余渝爹和余渝妈并不这么认为。


    莫非自己的味觉真的异于常人？


    又或者是人与人鱼之间的味觉的确存在差异？


    上岸指南里可没说过这个呀！


    余渝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但是下一秒又立刻开怀起来。


    万一她就是这个懂得欣赏方氏佳肴的人鱼呢！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好吃诶！”余渝摆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方砺平白受到了什么奇冤巨耻，下一秒就要撸起袖子替他讨回公道。


    看着余渝为自己颇感不平的模样，方砺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伪装失落的双眼瞬间荡漾起暖融融的柔意，内藏星芒万千。


    【他笑起来真好看呀】


    余渝忍不住咬了下舌尖。


    “要不要再来一份？”她听见邻居问道。


    “要！”余渝还没有吃饱呢。


    然后，邻居笑得更耀眼、更温柔了，简直快把余渝的大脑迷得晕晕乎乎。


    他凑近她，不可避免地，两人的膝盖轻轻碰撞，余渝赶忙把身子往后一仰，却被对方迫得更近。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灼热强壮的身躯伴着沐浴露清爽的柑橘香气朝自己压来——他或许不久前刚洗完澡。


    【太近了】


    余渝的眼睛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反正、反正总不能往人家胸前垂落下来的衣襟里看吧。


    【不过偷偷看两眼应该也可以的吧】


    仿佛是发现了她到处乱瞟的张惶，邻居好听的笑声含在胸膛里，带动着周围的空气轻轻震颤起来，他拿起放在她身后沙发上的电视遥控器。


    邻居打开电视，给她调出了动物频道，这时正在播放一部关于动物迁徙的纪录片，拿起她面前只剩下一点酱汁的的餐盘，转身走进厨房。


    广阔无际的黄绿草原上，黑白的斑马、沧灰的非洲象、深褐的角马竞相跨过河流，混浊的河水下，浓绿的鳄鱼露出狰狞的双眼，狮群与鬣狗也跟在草食动物身后虎视眈眈。


    “这就是每年一度出现在西非草原上的盛景——天国之渡……”


    电视机里的解说声还在继续，明灭不定的光影打在少女青涩的面庞，她歪歪头，双眼一眨不眨。


    这就是陆地上的动物吗？


    与海洋生物相比，它们的外形和习性是如此不同，但它们对于生命的渴望却又是如此相似。


    或许陆地和海洋本就没什么不同。


    一只玻璃杯被递到余渝面前。


    透明的玻璃杯里，几片澄黄的柠檬被挤压沉底，透明的冰块在不停冒出气泡的可乐汽水里碰撞杯壁，叮当作响。


    靠近细细一听，还能听到气泡不停破裂的“哔剥”声。


    余渝没有喝过可乐，好奇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杯外壁流淌下来的冰凉水珠。


    一盘满满的肉丸意面被放到她面前。


    厨房闷热，男人坐下，拿起自己那杯汽水仰头喝下半杯，喉结有力地上下滚动。


    余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暗自学习，模仿他的动作大大地喝了一口。


    啊！好麻！


    刚刚开封的可乐二氧化碳很是充足。


    无数的气泡在余渝舌尖炸开，她好不容易强忍着疼痛把可乐完全咽下，不妨气流回涌，她打出一个气嗝。


    余渝放下杯子，慌乱地双手捂住嘴，好看的圆眼睁得愈发大了。


    【人类的可乐正在谋杀她的舌头】


    余渝赶忙用舌头舔舔上颚，确认它的功能是否完好无损。


    一桌之隔，那位冷峻帅气的考官兼亲爱的好邻居，嘴角有一瞬笑意划过。


    “怎么了”对面的帅哥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


    “没事！”余渝大着舌头，脸上拉扯出一个牵强而夸张的笑，生怕露馅。


    但若余渝心有余念，必定能察觉到方砺语含笑意，这人分明已经看出了她的窘迫，却依旧冠冕堂皇地问她是否还好。


    这恶作剧如同少年的倾慕般点到即止，是带着些顽皮和温柔的逗弄。


    余渝生怕人类察觉到不对劲，赶忙岔开话题，询问方砺在青南的后续工作。


    “我来追求多年前的梦想，大概会留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过程会很艰难”


    “不过没有关系，我一直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说着话，方砺若有深意地斜吔了一眼余渝。


    余渝也不太理解什么梦想能和耐心挂上关系，只能半懂不懂地点点头，“那祝考官一切顺利啦！”


    “借你吉言”他举起自己的杯子，与她的杯子轻轻一碰。


    “对了，不用再称呼我考官了，考核已经结束了不是吗”方砺眼看人鱼姑娘被唬得一愣一愣地点头，决定乘胜追击，暗暗引导道：


    “你可以直接叫我方砺，或者方大哥”


    至少不要再用冷冰冰的语气叫他考官了，他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改变称呼就是第一步。


    *


    大哥？


    她都193岁了诶。


    余渝鼓腮，思考片刻，还是决定顺从心意：


    “方砺！”


    人鱼姑娘声音清脆，好像能穿过重重时光。


    ［方——砺——］


    ［你的，名字，是，方砺］


    ［我的朋友，方砺］


    ［方砺，你在哪里？］


    ［方砺！快逃——］


    在童话故事的开头，在一望无际的碧蓝海畔，人鱼公主救下人类王子时，是否知晓自己会在未来化为泡影的结局呢？


    在那个月亮沉入海底的夜晚，美丽的人鱼人鱼姑娘告诉他：


    ［方砺，在人鱼的语言里，我的名字意思是……］


    所以，在她未竟的话语里，她究竟叫做什么呢？


    就像曾经无数次被余渝呼唤时那样，他无数次张开口——


    “我在”。


    方砺的声音轻到近乎飘渺，重复道：


    “我在”。


    【所幸她终于回来】


    【所幸他还在】


    *


    余渝起身向方砺告别。


    出门前，她把那只贝壳递到方砺眼前。


    贝壳里，是最后一串泪珍珠手链，米粒大小的泪形珍珠以银链相串联，造型简约大气，珠光绰绰。


    订购它的客人失了约，余渝本来打算留给自己，但是现在，她觉得这条手链也很适合方砺。


    纤细的手链盛放在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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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贝壳里，随着日光的变幻闪耀着绚丽夺目的光影。


    珍珠手链放在空荡荡贝壳里，好像有些单调。


    “好像还缺了些什么”，余渝心中思忖。


    她找来一些脱落的鳞片，垫在珍珠下，珠光鳞影交织，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余渝把贝壳在他眼前打开，期待看到朋友收到礼物的喜悦。


    眼前人身形一怔，沉默地接过她手中的贝壳。


    “他不喜欢这份礼物吗？”但这已经是现下余渝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谢谢，我很喜欢”男人用指腹轻轻捏起一片蓝紫相间的半透明鳞片，垂眸打量，沉思不语。


    余渝赶忙解释：“这是我家之前养的大鱼脱落的鳞片”。


    方砺神色莫名，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教人心底发虚。


    “她疼吗？”


    方砺突然追问，眉心微蹙，薄唇轻抿。


    “取鳞片的时候，她很疼吗”


    余渝觉得自己似乎送错了礼物，因为方砺看着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而哀伤。


    人鱼在生长周期内会随着身长增加，换上更大更厚实的鳞片，有些人鱼会把自己脱落下来的旧鳞片保存下来，留作纪念。


    没想到方砺这么关心鳞片的来源，莫非他也是传说中的动物保护人士？


    想到这里，余渝连忙补充道：“不疼的，她一点都不疼的”。


    听到这里，男人浑身紧绷的气势终于温和下来，喃喃自语道：“这就好……这就好”。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抬眼看向余渝，“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喜欢这份礼物”，一边说一边匆忙把那条珍珠手链套上手腕。


    细腻的珍珠从男人胫骨分明的手腕滑下，毫不女气，反而显得干净贵气。


    像是担心余渝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份礼物，方砺抬起手腕在余渝面前转动几下。


    “这些鳞片可以一起送给我吗”方砺征求意见似的开口，“我以前也养过一条大鱼，她的鳞片就像这些一样漂亮”


    虽然余渝与方砺口中的大鱼素未谋面，但自认鳞片第一漂亮的她还是有些不平，嘟囔着说：“真有这么漂亮？”


    方砺却不知怎么地认真起来，直直看着她，像是在说什么天荒地老的誓言。


    “在我心里，她是天上地下第一漂亮”


    说着说着，他不知道想起些什么，脸上划过一抹忍俊不禁的笑。


    好吧，余渝心里暗暗吃味，决定自己总有一天要去找方砺口中那条大鱼一决高下。


    方砺眼见少女不服气的模样，却一时笑得更开心了。


    “那，再见了”余渝打算离开。


    方砺不知想起什么，连忙拦住余渝，给她提了一个超级大袋子。


    诶？


    沉沉的袋子让余渝一时脚步不稳，方砺解释这是用园区送的超市代金券买的零食，他需要维持体重不能多吃，剩下的请余渝赶忙代劳。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正式员工入职后的待遇这么好的嘛？余渝又开心起来，乐颠颠地接过回礼与方砺告别，开门回家。


    眼见少女欢快的背影从门口消失，方砺脸上爽朗的笑容渐渐消融。


    他拿着那只盛满了人鱼鳞片的贝壳，缓缓走进卧室，打开台灯。


    他坐在床沿，掏出那条陈旧的黑色发绳在灯光下仔细打量，发绳上蓝紫相间的闪片比贝壳中的鳞片略小些，但颜色与质地如出一辙。


    方砺把发绳按在心口，上半身脱力般倒在床上。


    此刻，方砺终于产生了找到了人鱼姑娘的实感，他抬起手腕，在灯光下打量那条珍珠手腕。


    卧室窗户的玻璃上，倒映出男人温存的笑意。


    *


    玻璃上倒映出美人鱼三人组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蔚蓝海洋馆的公共宣传栏，每周会把相关文件粘贴于此。


    此时三人看向的是同一份文件。


    文件第一行的红头标题写着——


    “关于裁撤蔚蓝海洋馆美人鱼潜水队的相关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