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筒子楼里的猫小姐

作品:《黎明之箭

    江园里49弄筒子楼前有棵老梅树,树冠在冬天散开着,墨黑色的枝干,曲曲折折,在残冬里依旧舒展得自在,枝头缀着的梅花或雪白或泛着若有若无的粉,没有浓郁的香味,风吹过时,才飘散些许清香。


    林嘉娴站在筒子楼前,仰头望着老梅树,嘴里轻呼:“奶糖,侬这小祖宗,快下来啊!”清亮的嗓音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树杈间一团白影动了动,那只叫奶糖的小白猫抱着个饱满的花骨朵啃得正欢,粉色肉垫扒着粗糙的树皮,得意地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


    周围立刻围拢了几个孩子,小虎子踮着脚手指树上:“猫小姐,奶糖要吃梅花啦!”


    穿红棉袄的小姑娘紧张地攥着衣角:“这么高,它会不会摔下来呀?”


    林嘉娴张开双臂站在树下,仰头柔声哄着:“奶糖乖,快下来,树上冷。”


    小白猫歪着脑袋看她,突然松开花骨朵,躬身一跃,像团雪球似的从三米高的枝头跳下。林嘉娴早有准备,稳稳接住这团毛茸茸的小家伙,奶糖顺势往她颈窝里钻,小爪子还沾着梅花蕊。


    “侬呀,再调皮下次不给吃小鱼干了。”林嘉娴无奈地笑着,指尖挠着猫下巴,奶糖舒服得发出咿呀声。


    孩子们见小猫平安落地,都兴奋地跳起来拍手。林嘉娴把奶糖搂进怀里:“走,去看其他小伙伴。”她带头往筒子楼走,孩子们像小跟班似的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汇报着今天的发现:


    “猫小姐,煤堆后面三花生宝宝了!”


    “生了三只呢!”


    “阿拉看见黑猫和小花在抢食!”


    林嘉娴一时间成了孩子王,她带着孩子们踏上水泥台阶,进了这栋五层苏式建筑的筒子楼。筒子楼青灰色外墙被岁月磨得有些斑驳,中间长长的公共走廊像条腰带系在楼腰,两侧对称分布着十几间十来平米的单间。她家住二楼走廊尽头,经过每家门口时都会放慢脚步,张老师家的布帘绣着牡丹,王师傅门口总堆着检修工具,李阿姨的煤炉永远烧得最旺。


    随后,林嘉娴带着孩子们喂过楼梯道里箩筐和破旧家具下的几只流浪猫,又去看望了刚生下宝宝的三花猫后,孩子们才满意地纷纷散去。


    “阿娴早啊!”走廊里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林嘉娴抬头,看见陈阿姨正端着铝锅往公用厨房走,赶紧笑着应道:“陈阿姨早,今天熬粥呀?”


    陈阿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阿娴啊,阿姨跟侬说个事,阿拉表姐家有个儿子,在国营仪表厂上班,铁饭碗哦!人长得周正,又稳重,知根知底的。”


    林嘉娴抱着奶糖的手臂紧了紧,怀里的小猫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轻轻喵了一声。


    “阿姨侬说什么?”林嘉娴脸颊微红,故意装作没听清,眼神却飘向别处。


    “就是谈朋友呀!”陈阿姨拍着她的胳膊,上海话软糯又热切,“改天约出来,到淮海路的咖啡馆喝喝咖啡,聊聊看嘛。”


    林嘉娴突然把奶糖举到面前,对着小猫眨眼睛:“阿拉有小猫咪们陪着就行了,侬看奶糖多可爱,阿拉要和小猫谈朋友。”说完抱着猫转身就跑。


    “真是读书读傻啦!”陈阿姨在她身后嘀咕,却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娴这姑娘是同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身材高挑匀称,眉眼清秀得像画里的人,气质又好,谁见了不夸句标致,偏偏心思不在谈朋友上,整天围着猫转。


    “阿娴跑这么快做啥?又去追野猫啦?”刘大爷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问。


    走廊中段,刘大爷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破旧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沪剧《罗汉钱》,面前的小凳上放着个搪瓷缸,碧螺春的热气袅袅升起,混着梅香在空气里弥漫。


    “这些小家伙一天不喂就嗷嗷叫。”林嘉娴停住脚步,挠挠奶糖的下巴,“刘大爷,您听的《罗汉钱》?我爸爸昨天还在哼这段。”


    “侬爸爸呀,就会哼两句皮毛。”大爷敲敲收音机,“这才是正宗的丁是娥唱腔。”他看着林嘉娴怀里的白猫,“这就是侬捡的奶糖?养得越发水灵了。”


    “它可调皮了,刚在梅树上啃花骨朵呢。”林嘉娴把小猫放在地上,奶糖立刻窜到大爷脚边,用尾巴缠着他的裤腿撒娇。


    “年轻真好,有精气神折腾。”大爷呷了口茶,“听说侬妈妈想让侬去柴油机厂坐办公室?”


    林嘉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公用厨房传来的剁砍声吸引了过去,只见自家姆妈正站在灶台前杀鱼,案板上躺着条鲜活的黑鱼,尾巴还在奋力摆动。她左手按住鱼身,右手举着菜刀,“啪啪”两下拍晕了鱼,动作干脆利落。


    “姆妈,中午吃鱼呀?”林嘉娴凑过去,眼睛盯着案板上的鱼内脏,那可是猫咪们的最爱。


    林母张慧芬头也不抬:“侬个小馋猫,这是给侬爷叔补身体的,前段时间侬爷叔刚出院,身体还没痊愈……”她利落地刮着鱼鳞,“侬毕业了,让侬爷叔给安排个办公室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舒服的啦!”


    “阿拉有自己的打算。”林嘉娴蹲下身,假装整理灶台边的柴火,偷偷把姆妈放在灶台上的鱼鳔往塑料袋里捡。


    “什么打算?坐办公室不好吗?”张慧芬把鱼肚子里掏出的内脏扔在一边,“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林嘉娴捏着塑料袋悄悄把鱼内脏也装了起来,塞进口袋,小声说:“阿拉想去北京看看。”


    “啥?”张慧芬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剁在案板上,鱼血溅了她一围裙,“北京有啥好看的?风沙那么大,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做啥子?”


    “阿拉想去看看故宫,看看长城……”林嘉娴往后退了退,遇到强势的母亲,自然要退避三舍。


    “看什么看!”张慧芬气得脸都红了,扭头朝走廊喊,“老林!老林侬快出来,管管侬的好女儿。”


    林嘉娴的爸爸林启明系着围裙,闻言拿着菜篮子从屋里出来,看见这阵仗就知道没好事,赶紧低头摘着篮子里的青菜:“怎么了这是?大清早的吵啥。”


    “侬的女儿要上天!”张慧芬指着林嘉娴,“阿拉说让她去柴油机厂上班,她非说要去北京,明天去北京,后天是不是就要上天啦?简直是脑子瓦特了!”


    林启明尴尬地搓着手,看看怒气冲冲的妻子,又看看低头不语的女儿,叹了口气继续摘菜:“阿拉这菜还没摘完呢,先做饭,吃饭再说啊。”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溜回了房间。


    林嘉娴赶紧把剩下的鱼鳞都装进袋子,朝妈妈做了个鬼脸:“姆妈,阿拉先去喂猫啦!”转身跑出了厨房。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叮铃铃……”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飞驰而来,车后座的绿色邮包里插着一叠叠信件。


    “小林战士,有侬的信!”邮递员在楼下大喊,随即,单脚支地停在梅树下。他经常往这里送,小林战士这个特殊的名字自然让他记忆犹新,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气质出众的大美女。


    林嘉娴的心忽然猛跳一下,飞快地冲下楼,这几天她天天盼着收信。


    楼下,她手指都有些颤抖地接过信封,熟悉的牛皮纸信封,右上角贴着八分的邮票,信封中间“小林战士亲啟”六个字,字迹狂傲有力。


    “谢谢师傅!”林嘉娴捏着信封往楼上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回到房间,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口气。房间不大,用蓝色的布帘隔出了睡眠区和学习区,书桌上堆着几本专业书,墙上贴着她手绘的机械图纸。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熟悉的信纸带着淡淡的墨香飘出来,确定是她北京笔友“痞子王”的字迹。


    “亲爱的小林战士:展信安……我今日获悉,将调往上海工作,目前只知宿舍是在衡山路蕃瓜弄,具体单位暂未确定,待安置妥当再告知详情。时间匆忙,即刻就将启程赴沪,期待见面……”


    林嘉娴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划过“期待见面”四个字,嘴角忍不住上扬。她算算信寄出的日期,这封信半月前就该送到,大概是路上耽搁了。


    太开心了!林嘉娴拎出从姆妈那里弄到的一袋鱼内脏,又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包压缩饼干,这是她省下来的口粮,本来留着当宵夜的,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拆开包装,捏碎了就往楼下跑。


    “小馋猫们,加餐啦!”林嘉娴蹲在走廊里呼唤着,很快就有几只流浪猫闻着鱼腥味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三花猫从煤堆后面跑出来,橘猫从楼梯缝里探出头,断耳黑猫更是直接跳到她腿上。林嘉娴把塑料袋摊开放在地上,又把饼干碎撒下,看着猫咪们争抢,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


    中午吃饭时,林嘉娴的嘴角还一直挂着笑意,扒拉着米饭时不时低头偷笑。


    张慧芬看在眼里,捅了捅旁边的林启明:“侬看侬女儿,是不是傻了?早上说要去北京,现在怎么美成这样了,拎不拎得清?反正阿拉不同意!”


    林启明端着碗鱼汤过来递给女儿,也跟着劝说:“囡囡啊,北京离阿拉上海太远了,再考虑考虑,都不要发火,大家好好沟通嘛!”


    林嘉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姆妈,爸爸,阿拉不去北京了。”


    “啥?”张慧芬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侬确定?”


    “确定呀。”林嘉娴夹了口青菜,笑眯眯地说,“阿拉大上海多好呀,有热闹的街坊邻居,有猫咪陪,还有姆妈做的鱼汤喝,阿拉就留在这里了。”


    林启明惊讶地抬起头,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这什么情况?


    反而是张慧芬却狐疑地打量着她:“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转性了?”她转念一想,又开心起来,“不去好,不去好!女孩子家就该留在父母身边。”


    林嘉娴看着爸爸妈妈的反应,心里在偷着乐。


    这时的张慧芬正用筷子翻着大海碗里的鱼肉,她想找最爱吃的那个鱼鳔,却怎么也找不到,真是奇了怪了?


    “慧芬呐!侬不是说吃饭的时候不要乱翻菜的吗?显得很没有礼貌,侬今天是咋了?”林启明见妻子在鱼碗里找东西,终于找到机会教训一下对方。


    “谁乱翻了?阿拉的鱼鳔哪里去了啦?”张慧芬抬眼盯着丈夫林启明和女儿林嘉娴。


    “侬什么意思啊?怀疑阿拉偷吃了?绝对不可能!阿拉发誓没偷吃。”林启明吓得放下筷子就要发誓。


    而林嘉娴只顾着低头喝汤,那鱼鳔早就跑到了小猫们的肚子里。


    “算啦!算啦!阿拉今天高兴,就不跟侬计较了,告诉你们,这黑鱼汤,你们父女俩也就是沾了你爷叔的光。”张慧芬摆了摆手,又看向女儿,“下午把保温桶里留着的黑鱼汤给侬爷叔送去,让侬爷叔带侬去厂里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林启明闻言皱起了眉头:“大哥那里灵不灵的?”


    没想到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妻子的炸药性子。


    “灵不灵侬自己不晓得伐?囡囡的事情侬操过心吗?”张慧芬瞪着大眼睛,“阿拉看侬才是拎不清,他一个厂长说了不算啊?”


    “别吵了,安静吃饭,阿拉下午就去!”林嘉娴妥协了,送就送呗,送汤并不代表她就要去柴油机厂实习。


    张慧芬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林嘉娴都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布置房间,等痞子王来了该带他去哪里看上海的风景。


    窗外的阳光正好,梅树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奶糖趴在窗台上打盹,尾巴随着沪剧的节奏轻轻摆动。刚吃过午饭,筒子楼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刷锅声,夹杂着邻居们的谈笑声。


    与此同时,林嘉娴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