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之前……不是完全对你撒谎。”


    画玫在前面引路，带他们走入仅容一人通行的一条曲折小径。


    两侧种植青竹，繁茂绿叶彼此交错，杂影重叠，隐有遮天蔽日之感。


    画玫着一身洁白弟子服，穿梭其间。


    而作为半妖，不似此前琦瑰国的打扮，眼下，她的羽翼随意沿衣摆环绕、低垂。


    此刻，倒刚巧成了与她相得益彰的一件别样装饰。


    顾无忧跟在其后，目光极难从她的妖族特质上移开。还是听到画玫说话，顾无忧才骤然回神：“什么？”


    画玫：“就是混进琦瑰国的时候，我说我四处流浪卖艺挣钱，其实那不是假的。”


    顾无忧一愣：“是你来到御戾岛之前的事情吗？”


    “嗯。”画玫大致回忆着，“那时，我和同为半妖的孩子们一起，想各种办法混饭吃。”


    “后来又这样过去两年左右，我们不小心遭遇盗匪……我才被路过的师尊救下、收为徒。”


    “你应该很有天赋吧？在剑修方面。”顾无忧随口问道。


    画玫思索再三：“天赋？或许是吧？我也不确定。不过师尊偶尔确实会说，我一点就通？”


    顾无忧笑笑：“原来如此。其他半妖呢？那些孩子之中，有与你一同登上御戾岛的吗？”


    画玫停顿一会儿，坦言道：“他们……他们不在了。”


    他们不在人世。


    仅有宛画玫活了下来。


    “……抱歉。”


    画玫摇摇头：“没事的，无忧……啊，到了。”


    温润水汽迎风袭来，两人亦恰巧默契地停止了对话。


    然而，拨开低垂的竹枝，隔岸远远眺望，却见那受潋滟明绿簇拥的水榭中央——


    竟空无一人。


    “咦，师尊不在么？”


    画玫摸摸鼻尖，原地踌躇一阵，“如果他不在这里，要么或许会在阁居静心修炼、处理事务？要么……”


    画玫下意识抬头仰视，顾无忧二人亦随她的举止昂首。


    那是云顶最高处，却只座落着一座模样灰败的简陋鼓楼。


    它的破旧，与云顶之上其他建筑的风格皆格格不入。


    几根褪色的红柱撑起檐盖，镌刻云星、残缺不全的围栏仍驻守原地，苟延残喘。


    周遭，一颗枯木探出无数密集的枝条，藤蔓盘踞其中，与之共死。这般凹凸嶙峋的轮廓掩映着一尊静谧铜钟，以及……


    一道清泠的月白身影。


    ……他岿然不动。


    好像只是静立其中，与寂然为伍，单纯的毫无作为。


    “师尊果然在那里。”


    画玫解释道，“打从我来御戾岛开始，就总看他一人待在鼓楼发呆，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习惯。”


    她又不甚在意：“但是不管怎样，师尊真的非常好找，至少比其他长老好找。平日给他们教功课，一个两个竟都跟被风吹走了似的，半天寻不到人。”


    “只有师尊，一直雷打不动待在这几个地方。”


    闻言，伏惑狐疑：“他不无聊吗？”


    画玫认真想了想：“我反正觉得挺无聊的。但若是师尊的话，说不定，他是故意装作走神，实际默默修炼什么厉害的特殊功法呢！”


    “……是吗。”


    怎么看都像普通的发呆而已。


    ……


    三人一行很快抵达附近。


    大抵动向过于明确，仇星群注意到他们的前进路径，因而，提早等在鼓楼下。


    “几日不见。”


    他不疾不徐，开门见山，“天道大人，此次前来，您有何事？”


    那双灰白眼睛一如初见，不偏不倚定于己身。


    他笃定顾无忧有事相告，那么，八成他已猜到她的具体目标。


    顾无忧亦直截了当：“我想去归岸。”


    果不其然，仇星群颔首，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态，淡淡答复：“御戾岛不对您设限，您想去岛上哪里，都可以。”


    别提心有预期的顾无忧，就连身旁两人也被仇星群毫不犹豫的爽快所震惊。


    画玫尤其讶异。


    画玫刚想提议，让自己同去，仇星群的下一句却仿佛有所预判：“画玫，你就回去好好听课。”


    “为什么？！”


    画玫的欣喜被尽数浇灭，她不可思议，绞尽脑汁理解无能，“师尊，我究竟为什么不能去归岸？”


    明明竭尽所能，各个方面皆做到最好，结果到头来，努力换来的依旧是如此结果。


    她哪里比不上师兄师姐？


    “……我说过，你年纪尚小。不必急于一时。”


    又是一模一样的理由。


    不是搪塞，是什么？


    画玫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可面对敬重的师长，她又发不出大火，拼尽全力争辩：“师尊，在凡间，我这个年纪，完全能一个人做生意了！”


    哪怕不是如今的年纪，放在从前，她也敢走南闯北。


    而归岸。


    一个外门生徒生活的地方。


    一个凡人会聚的另类居所。


    难道会比外界纷杂的危险更凶怖吗？


    画玫不信。


    仇星群充耳不闻，轻飘飘全堵回去：“于恰当之时，行应为之事。”


    “宛画玫，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二遍。”


    疾言厉色呼唤某人的全名，有时会成为极有用的一种震慑方式。


    就比如现在。


    画玫怔忪，瞬间哑火，一言不发。


    窥见她无意流露的委屈，顾无忧欲要张口，却被画玫及时扯住衣袖：“算了，天道大人，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她又十指交叉，背在身后，弯弯眉眼：“反正以后还有机会的，对吧？”


    *


    “嗯……”


    顾无忧平淡地举目四望，“归岸原来长这样啊。”


    比及上次三更半夜里的匆匆一瞥，现在光线更充足，倒是格外清晰。


    但是，清晰改变不了朴素的本质。


    这里与普通的学堂并无区别——


    宽阔敞亮的旷地，淳古粗糙的墙面……还有墙面上用炭笔“精心绘制”的图画。


    一看那形状，从里到外透着歪歪扭扭的可爱，就知道，其图画应该出自孩童之手。


    “失望吗？”


    仇星群伴她身旁，轻轻垂眼，“归岸确实无法与云顶相比，这点我不否认。”


    顾无忧答道：“失望？怎么会。”


    内外门的待遇有所差别，还算正常。


    再者，归岸环境虽然差于云顶，但归岸则堆积更多浓郁的烟火气，让人初来乍到亦觉亲切。


    哪怕不喜欢，也不至于厌恶。


    顾无忧正左顾右盼，伏惑站在少女另一侧，状似无意横插一句：“我以为，前辈会放任我和无忧下来，随意观赏。没想，您竟亲自为我们带路。”


    一声“我们”，不知无形拉远了谁与谁的距离。


    仇星群眸光泛冷，却不动声色：“此为尽地主之谊。”


    伏惑不再延续这个话题。


    他极快扫视一周，便收回目光，注意力又聚焦于岛屿的边缘：“为什么……归岸比云顶要多一层坚固的结界？”


    顾无忧听伏惑所言，同样看向仇星群。


    “……相信你们应不愿看到，某些顽皮孩子因疏忽大意，失足跌坠高空的状况。”


    仇星群的答案堪称完美，挑不出错处，“这是必要措施，为保他们的性命。”


    “其实可以直接在陆地建立归岸？省得麻烦。”顾无忧脑筋转了转，随口道，“我记得，有人跟我提过，御戾岛在陆地有自己的学斋。把人全都安置在那里，不行么？”


    仇星群摇头，并不赞同：“飞书学斋只做一道关卡而已。它与归岸不同，有单独的作用。”


    关卡？


    用以筛选的关卡吗？


    顾无忧只能想到如此，不由微微扬眉。


    外门生徒，似也不如想象中容易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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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适逢此刻，冷不丁，一位白衣覆面之人迎面闯入他们的谈话。


    “你是？”


    对方率先窥见顾无忧，他因陌生少女的存在感到费解，转而，不小心看到她身后的仇星群，遂忙行礼致意，声音惶恐不已，“无明仙尊，您怎么……？！”


    “我在为客人带路。”


    仇星群吩咐，“不必在意我们。专注你们自己手头的事情吧。”


    “啊，是……是！”得到指令，白衣人居然立刻调转方向，匆匆走远了。


    顾无忧有些奇怪。


    怎么突然往回跑？不是叫他专注自己的事情？


    还有……


    “他是云顶的弟子？怎么戴面具？”


    仇星群耐心解释：“统一的穿着条件。来到这里的云顶弟子，皆需要佩戴面具。”


    “当然，他们身处归岸，成为孩子们新的老师，也须有新的称呼。”


    “叫他们〈司罪〉便好。”


    顾无忧勉力思索一番，然而思索半晌，都想不明白，照看孩子与佩戴面具之间到底拥有怎样的关联。


    把他们打扮得一模一样，一时半会儿，辨认不出面容，难道不是只能被迫混淆所有云顶弟子？


    而且。


    司罪。


    ……这个词真是“老师”的意思？


    顾无忧无言，索性迈步朝前方去，往深处去。


    终于，她瞧见青玉色的人群——


    孩子们大大咧咧席地而坐。


    也许方才结束一段疲累的武训，所以挨在休憩时间，他们一边用袖子擦拭前额的汗水，一边低垂头颅、躲避太阳，根本顾不上地面的薄尘。


    而几位同戴面具的司罪在旁来回走动，指尖点过一个个脑袋，大抵忙于计算人数。


    顾无忧一行则躲在外围的树荫下，没有选择上前惊动。


    少女抱臂，观察眼前一切。


    她可以在人群里间或捕捉到三三两两、彼此聊天的孩子。


    然而，就连放松片刻的聊天，他们也小心翼翼附耳、刻意压低嗓音。


    生怕见光似的。


    ……


    她走神太久、抑或太投入，险些把仇星群的询问抛诸脑后：“您还想继续看下去吗？虽然此话有些扫兴，但我私心认为，这里不值得浪费您宝贵的光阴。”


    “……”知道扫兴还说？


    顾无忧无可奈何，“行吧。”


    相较云顶，归岸未免太过安静。


    安静得无所适从。


    她亦觉无事可做，心道干脆离开吧。


    顾无忧转身想走。


    倏忽，一道含着哭腔的惊天呼喊直冲云霄，划破沉寂：“天道大人！等等！！不要走！！”


    顾无忧一僵，当即愕然回头。


    伏惑同时驻足，看清一个瘦小的人影，他径自撞开身旁拉扯阻止的同伴，踉跄地、连滚带爬地……


    仿佛已经预见，下一刻，顾无忧真的会彻底消失不见，从而无比畏惧、焦急地试图挽留……


    朝向唯一的希望，一路狂奔。


    伏惑下意识伸手挡住来者。


    男孩却先重心不稳、双膝一软，“咚”的一下磕地，跪伏于顾无忧面前：“天道大人呜呜呜呜天道姐姐……求呜啊……”


    不知是否源自激动，男孩抽噎加剧，说不出完整的话，其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很快洇湿地面一片水渍。


    顾无忧如他所言停步，却没有回应。


    御戾岛外门之中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


    不过，他确实眼熟。


    顾无忧翻找回忆，细细追溯。


    他是谁来着……？


    一位司罪在后头恼怒地命令：“燕火，你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把他带回来！”


    于是，话音刚落，又一个比男孩高大的人影匆匆跑来。


    他面庞年轻清隽，拘谨、且包含歉意地朝顾无忧一行鞠躬：“对不起，打扰各位大人们。是我看顾不周，我将他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