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只要和外界联系就一定会碰到他？”


    “是啊。”


    “只要我乖乖地做一颗沉在水底的石头，就不会再这样吗？”


    “是啊。”


    “我留在这里是最好的归宿？”


    “没错。所以你还想逃吗？”


    “……想。”


    “我还想……再见到以前的家人一面。”


    ——


    尤桐双眼呆滞地坐在病床上，任由医生和护士长检查她脖子的扭伤。他们给她戴上了颈托，可在尤桐心里却觉得他们给她戴的是项圈。


    这个项圈有一条长长的、无形的链子，另一端拴在它的手里。


    “你今天表现得很不乖哦，尤阿姨。鉴于你今天的表情，我们决定未来一个月不会对你再开放家属探视的活动。”


    护士长对着尤桐说着，眼神时不时往她身上瞟，时不时又往拿着镇静剂的小刘身上瞟，似乎只要尤桐一有什么动作，她就会立刻让小刘把镇静剂狠狠地扎到她的身上。


    尤桐没有说话。


    因为刚刚的哭喊，她的嗓子又哑又疼，再加上她无法面对亲近的人的巨变，不让他们见面反而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护士长又对着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尤桐仍然沉默以对，时间过去了十五分钟，护士长也逐渐没有了耐心。


    “好了尤阿姨，饭点快到了，你乖乖吃饭吧。吃完饭，我再过来给你药吃。”


    临走前她又补了一句，“哦对了，你家人给你的东西我们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就给你放在床头柜上了。唉，都是一家人，你也别太抵触了。”


    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尤桐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


    她的脑海不停地播放着刚刚的画面，那些都是真的。它想要的，是她不值一提的信仰。躲在精神病院是安全的，因为疯子的话没有人相信。


    如果她想要出去，就必定会受到它的侵扰。


    她的视线渐渐落在黑洞上。


    现在是黄昏，黑洞隐藏得更加自然。她走过去，蹲在黑洞前面，伸手探了进去。如意料之中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看着被吞没了一半的手臂，她突发奇想，如果，她是说如果，她整个人都进去的话，会通到哪里，又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


    它知道黑洞的存在吗？


    如果知道，它为什么允许黑洞的存在？


    一直以来她能逃避吃药，保持清醒都是因为黑洞，对于她而言，黑洞是作弊的神器。那它的看法又是什么？


    尤桐心念一动，大胆地往前又走了一步，黑洞刚刚吞没到她的大臂，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嘭——”


    她吓了一跳，将手收回来，看向门口的小窗口。


    “尤阿姨，晚饭到了。”


    尤桐乖巧地当着护士长的面吃完饭，故技重施逃避吃药后，刚要回到床上待着，就见病房的门被护士长打开了。


    护士长还是那副笑脸，带着小刘走了进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尤桐并没有将尤加利送进来的包裹打开。


    “尤阿姨，你不看看家里给你带了什么进来吗？”


    尤桐沉默了一下，说：“不想知道。”


    “你家里人其实对你挺好的，他们还给你送东西进来。你别看我们这边好多病人都嘻嘻哈哈的，其实他们家里人根本不管他们，更别想着来给他们送点好吃的好喝的。”


    尤桐不知道护士长想做什么，但后者的眼神一直往包裹上飘，尤桐见状也不好不给反应。


    “是吧。”


    “是啊，你弟弟很关心你诶，今天一大早就过来医院了。他还说给你的东西，一定要放在你的床头，这样你们就能早日团聚了。”


    尤桐想到了尤加利拿着神像的样子，也想到了包裹里面是什么。


    果不其然，护士长自顾自地走到床头柜前，将包裹打开，里面先是一些尤桐以前喜欢吃的小零食，然后就是那樽笑盈盈的神像。


    护士长将它捧到自己脸边，不知道为什么尤桐竟然觉得护士长和神像也有点像。


    细长的眼睛，长长的鼻子，上扬的嘴角。


    也和尤加利很像。


    “护士长要是想要的话，就给你好了。”尤桐本来想说这一句，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确实，有了它我们就能早日团聚了。”


    护士长开心地点点头，夸她：“尤阿姨有这样的觉悟就很好了，我帮你放在床头哈。”


    她郑重地将神像放在床头柜上，放完还不忘拜了几拜。


    尤桐罕见地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等护士长离开后，她才如梦初醒般看向那樽神像。


    它并没有放过她！


    哪怕是在医院里，它也没有放过她。


    秦醒说的话并不准确，这里不一定就是完全安全的地方。刚刚她之所以没有反对和说话，是因为她被神像控住，而不是接受了它。


    如果一直放任它在这里，她迟早会被它逼疯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它想要你的信仰。”


    “不如就放弃抵抗吧，现在它连这里都要侵入，我们逃不掉了……”


    是啊，逃不掉了。


    尤桐有点泄气地想着，突然心里反应过来。


    我们？我们是谁？


    她猛地从床上站起来，脖子僵硬地往神像那边看去。


    “我们……就是……”


    “没有我们！从来都没有！”


    她努力摒弃脑海里奇怪的声音，随手将神像用力地往角落扔去。


    意外地，神像落地的声音没有传过来。


    她往扔去的方向看，恰巧就是黑洞。


    “黑洞……”


    是啊，黑洞。黑洞意味着消失，药丸进入黑洞就会消失，所有物品进入黑洞都消失不见了。黑洞没有尽头，没有出口，东西也不会再回来。


    那么……


    那么！


    尤桐一瞬间头皮发麻，她惊喜地看着黑洞，将地面上的神像小心谨慎地放进去。等她一松手，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神像不见了。


    她大喜过望，再次伸手探过去。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就在尤桐还在思考把所有神像都塞进去的可能性时，手臂突然传来被挤压的钝痛。她下意识将手臂抽出来，却发现黑洞的形状在剧烈地变动。


    连带着她感觉眼前的世界都在变。


    尤桐不由自主地扶着眼前的墙，仔细观察黑洞的变化。


    看着它从一个小小的洞口，极快地变成神像的样子，就像是神像的影子。紧接着，它开始被撕裂，从神像的头开始向上延展。


    然后是四肢。


    最后，成比例放大！


    逐渐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样子。


    阵阵嬉笑声从黑洞里面传出来，小女孩往尤桐所在的方向挪了两步，男人赫然从她的身体里漫出来。


    小女孩笑嘻嘻地拉着男人的手，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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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尤桐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口，她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自己刚刚扶着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黑色的手印。


    再然后，她整个人的轮廓都出现在了墙体上。


    小女孩拉着男人走到她的旁边，然后放开男人的手，自己走进了“尤桐”的身体里，“尤桐”从弯腰的状态伸展开来。


    然后一点点向外面蔓延。


    一边蔓延，一边在说：“尤加利，爸爸，妈妈……”


    一直站在一边的男人发出了沉闷的笑声，突然开始往“尤桐”身边走去，仅仅一眨眼的功夫。


    “尤桐”开始长大，她的头发变短了，身量变高了，整个人“长大”了，声音也变得低沉。


    “姐，姐回来吧。”


    尤桐愕然地看着黑影，喊了声：“尤加利！”


    男人的身影走近了“尤加利”，他伸手拉过“尤加利”的手，直到他的手变形，变出了一个矮小的女人来。


    “不知道桐桐什么时候回来过生日？”


    “今天也是阿利的生日。”


    “我们一家四口真幸福。”


    “我们一家四口真幸福。”


    然后，猝不及防地，他们手拉着手开始往病房门口跑去——


    “等等我！”尤桐情不自禁地喊道。


    但他们非但没有停下来脚步，甚至没有生出另一个“尤桐”来。他们三个只是不停地奔跑，他们边跑边开始幸福地笑。


    “等等我！”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墙面开始斑驳起来，原本洁白如新的墙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斑点。


    一个女孩的黑影站在一家三口的前面，笑嘻嘻地问：“我的新装扮美吗？我终于留出头发做女孩子了。”


    “吴晟桓。”


    “我不是男孩子了，为什么！为什么！”


    黑影哭了起来，却被一家三口拉着奔跑。他们一边跑一边说：“今天是桐桐18岁的生日，我们即将迎接新的世界。”


    黑影不哭了，跟着笑起来。


    “不，吴晟桓！”


    “你现在心里想的诗是什么？”


    在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滩黑影又出现了。


    “夏冰。”


    尤桐喊着：“夏冰！”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现在第一时间想到的诗是什么？我想的是纪伯伦的诗《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原来你一早就在提醒我了。”


    尤桐恍然大悟。


    她看着那四道黑影即将跑到“夏冰”的面前将她带走，尤桐猛地用衣服擦着墙体的黑影。


    “不要，不要！不要跟他们走！”


    “夏冰”还在说：“你好笨，尤桐，你好笨。”


    “今天是桐桐的18岁生日，你是桐桐的好朋友，一起来参加吧。”


    黑影越来越近，尤桐将自己的手掌都擦破皮了，点点鲜血染在上面却也无法阻止黑影逐渐融合、奔跑的事实。


    “你们别跑！你们别跑！”


    尤桐跟着黑影跑去，他们一直跑一直笑，他们跑啊跑，直到他们往门口跑去。


    “你们别跑！”


    尤桐追着他们。


    “嘭——”


    她撞向了病房的门。


    门上有个小窗口。


    窗口外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笑。


    “尤桐，你看我是谁。”


    尤桐静了一瞬间，突然崩溃大喊道：“你是尤加利！他是卢玮！他是卢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