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渊慢慢直起身，用手扶了扶晃动的船沿。原来他们在一叶小舟中，漂在无边暗沉的水面上。


    “你伤得如何？”他问，没听到回应，又补了句，“我过不来，船会翻。”


    不是倒，是倾覆，她想说，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望向她搁在膝头的手，看见那食指微微一动，又归于沉寂。


    “你可以歇一下，妖怪寻不到此处。”他仰面看向墨黑的天幕，声音平稳。


    她不愿睡，可身子沉重如铅，小船轻摇似摇篮，眼皮一沉便昏睡过去。


    睡着的时候不知光阴，她猛地惊醒，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啊”，引得祝渊微微蹙眉。


    “什么时辰了？”她哑声问，力气回来些许，嗓音却仍粗粝。


    祝渊答：“水波荡了不到百下。”


    她“唔”了一声，没有追问这近百下到底有多久。视线微动，依稀辨出自己身后有丛高大荷杆抵住船头充作倚靠，而祝渊身后空无一物，所以他坐得笔直。


    “哪儿来的船？”她一字一顿，问得缓慢。


    他答：“我也不清楚。”还是一点不慌，一点不惧。


    船边是茫茫的湖水，据她所知，碧梧川方圆百里都没有这么大的湖泊。


    莫非她慌乱中误念“回”字诀，他们就到了东海？


    可也不对，没有海腥味不说，连海风、星星都没有，实在有些古怪。


    剧痛碾过身子，她攥紧船沿，待那一阵煎熬缓和下来，才重拾几分清明。


    “你知道吗？”她缓缓开口，试图借交谈分散痛楚，“我们很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祝渊说，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也难怪，此人想必没有受一点伤。


    “怎么？难道你有办法出去？”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问的。


    “没有，”他实话实说，“只是觉得没关系。”


    她一怔，陷在那三个字里，忽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变成呛咳，差些喘不过气。


    祝渊身形微倾，，像是要询问、要关切，但最终还是默默等她停下来了，才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偏过头，目光落在船边的水波上，


    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见发着暗光的水波在摇曳。


    “没错。”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到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反驳。


    她说着，感觉自己像是一抹乌木桌上的印记，寻常擦拭徒劳无用，要用一柄锐利的凿刀来狠厉地凿，才能脱身。


    “你生气了。”他陈述道，而非发问。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随着水波荡了几下，才道：“我不是不想教你《周易》。”


    “我是怕教不好……我甚至不确定那些字句的意思。“她的嘴角扯起一丝苦笑，还未扬起，就牵动到了嘴角的伤口，只得作罢。


    听他不答，她才继续：“所以，我确实，没有拿你的学识。”


    “我知道。”他接得毫不犹豫


    “而且，若不是我，你不会被困在这里。”这几句她说得异常艰难，但是在道德上逞能，是很能让人心满意足的。


    祝渊向来捉不住她的心思。


    只听着字面的意思，觉得她说得句句在理，他便是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


    末了，想起入方曾经建言献策，它说：“女儿家的心思小的也不明，大人，您若是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只管附和罢了。”


    于是活学活用地肯定道：“你说的没错，这些我也没有想到。“


    渠离一听，箍着船板的十指不由得又重了几分，忍不住反问：“哦？那你可还有什么没想到的、想不通的一并都说出来罢，说出来就痛快了。”


    祝渊听出来她语气不对，但她这么一说，他便真想起一事：“你不想与我交换神识我明白，但为何不愿意引雷？”


    她面色一沉，脱口而出：“万一引出雷阵又不能击退敌人，连我也……”最后的话没能说出口，双唇反而抿得更紧了。


    从这昭然的躲闪中，他忽然懂了她的心思。


    于是，他终于说出了这一夜来，最正确也最能抚慰人心的一句话。


    他说：“你不会失去法力的。”


    这句话有多重要，他当时并没有考虑太多。


    他只知道她想要，他也不那么急着要，事情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


    此刻的她痛得死去活来，自然也听不出其中的分量。


    “你不明白。”她仍说。


    他再不想入方的秘笈，而是随本心答：“我是不明白很多事，但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法力对我来说……”


    他顿了一下，“没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你，来救我的你。”


    可是她半点没听出感动来，她有没有法力对他来说怎么没有关系？如果没法力，她都没本事进到林子里来，再搞出这一堆事。


    不过既然他不怪她，她也不客气了，直言道：“若是能从这里出去，你就下山吧。你的伤也好了，师父那儿，我会解释清楚，你毕竟不是山上的人，有什么差池，我怎么同你的家人交待？”


    他只回答了最后一句，说：“我没有家人了。”语气平淡得像是从来也没有过。


    对着这个榆木疙瘩，她还是委婉地劝：“但你要是再出什么差池，我难辞其咎。”


    “我是主动跟着猴子来的。”他解释，“当然，它们开始是想打我，再抢我手上的桃子，我要摔倒时无意中拔掉了它身上的刺，他们就把我‘请’来了。”


    渠离朝他摊开一只手，露出乌泥般的掌面，问：“是这种刺？”


    他往前倾去，“我需要更近一些。”


    她收回手，掌根撑住船板想挪过去，可一动，船身就晃动起来。


    “你别动，我过去。”


    他盘算了一下，自己只需要再往中间靠一些，碰到她的手，就能知道了，他比她重许多，拿捏好分寸，船就不会翻。


    船身有规律地摆动起来，她借着这股颠簸，往中间移了几寸。


    “别动，我到了。”他的声音忽然很近地响起来，不知道还以为他走了多远的路。


    她侧头一看，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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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起惊鸿一瞥的慌张，可睁大了眼，也不过只是瞧见了朦朦胧胧的轮廓罢了。


    怪的是，明明没有光源，也不知道他那两只眼睛怎么能在暗处发出这样惹眼的光，招摇到她看一眼就要冒火。


    总是她慌慌张张连滚带爬，他却从从容容游刃有余。


    “哪儿？”他问的是她的手。


    她应了一声，声调卡在喉间，又哑又沙，把手朝他送过去。


    他也翻开手掌，将她的手背置于指掌之间，很轻，像是接着天上飘落的雪花。


    然而这般近了，他仍看不清，只得用指腹轻缓探去，道：“那些猴子身上的刺没有这么短，很长很软，但是它们自己似乎没有办法拔出来。”


    话说着，他终于碰到了那些刺，顺势捏住其中一根，先确认道：“痛吗？”


    “这是柘刺，长在柘树上，被鳄脱用来做暗器了。那些猴子拔不出来是很正常的。”她只顾着解释，炫耀自己的学识。


    祝渊一面听着，一面指尖用力，竟拔出了一寸那么长。


    他指尖一颤，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朝她掌背上一碰，猛地碰到了刺穿手背的刺丛，那刺丛的密度和长度像是破土而出的狰狞野草，郁郁葱葱。


    “鳄脱施了法，使得柘刺极滑极柔，普通人是绝对不可能拔得出来的。”她又说，声调忽高忽低，听起来莫名像是在怀疑他。


    他停下来，歪着头望着她。


    他知道她看不清自己，但是他看得很清楚，她的神色里没有猜忌。


    果不其然，她补一句：“也有例外，只要心神极定，便可解除。”说着，又用手推了推他，催道：“能快些吗？”


    他重新捏住一根，“我怕你受不住痛，打我。”


    “怎么，你不是说猴子请你治伤的吗？还被打了？”她说着便笑起来，因为在漆黑之中，这笑容开怀到无所顾忌，他全看到了。


    他在夜间视物如昼，这一点，她并不知道。


    他不再看她，低下头只望着眼下的一团黑，认真地答：“它们不敢打，但你就不好说了。”


    这话说出来，接连拔了几下，都失败了。


    “不痛，你快些的。”她催道，这是实话。其他地方哪哪都痛，不差这一下。


    可她玩心一起，又道：“但你要是太慢，我可真的要掐人，就怕你脸上多半也要多几个窟窿。”


    他微微抬眼，只见得她无声地笑着，一点声儿都不出，才意识到又是句玩笑。


    “无妨。”他再垂下眼去，像是看到了此生初遇的粉白浅红的霞雾，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渠离却不笑了，黑暗中的他跟日光下的模样重叠在一起，骤然清晰。


    还有他的呼吸，轻缓、匀长而又有力，而且过于纯粹、过于无暇，不仅昭示出他确实觉得落到此处“没关系”，也显示出他捧着一个女子的手，心中依然坦坦荡荡。


    但此时，她意识到竟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那他究竟离得有多近？


    心下一惊，她近乎防卫般地，将另一只手猛地贴上了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