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伶人

作品:《一个人的长征

    一九四一年,冬。


    开往北平的火车,在冰封的华北平原上,走得又慢又沉。


    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喘着粗气的老人,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一歇。


    车厢里,没有暖气。


    空气是冷的,还混杂着一股子旱烟、汗臭和牲口粪便的复杂味道。


    过道里,挤满了蜷缩着身体、眼神麻木的难民。


    他们像一堆堆没有生命的货物,随着火车的颠簸,左右摇晃。


    沈清芷就坐在这群麻木的“货物”中间。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旗袍,外面套着一件同样是半旧的黑色呢子大衣。


    脸上还戴着一副遮住了她大半个脸的大大的黑框眼镜。


    看起来像一个在外面求学的、家道中落的女学生。


    毫不起眼。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同样是磨损了边角的皮箱。


    箱子里没有时髦的衣裳和化妆品,只有一台小巧的、德国产的“莱卡”相机,和一本印着《庸报》特派记者头衔的崭新的记者证。


    这是她的新身份,也是戴笠,那个坐在重庆的迷雾里、遥控着无数人生死的老板,交给她的第一份投名状。


    她的任务很简单,也很模糊。


    “去北平。”


    临行前,她的新上司,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军统华北区区长,对她说道。


    “去以《庸报》记者的身份,接触日伪上层的各色人等。”


    “去为我们建立一个新的、能直达敌人心脏的情报站。”


    “至于怎么做,那是你的事。”


    “我和老板只要结果。”


    沈清芷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被白雪覆盖的单调的平原。


    她的心中没有第一次执行任务的紧张,也没有即将深入虎穴的恐惧。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和迷茫。


    在特训班那如同地狱般的半年里。


    她学会了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杀死一个人。


    也学会了如何用最妩媚的笑容去欺骗一个人。


    她成了一件最完美的武器。


    但她却不知道,自己这件武器到底是为了谁而战,又将要刺向何方。


    她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个在武汉的江边,对她谈论着“胜利的代价”的男人。


    那个在珞珈山下,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悲悯眼神看着她的男人。


    如果他还活着,看到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会说些什么呢?


    火车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汽笛声。


    前方,那座如同灰色巨兽般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古老的北平城,遥遥在望。


    沈清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从她踏入那座城市的第一步起,她那个曾经的、天真的、理想的沈家大小姐就将彻底地死去。


    现在是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一个代号的冰冷的伶人,即将在这座巨大的、充满了谎言和罪恶的舞台上,开始她那身不由己的演出。


    就在沈清芷乘坐的火车缓缓驶入前门车站的同时。


    在北平西城一条名叫“劈柴胡同”的不起眼的小巷里,另一场无声的却又充满了血腥味的演出,也正在悄然地落下帷幕。


    胡同的尽头,是一家挂着德顺祥字号的小小的杂货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胖子。


    他正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货架上的灰尘。


    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京剧《定军山》的唱段。


    铺子里很冷清。


    只有一个穿着长衫、戴着毡帽、看起来像是来买东西的客人,正站在柜台前,低着头仔细地挑选着柜台上摆放的那几盒不同牌子的洋火。


    “老板。”


    那个客人拿起一盒印着舞女牌的洋火,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风都刮了一宿了,怎么天儿还是这么闷得慌?”


    铺子老板掸灰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外那片灰蒙蒙的阴沉的天。


    也同样用一种闲聊的语气回答道:


    “可不是嘛。”


    “这叫乌鸦叫,风不止。”


    “怕是要下一场更大的雪哩。”


    “乌鸦叫,风不止。”


    “要下更大的雪。”


    暗号对上了。


    这里是**北平地下交通站一个最隐秘的联络点。


    而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铺子老板,则是这条交通线上一个极其重要的交通员。


    那个买洋火的客人,是刚刚从西山根据地潜回城里来递送情报的地下党员。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张藏在袖口里的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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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条,连同几枚硬币一起放在了柜台上。


    “那就来盒舞女吧。”


    他说。


    “就盼着您这雪能下得再大点。把这满世界的脏东西都给盖干净了。”


    铺子老板笑了。


    他收下钱,将那张比他的命还重要的纸条不动声色地揣进了怀里。


    然后将那盒洋火推了过去。


    “客官,慢走。”


    一场天衣无缝的情报交接完成了,那个客人拿起洋火,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就在他刚刚掀开那厚厚的棉布门帘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只见门外那条本该是空无一人的狭窄胡同里,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


    都是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大盖帽、手里端着上了膛的德国造MP18**的伪警察局的便衣。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貂皮大衣、脸上带着一条刀疤的汉奸头子。


    他正叼着一根雪茄,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笑容,看着门口那个同样是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的客人。


    “别动。”


    刀疤脸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


    枪口对准了客人的眉心。


    “**党朋友。”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的风刮得太大了,扰得皇军不安宁。”


    “现在也该停了。”


    ……


    **没有响。


    因为他们要抓活的,那个客人和铺子老板被粗暴地戴上了**,押上了一辆黑色的囚车。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反抗。


    因为他们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而且会暴露更多隐藏在暗处的同志。


    囚车缓缓地驶离了这条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小胡同。


    刀疤脸没有跟着走。


    他只是站在那家已经被贴上了封条的“德顺祥”杂货铺的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银质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一根新的雪茄。


    他看着远处那座缓缓驶入前门车站的巨大的黑色的火车头,又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脸上露出了一个猎人在看到另一个更肥美的猎物,即将踏入自己陷阱时那种充满了期待的笑容。


    他对着身边一个同样是一脸谄媚的副手吩咐道:


    “去告诉佛爷。”


    “客人已经都请回来了。”